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和日麗,熱氣襲人。漸臺,樂人敲打著大小不一的曾侯乙編鐘,發(fā)出高低起伏的音調(diào),面色白嫩的劉欣坐在正首,冕旒之下露著一對冷颼颼的目光。此時,王莽舉步緩緩走來,師丹沖著劉欣胸有成竹地點了一下頭,劉欣心滿意足轉(zhuǎn)過臉來,冷厲的目光從王莽渾身上下一掃而過。及至跟前,王莽跪下行禮,劉欣滿帶悅色抬起手來,假裝和善“大司馬,免禮入座!”王莽面色莊嚴(yán)慢慢起身,瞅著空位老牛破車一般小心謹(jǐn)慎坐下,劉欣看王莽年近而立,舉止小心,異常緩慢,不屑地扭過頭去,道“大司馬自從任職以來,勤于內(nèi)政,忠誠憂國,果然是國之棟梁也!”
王莽見劉欣言不由衷,虛情假意,連連自卑“陛下實屬謬贊,微臣自覺不足,愧不敢當(dāng)!”牙齒長得里出外進的大司空師丹淡定一笑“大司馬一直勤勤勉勉,很少出現(xiàn)一連十日不進宮回稟陛下民情的狀況,怎地,下官最近鮮少碰見大司馬,而宮里宮外又都在盛傳大司馬無故消失?大司馬究竟去了何處?”王莽當(dāng)時剛得到班恬消息,沒多加考慮便舳艫而下,一呆數(shù)日,此時準(zhǔn)備不當(dāng),理屈詞窮,說話也不利落“微臣,微臣不留消息,匿蹤而去,其實是出去調(diào)查民情,事前沒稟明陛下,是微臣的過錯,還請陛下莫要降罪!”
微風(fēng)吹來,漸臺的竹簾子被風(fēng)撩動得瀝瀝有聲,樂人們手舞足蹈,輕輕敲打著編鐘,發(fā)出泠泠的聲響,坐在上面的劉欣不動聲色地看了漸臺外面晴空麗日,萬里無云,成竹在胸地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凌厲對著王莽,怪聲怪氣“哦!原來多日不見大司馬,是因為大司馬是外出體察民情!朕還以為大司馬是出去游山玩水,朕錯怪大司馬,朕要先認(rèn)錯!”王莽誠恐誠惶“陛下千萬不要折煞微臣!陛下是天子,天子怎會出錯?”
劉欣看著王莽舉止失常,抿嘴一笑“唉!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朕雖然貴為天下之主,但錯了便是錯了,怎能矯飾?大司馬剛才說自己體察民情,敢問大司馬,去了哪個郡縣體察民情?”外面突然走進來幾個冰清玉潔的宮女,一個個魚貫而入,手里端著亮晶晶的紫葡萄;王莽根本沒去各地查訪民情,漸漸有些兜不住,不實情告之,豈能瞞過劉欣法眼?但若實情告之,未免把自己陷入兩難境地,想了想只好編造道“回稟陛下,微臣連日連夜趕往河?xùn)|郡、河西郡,實地走訪,發(fā)現(xiàn)兩地民風(fēng)淳樸,百姓安居樂業(yè)!”
劉欣聽了回答,似乎不大滿意,倏爾,勃然不悅道:“大司馬前些日子,果真去了河西郡、河?xùn)|郡?”王莽大吃一驚,瞪著雙眼看向劉欣,自覺無禮,又趕緊低下頭來,一旁就座的董賢好像在密不透風(fēng)的墻壁上尋到一個口子,高興之余,急不可耐上前一撕而開,緊隨劉欣后面道:“大司馬若果真去了河?xùn)|郡、河西郡,那應(yīng)該有所耳聞才是!”
看著王莽蒙頭轉(zhuǎn)向,董賢更加神氣“大司馬難道不知?河內(nèi)郡久旱不雨,河水?dāng)嗔?,蝗蟲成災(zāi),稼穡荒蕪,今年河內(nèi)郡顆粒無收!”王莽見董賢言語利索,深知董賢有備而來,還未開口說話,師丹又趁機開口“河內(nèi)郡久旱不雨的事情朝臣皆知,身為堂堂大司馬,居然有閑情去體察民情,沒有功夫去解決老百姓的衣食困難?荒時暴月,老百姓日子本來便不好過,又逢蝗蟲蔽日,莊稼荒蕪,不出意料,今年河內(nèi)郡又該顆粒無收!唉!”
遠(yuǎn)處高屋建瓴,氣勢磅礴、鱗次櫛比;漸臺下面,渭河河水,碧波粼粼,悠悠東流;兩岸怪石磊磊,層出不窮,突兀嶙峋;岸上青草綿綿,野花馥郁,楊柳拂堤,草木菶菶。王莽見傅喜橫叉一杠,深知自己有罪失責(zé),趕緊引罪自咎:“全怪微臣失察,沒有注意到河內(nèi)郡久旱不雨的惡果,微臣自認(rèn)有罪,懇請陛下重責(zé)!”劉欣看著低頭認(rèn)錯的王莽,冷冷一笑“大司馬職在內(nèi)輔,安邦定國,身兼重任,豈可疏忽大意?然大司馬高高在上,不事稼穡,四體不勤,不能深刻理解勞苦大眾的艱難不易!傳朕旨意,自即日起,革去王莽大司馬之職,改封為河內(nèi)都尉,不日上任,處理蝗蟲遺留下來的禍害!如此處置,河內(nèi)都尉可有怨言?”
