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建造了數(shù)千艘遠洋戰(zhàn)船的龍江船廠,曾經(jīng)三寶太監(jiān)七下西洋的大明水師,曾經(jīng)“諸國震怖,以為從未有過之寶船,遣使入貢?!钡闹腥A帝國,如今就如同這艘殘破的小船一般,歪歪斜斜的陷在土里,不甘心,卻又那么無可奈何。
祖先的榮耀,并不是我們炫耀的資本,而是激勵華夏子孫代代傳承,不敢懈怠的動力。
“進去看看。”李沐陰沉著臉,沉聲說道,當先走在了前面。章提舉心里咯噔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李沐一行人繞著那廢船饒了快一圈,才在船首找到了一個兩人高,一人寬的破洞,剛一靠近,一股難以想象的臭味從里襲來,讓在大明也算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李沐熏了一個跟頭。
“大人,還是不要進去了吧?!闭绿崤e在后面急聲道。
李沐理都沒理他,帶著三躍和幾個白桿衛(wèi)士,彎著腰,小心翼翼的通過了那個破洞。
盡管李沐還是有了心理準備,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上一次給他如此的震撼,還是在山東登州,看見買賣人肉的場景的時候。
船腹內(nèi)掛著許多破破爛爛的麻布衣裳,看那情形,和一條破布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每一個船艙就是一戶人家。每一個船艙里都有幾個衣著破爛的男子,大多數(shù)年歲已長,間或有幾個滿臉麻木的女人和還不能走路的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孩子。
看到章提舉過來,幾個老船工嚇了一跳,李沐他們是不認得的,但是章提舉大家都熟悉得很。
那幾個老船工看到頂頭上司,突然聚攏了三五個,一下子跪在地上,狠狠地用腦袋砸著堅硬的船板。
“大人,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該死?!甭曇舯瘣砘炭郑喼弊屄務吣?。
“這位大哥,有什么話,跟我說說吧?!崩钽咫p手一抬,三躍點點頭,就把跪在地上幾個老船工給扶了起來。
“大人,官爺,小的不起故意的,不是故意要拿船廠木料的,小的只是想為老妻求碗飯吃啊大人,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蹦谴ふf著說著,語氣已帶著哭腔,讓李沐心中嘆息不已。
“官爺,小的真的沒有人可以賣了,娃兒都給您了,媳婦兒也給您了,小的真的。。?!?p> “班四,你瞎說什么,你知道這位是誰嗎?在這大放厥詞?!睕]等那船工說完,章提舉趕緊打斷了他的話。
“章云南,你給我閉嘴?!崩钽寤剡^身來,嚴厲的直呼章提舉的名字道,隨后讓衛(wèi)士把章提舉的視線擋住,又溫聲道:“班大哥,有什么事,我可以幫你解決,朝廷艱難,但是還是要給老百姓一口飯吃的,否則天下不就完了嗎,您看是不是我這個理兒?!?p> 班四一聽,似乎有些道理,大家都是大明的子民,當官的把人都往絕路上逼,那天下豈不是亂套了。
再者,這個年輕公子看上去是能鎮(zhèn)得住場面的人,否則也不能直呼章提舉的名諱啊,要知道在龍江塢,章提舉那可是名副其實的土皇帝,堪稱一言九鼎也不為過。
現(xiàn)在人都被逼到餓死的邊緣了,哪里還管得了那么多,班四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一咕嚕跟李沐絮叨開了。
“官爺,小的真不是有意拿了船廠的木料。實在是船廠周圍,能用的木材,都被船廠伐盡了。小的拿了木料,只是把樹皮扣下來果腹,其他的小的保證會原封不動送還船廠的,小的在塢上造了二十年船了,敢擔保絕對不會影響新船的質量?!卑嗨男攀牡┑┑恼f道,周圍的船工也是附和道“是啊,沒事的,船不會有問題的?!?p> “這個無妨?!崩钽搴敛辉谝獾狞c點頭,又慢慢的說道:“你剛才說,你的娃兒賣了,是什么意思。”
