這是一個安靜的早晨,陽光清淺,空氣也格外清新,院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東面的婦人也消失的不知去向。
姬烈從房間里出來,肩頭上停著那只小鳥,它緊緊的抓著姬烈的肩膀,啄著姬烈頭發(fā)上的草籽,或許,它認(rèn)為這是糠皮粒。
小虞從后院來,手里捉著兩只小雞崽從姬烈的面前路過,婦人走了,卻未帶后院的那籠雞崽,如今,當(dāng)仁不讓的屬于小侍女了。她準(zhǔn)備將這兩只雞崽給燉了,給姬烈煮上濃濃的一鍋肉羹,可是手里的小雞崽卻不聽話,它們撲扇著翅膀,轉(zhuǎn)動著小眼睛,嘰嘰的叫著。
小虞順著它們的眼光看去,便發(fā)現(xiàn)了姬烈,她愣了一下,朝著姬烈盈盈一禮:“侯子起的好早?!?p> “是啊,好早。”
姬烈微微一笑,心情大好,站在臺階上,攤開手掌:“給你,別再弄丟了?!?p> 掌心里是一條垂絡(luò)流蘇,樣式別致,手工精細(xì),來自大江之南的南楚,南人與北人不同,北人粗獷,南人細(xì)致,文化底蘊(yùn)也有較大偏差,所以大江之北,自詡正宗的各諸侯國向來瞧不起江南各國,視他們?yōu)樾U夷,不過卻不得不承認(rèn)南人做的飾品異常美麗。
小虞看著姬烈掌心的流蘇絲帶,眼晴慢慢紅了,咬了咬嘴唇:“侯子怎么把它尋回來的?”
姬烈笑道:“用一顆珠子換的?!彼麤]說謊,他用小胖子送他的珠玉首飾跟那婦人換了這條絲帶。
小虞道:“一顆珠子可以買好多條絲帶了。”
“不,這條絲帶不同,它的價值絕對在那顆珠子之上?!奔Я野呀z帶遞過去,無價之寶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它稀缺,而這條絲帶在他的心里確實獨一無二。
小虞深深的看了姬烈一眼,正準(zhǔn)備提著裙擺行上一禮,然后去接過那條珍貴無比的絲帶,誰知,她的兩只手里都捉著雞崽,根本騰不出手來,而那兩只不安份的小雞崽也突然朝著姬烈肩頭上的小鳥叫了起來。
姬烈肩頭上的小鳥不甘示弱,也沖著兩只小雞崽尖啼。
“嘰嘰嘰……”
“咕咕咕……”
霎時間,整個院子里亂成一氣,小鳥在姬烈的肩頭上跳來跳去,叫聲越來越大,仿佛在捍衛(wèi)它的威嚴(yán)。但是兩只小雞崽顯然不怕它,在小雞崽們的眼里,它又瘦又小連毛都沒長齊,有什么好怕的?
小虞臉蛋羞得通紅,顯然不知道該怎么辦,姬烈也怔住了,過了一會,還是小侍女先回過神來,急急忙忙的用尾指勾起姬烈遞來的絲帶,轉(zhuǎn)身便朝廚房走去,腳步零亂。
這時,姬烈突然說道:“小虞,把它們放了吧?!?p> “哎?”小虞回過頭來,一臉的不解。
姬烈道:“一樣是禽羽之輩,又何必厚此薄彼呢?!?p> 美麗的小侍女歪著腦袋想了一想,好像有些明白,又沒完全明白,秀麗的眉心皺起來:“可是,就算今天不吃它們,總有一天它們還是會被人吃掉。”
姬烈用手安撫著肩頭上的‘誅邪’小鳥,微笑道:“至少在今天,它們的際遇是一樣?!?p> “哦?!?p> 小虞眨著眼睛轉(zhuǎn)不過彎來,她覺得侯子今天好奇怪,雞就是拿來吃的,為什么還要給它不同的際遇呢?不過,她又覺得侯子說得好像有道理,而且還另有深意,但那深意是什么,她又想不透,于是,她干脆不想了,把兩只小雞放在地上,輕輕一拍掌:“去吧。”
“嘰嘰嘰……”兩只小雞飛快的逃走了。
“別跑得太快,你們要感謝侯子哦?!毙‰u崽們已經(jīng)逃出了院子,小虞才突然想起來,它們應(yīng)該感謝侯子的不殺之恩,便輕盈的飄到院門口,把手?jǐn)n在嘴邊,朝著門外喊道。
姬烈無聲一笑,小虞回過頭來,恰巧與他的目光對上,一瞬間,愛紅臉的小侍女臉蛋又紅透了,趕緊低下頭,飛快的向廚房跑去。
小小女兒情豆初開,似懂非懂,欲語還羞,便是這樣的可愛。
便在這時,啞巴車夫領(lǐng)著幾個人走進(jìn)了院子,他們走到臺階下,朝著姬烈半跪于地。
姬烈一眼看去,他們身形健碩,眼神熾烈,身上攜著各式兵器,車夫自然不用說,常年一柄黑色長劍,在車夫的右首,是一名雄健如山的光頭壯漢,他的背上背著一柄夸張的戰(zhàn)錘,當(dāng)他單膝跪地時,明顯的感覺到地上的黃沙震蕩了一下。
車夫的左首是一名農(nóng)夫,衣衫襤褸,樣子純樸,背上負(fù)著一面沉重的鐵盾,腰上挎著一柄重劍。
農(nóng)夫的身后是一個略顯瘦俏的人,可是他的兵器卻是兩把重斧,斜斜的插在背后,肩頭露出斧柄,陽光落在斧柄上卻不反光,一如這人的眼睛,深冷不見底。
另外兩人是弓箭手,一人背著牛角硬弓,一人背著黃揚長弓,左腰挎劍,右腰纏著箭囊,左右雙肩也都背著箭囊。
自始至終,他們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那么定定的望著姬烈。六個人,六種氣勢,卻給人一種千軍萬馬陣列于前的感覺。
姬烈也被眼前的氣氛給震懾住了,半晌,才把他們逐一扶起來,事到如今,他自然知道這些人是誰,他們是忠貞不二的勇士,視信諾為唯一,是娘親留給自己的寶貴的財富。
從今天起,他將依靠這些人遠(yuǎn)走他方。因為他的君父不會派人護(hù)送他前往燕國,只是給了他一封戳著印章的國書與一袋錢,甚至連象征國體的馬匹與戰(zhàn)車也不會提供。
然而,姬烈并不怨恨這樣的父親,自從安君逼著他做出選擇之后,在他的心里便沒有了‘父親’這兩個字,現(xiàn)在不會有,今后也不會……
沒有戰(zhàn)馬不用愁,我還有一匹瘦馬,沒有戰(zhàn)車不用愁,我還有一輛破車,沒有護(hù)衛(wèi)不用愁,想要我的命,拿命來換?。?!