王莽知道事情再無轉(zhuǎn)機,渾身沸騰的熱血一點一滴冷卻下來,最后語氣平和“微臣毫無怨言,微臣謹(jǐn)遵圣旨!”傅喜目睹劉欣從最初的軟弱無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到現(xiàn)在的意氣風(fēng)發(fā),手腕強悍,政由己出,令出法隨,心里感到不勝欣慰。夜空寥廓,星辰寥寥,大司馬府,王莽滿是失落從外面回來,王靜煙與王晴事先得到消息,兩個人坐在屋里焦急等候,眼瞅著早過了下朝的時辰,王莽還是沒有露面,不由得心急如焚,王靜煙知道罷官貶謫對于躐【lie】等求進的王莽而言無疑是種恥辱,于是乎急急出去四下尋找,王晴則留府等候消息。
轉(zhuǎn)眼,底下人跑進來告訴王晴“大司馬從外面失魂落魄回來!”王晴急急忙忙跑出二門,默默看著曾經(jīng)面色白凈、氣宇昂藏的王莽現(xiàn)在神情懊喪、斗志全無,不由而然感到心疼,又瞧王莽渾渾噩噩走路東倒西歪,忙忙上前一把扶住,又安慰道:‘怪道前兩日江湖術(shù)士預(yù)測咱們府流年不利,原來是應(yīng)到大司馬身上!大司馬不必憂傷,那江湖術(shù)士還說過了今年,明面咱們府會興興旺旺的!’
此時,涼風(fēng)襲來,天空飄起涼絲絲的雨,王莽登時如癡如呆一般,猛地推開王晴的手臂,王晴好心好意勸道“來日方長,大司馬何必在乎一時困厄呢?所謂本固枝榮,只要太皇太后屹立不倒,大司馬以后還有機會東山再起,不是嗎?”王莽不動聲色,王晴瞅著天上雨點迅速密集起來,捉急道:“雨越下越大,大司馬即使心情不暢,也萬萬不能糟蹋自己呀!”王莽看著一同陪自己淋雨的王晴,心里有感動有惆悵,良久,才氣咻咻“不必管我,我想一個人淋淋雨!”王晴臉色著急“大司馬若想淋雨,那妾身陪著大司馬一起淋雨,同結(jié)連理,本就該同心同德!夫君受苦,妾身也要受難!”王莽無可奈何扯著王晴的纖纖玉手走入堂里。
直城門外,寬衣寬帶的王莽目光流連看著繁花錦繡的長安城,然后牽著高鬃大馬,準(zhǔn)備上馬離去,忽然身后一聲“河內(nèi)都尉,請稍作留步!”王莽蒙蒙忽忽回過頭去,見騎馬趕來的是右將軍傅喜,心里驟然不悅,只瞧得傅喜騎馬騎到跟前,一躍而下,然后對著王莽作揖“巨君兄!”王莽不屑道“稚游此來,有何事嗎?”傅喜淡然一笑“并無公事,單純是來送別河內(nèi)都尉!”
王莽譏誚道:“稚游兄如今接替巨君為大司馬,咱們身份天差地別,稚游兄來送別巨君,豈不是紆尊降貴嗎?”傅喜哈哈一笑“怪道人常說‘刀劍有利鈍,口舌有巧拙。’巨君兄,伶牙俐齒,真是讓人又愛又恨!”王莽抿著嘴笑道:“巨君再是牙尖嘴利,也比不上稚游兄長著張儀口,蒯通舌,巧設(shè)名目,誣陷忠良!”傅喜自愧道:“河內(nèi)干旱,的確夸大其實,但請巨君兄相信,傅喜堂堂正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雖然巨君兄被陛下罷免,看似是稚游獲利最大,但陛下罷免巨君兄一事,稚游確實并未參與其中!”
王莽見傅喜說話至情至肯,推心置腹道:“稚游兄行義修潔,忠誠憂國,巨君也不相信稚游兄會有宵小行徑!”王莽說著道了歉,接著猜測“想來也只有董賢這個奸佞小人,才會做出如此舉動!”傅喜感嘆道:“陛下年輕氣盛,又自認(rèn)老成,閉塞視聽,唯獨對董賢這個花言巧語,兩面三刀之人,言聽計從,倚為腹心!我苦苦勸過陛下幾次,陛下全都置若罔聞,不當(dāng)回事!看來陛下是打算重蹈先帝覆轍!”
王莽十分清楚,劉欣與董賢關(guān)系就好比漢成帝劉驁與張放關(guān)系,早就鬧得人盡皆知,但身為人臣,也不好背地指責(zé)主上,于是作揖道:“稚游如今身為內(nèi)輔之臣,巨君無德無能,愧對百姓,日后還望稚游勤勉思過,革除弊政,解民倒懸,謀福社稷,即使大義滅親,一定也要在所不辭!”傅喜神情莊重道:“如若咱們不是對頭,應(yīng)該可以成為知己,把酒臨風(fēng),其樂融融!不說了,巨君此去,山水相隔,千里迢迢,巨君獨身上路,千萬保重!”
王莽泯然一笑,登上馬身,看著天清氣暢,沖著傅喜微微一笑,而后揚鞭啟程,傅喜望著漸騎漸遠(yuǎn)的王莽,感慨自己一言之辯,重于九鼎;三寸之舌,強于百師;卻淪落到與一個男寵爭風(fēng)吃醋,悵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