“那是章提舉說,家里有男丁的,一個男丁十斗米,有女娃兒的,一個女娃兒五斗米,要是十二歲以上的,可以加倍?!卑嗨挠行┍瘺龅牡?。
“誰告訴你可以拿人換米的?!崩钽逭Z氣已經(jīng)漸漸冰冷,臉上煞氣隱現(xiàn),連三躍都吃了一驚,上一次見到李沐這樣,還是在廣寧城頭面對數(shù)萬建奴大軍的時候。
“是。。。是章大人說,朝廷征發(fā)民力去修運河,南京衙門的大人們雇女工給剿絲坊做學徒,一年能給二錢銀子?!卑嗨奈ㄎㄖZ諾的回答道。
“章提舉?!崩钽逡宦暣蠛龋缇盘焐窭?,滾滾而下,縮在后面的章提舉嚇了一跳,胯間一濕,竟然被嚇到失禁了。
“下官。。。下官在。”
“你跟我說,人賣哪去了,你別想給我打馬虎眼兒,只要你沒賣出東南這幾個省,沒有我找不到的人!”李沐厲聲道。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闭绿崤e也沒有說賣到哪里了,就只是跪在地上哭喊著饒命。
“想不到,堂堂的朝廷命官,龍江提舉,竟然做起了人口販子的買賣?!崩钽謇淅涞恼f。
在大明,買賣人口是在很多時候普遍存在的,但是被買賣的大多是賤籍和樂籍的人,販賣普通百姓是重刑,按照律法,有死無生。
“章提舉,你是幾品官?!崩钽鍥]有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而是繼續(xù)淡淡的問道。
“小的,小的八品?!闭绿崤e畏畏縮縮的答道。
“八品?那敢情好,章提舉,本官知會你一聲,我離京之前,皇上授我臨機處斷之權,七品以下文武官員,本官一概可以先斬后奏。”李沐冷然道,無疑對于章提舉來說仿佛一聲晴天霹靂一般。
“大人!大人!饒命啊大人!饒命啊大人!”章提舉不是傻子,李沐這么說,就等于告訴他,李經(jīng)略很憤怒,準備拿他開刀了,而且他有這個權利。
“班四,從今天起,你們就搬到章提舉的府上,你們的親人,我會盡量為你們解救回來,船廠還有很多事要做,你們要給我爭氣,肯定頓頓有肉吃!”對于這些掙扎在生死邊緣的船工來說,國家興亡,不如許他一頓飽飯更有誘惑力。
班四等人也聽出了自己的兒女好像不像章提舉說的那樣被帶到了工坊,但是現(xiàn)在又能怎么辦呢,只好紛紛跪下謝恩。
說完,李沐看也不看身前趴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章提舉,轉身就走了,三躍稍稍落后了幾步,抓起了已經(jīng)尿了一褲子的章提舉,有些遲疑的說道:“大人,這可是個舉人啊?!睙o論怎樣,章提舉是有功名的,和那些世代相傳的小吏可不一樣。
“我會和老師說,革了他的學籍。”李沐道。
三躍點點頭,便沒有再問。
李沐出了船工的住船,心中沒有一絲輕松,章提舉罪大惡極死有余辜,但是船廠交給誰來管呢?李沐志向遼闊,所建造的巨艦可能要數(shù)以千計。強大的艦隊,所費銀兩,更是一座銀山不止,非絕對信得過的人不能勝任。
“督師!督師!”這邊正想著,突然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喊。
李沐回頭一看,只見一騎快馬飛奔而來,待到近了才認出是經(jīng)略府的衛(wèi)士。
“怎么了?”李沐問道。
“老夫人讓屬下來報喜,說二公子中了府試第一名,要和少爺一起參加今年的鄉(xiāng)試了?!蹦菆笙驳男l(wèi)士喜氣洋洋的道。
“云和考了第一?”李沐也有些驚喜,這個不顯山不露水,一向沉默寡言的弟弟,沒想到是個學霸?。?p> 李沐抬頭看了看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龍江船廠,心中似乎有了決斷。
“走,回杭州!”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