姬烈咬著牙,仰起了頭,竭力的不使自己的眼淚滾出來,初升的朝陽投射在他的臉上,為他注下了一層悲壯的光芒。肩頭的‘誅邪’小鳥仿佛也察覺到他沉重的氣息,它伸出小腦袋磨了磨他的臉,姬烈卻沒理它,它有些急了,赤紅的小眼睛一轉(zhuǎn),突地沖著東天的紅日發(fā)出一聲長啼。
“唳!”
啼聲雖細(xì),卻破風(fēng)刺耳,經(jīng)久不歇,它一邊一長啼,一邊開合著翅膀,仿佛想要振翅而起,沖破那紅日,撞碎那青霄,奈何毛還沒齊,怎么可能飛得起來,不過那氣勢倒是攝人心神。
“神鳥啊……”
“侯子,侯子,這是神鳥啊……”
啞巴車夫第一個跪下了,其余五人震驚過后,紛紛跪地,農(nóng)夫仰起頭,直勾勾的看著姬烈肩頭的小鳥,喃喃自語:“有鳥東來,其美其華,啼若穿云,披似紅霞,額生比齊,足起火爪,夜棲梧桐,聲震天下。侯子,這是朱雀神鳥啊……”
“朱雀?神鳥?”
姬烈吃了一驚,用兩根手指把那只還在不停扇翅膀的小鳥擰在手里,細(xì)細(xì)一翻打量,別說,它還真的有點怪異,雖說只有一丁點大,毛也還沒長齊,但額頭上真的有幾根較長的逆羽,不細(xì)看還看不出來,那爪子也與別的鳥不同,赤紅如火碳,在尖角隱隱有一點金,就好像滾滾火焰燃燒時,尖端處的那層金光一樣。
難道,真的是什么朱雀神鳥?
就這么一個專吃糠皮粒的小不點,還聲震天下?
姬烈迷糊了,勇士們卻更為虔誠了,目光熾熱如火,在他們的眼里,姬烈的身形也越來越高大,這絕對是朱雀神鳥,它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來到了侯子的身邊,這意味著什么?要知道,安國人可是自稱是朱雀的后裔。
不過,看著姬烈將這神鳥像擰著小雞崽一樣擰在手里,他們不禁暗暗替侯子捏了一把汗。幸好,姬烈只是稍微抖了抖那神鳥,便把它扔在了肩頭上,一臉平靜與淡然。
勇士們心想:‘侯子果然與人有異,受昊天大神如此眷顧,卻依然不動于色,如此人物,天必佑之,人必敬之?!?p> 意外之喜并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至少表面是這樣,至于是不是暗流涌動,那就需要日后再來見證了。
被確認(rèn)為是朱雀的‘誅邪’小鳥也并沒有因此受到特別的待遇,當(dāng)小虞做好了早飯,驚奇的看著它時,它吃光了整整一甕糠皮粥,然后又飛到姬烈的肩頭上,不時伸出長長的尖喙啄著姬烈的頭發(fā),仿佛想從里面找出幾條蟲子,或是幾只虱子。
姬烈覺得,目前來說,它好像還沒有朱雀神鳥的潛質(zhì),只是一只貪吃的小雞崽。
該起程了。
按照慣例,不管姬烈心里如何想,但他必須得去宮門前,接受老巫官的祝福,告別君父,告別安國的土地與人民,其后,橫渡流淵河,再跋涉萬里前往燕國。至于為什么不走泰日峽道,安君沒有給出任何解釋,姬烈也不需要任何解釋。
瘦馬拉著破車來到門前。
姬烈一身光鮮的走出了沒有院門的門,身后跟著七人,啞巴車夫宋讓,美麗的小侍女小虞,光頭戰(zhàn)錘熊戰(zhàn),劍盾農(nóng)夫姒英,旋風(fēng)雙斧霍巡,牛角硬弓手田立,黃揚長弓手田重。
姬烈拍了拍瘦馬的脖子,把小鳥交給小虞,舉目向四周望去,藍(lán)天白云下,高聳的梧桐樹,寥寥的炊煙,低矮的茅屋,彎彎曲曲的黃土道,神情麻木的路人,還有那遠(yuǎn)方嬉笑著的一群光屁股小孩。
三年了,終于等到了這么一天。
姬烈長長呼出一口氣,按著‘虎邪’劍,踏上了車夫放在馬車下的木凳,鉆入了破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