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其實沒有到,所有人都已經(jīng)在沈陽城的北門集合了,身后在烈焰中哭泣的城池映襯著每個人興奮的臉龐,天仿佛都是亮的,九大貝勒府,大金的王宮,以及無數(shù)高官貴族的家園已經(jīng)是一片茫然的廢墟。
李沐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壯麗的城市,微不可查的嘆了一口氣,然后慢慢的開口了。
“我已經(jīng)接到消息,遼陽建奴駐軍八千余人已經(jīng)馬不停蹄的趕往這里,遼沈之間相距只有兩百里,騎兵半日即可到達,我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大家想想,我們該去哪?”
秦良玉低頭思忖一下,抬頭張望了一圈,沉聲說“我以為,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馬上轉(zhuǎn)道蒙古,然后從宣府入關(guān),回到大明的統(tǒng)治區(qū)?!?p> “蒙古?”
“對,從這里越過大凌河,就是廣袤的科爾沁草原,我們一人三騎,晝夜兼程,半個月就能到達宣府?!毙艹煽隙ǖ恼f。
“想法是好的。但是滿蒙一家,蒙古已經(jīng)是滿人的盟友,并且奉滿洲為主,科爾沁的林丹汗難道會放任我們這些在努爾哈赤家門口撒尿的人回宣府嗎?”李沐冷靜的說。
“那我們。。。還有別的路嗎。。?!毙艹瑟q豫地說。
“有!你們想到的,建奴并不傻,他們也一定能想到,就算他們傻,建奴大軍中諸如范文程這樣的漢奸也一定能想到,所以,努爾哈赤得知沈陽的消息之后,聯(lián)絡(luò)林丹汗的信使很可能已經(jīng)在路上了?!崩钽逭f到。
“那怎么辦?”
“是啊,那豈不是死路一條?”
“媽的,大不了再向北打到鐵嶺衛(wèi),再拉幾個狗建奴墊背!”
“是啊,把鐵嶺,撫順,清河全部一把火成白地,看老建奴大冬天上哪窩著!”
“哈哈。”眾軍大笑,把原本緊張的氣氛沖淡了許多。
“不,我們不往北了,再去鐵嶺就真的一去不回了?!崩钽逍χf。
“那公子說去哪,我們就去哪?!币粋€白桿兵說。
“是啊,我們都聽公子的?!?p> “多謝眾位兄弟信任李沐?!崩钽迨┒Y道,“那沐的想法是,咱們不往科爾沁,也不去鐵嶺衛(wèi)?!?p> “那還能去哪?”眾將士面面相覷。
“我們向東,去朝鮮?!?p> “朝鮮?!”大家都嚇了一跳,倒不是朝鮮去不得,而是朝鮮現(xiàn)在與建奴的關(guān)系不清不楚,非常曖昧,況且就算朝鮮堅持奉大明為宗主國,去了朝鮮之后又怎么回往大明呢?朝鮮是個三面環(huán)海的兵家絕地啊!
這時候人怎么總是把大海當(dāng)邊境線呢?李沐真的是對大明的海權(quán)意識無語了,好像看見大海就要回轉(zhuǎn),不知道在接下來的幾百年內(nèi),領(lǐng)海是比領(lǐng)土更重要的存在么。
“從朝鮮仁川到山東登萊府不過一日的海程,只要我們進入朝鮮,遣一二名兄弟乘坐朝鮮官船前往山東,求調(diào)登萊水師的艦船數(shù)艘,我們就可以從海上回去啦!”李沐說道。
一眾白桿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出生于四川石柱縣山區(qū),赴云貴平奢崇明之亂,后來又接受朝廷征召援助遼東戰(zhàn)場,身經(jīng)百戰(zhàn),浴血無數(shù)。這支軍隊習(xí)慣于在高山叢林中作戰(zhàn),在大海上那真是大閨女上花轎,頭一回。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路可走,如若朝鮮不愿意為我軍提供艦船,又或是山東水師不愿意遠赴朝鮮,那沐只好與大家一起,為國死節(jié),不惜此身?!崩钽宄谅曊f。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為國死節(jié),不惜此身。土家族的白桿兵回首望了一眼沈陽城,沈陽的那邊就是大明,她腐朽不堪,國事如湯如沸,王土民不聊生,但是卻能給每個人無盡的力量,不管朝廷做了什么,她總是用自己的土地和甘泉,無怨無悔的養(yǎng)育著她的孩子,而每一個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都將會不惜此身,殺盡天下漢家敵寇。
“白桿聽令?!鼻亓加窕厣泶蠛?。
“在!”
“全軍東進,準備入朝!”
“諾!”
此時的朝鮮,正處在光海君王朝的末期,在兩年后,也就是天啟三年,綾陽君發(fā)動政變奪取朝鮮政權(quán),是為李氏仁祖大王。
與光海君不同的是,綾陽君是大明王朝的忠實粉絲,一直堅持奉大明為正統(tǒng),但是很可惜光海君并不是這樣的人,光海君是典型的墻頭草一類的人物,現(xiàn)在后金武力強大,明軍連戰(zhàn)連敗,導(dǎo)致光海君心中的天平搖擺不定,這也是李沐并不看好朝鮮會幫忙的原因。
但是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西進科爾沁草原必然是自投羅網(wǎng),只有朝鮮看上去還算是個太平安穩(wěn)的暫時避難所,于是,李沐一行人吃飽喝足,帶上足夠的戰(zhàn)馬和補給,一路向東,取道寬甸堡一帶,從安東入朝。
但是,現(xiàn)如今的寬甸和安東一帶的堡壘已經(jīng)不是大明的控制區(qū)了,在這里駐扎了大約三千多的漢軍,而且處于高度戒備狀態(tài),偷襲已經(jīng)不現(xiàn)實了。建奴也不全是傻子,沈陽遇襲之后,全遼東的建奴軍隊和仆從的漢軍,蒙古軍都進入了高度的戒備狀態(tài),想再演沈陽之戰(zhàn),是不現(xiàn)實的。
李沐和一千白桿精兵,晝夜兼程,終于在三天之后,寬甸堡的石筑城墻已經(jīng)巍峨在望了。
寬甸是遼東堡壘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圍繞寬甸先后有大明,朝鮮,和建奴三方力量修建這座堡壘,大明甚至將寬甸堡和遼東薊門長城相連,幾經(jīng)修筑之后,就有了現(xiàn)在擺在李沐面前的這座高五丈,寬三丈的巨大堡壘了。
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大明修筑的堅城堡壘如今成了李沐難以逾越的天塹。李沐想到這就一臉苦色,遼陽軍很快就會知道自己的逃跑方向,畢竟不可能把沈陽城里所有喘氣兒的都宰了祭天,三萬大軍行動比自己稍微慢一些,但是建奴的鐵騎不是開玩笑的,最遲三天左右,想必建奴大軍就會抵達寬甸堡了。
“哼哼,寬甸城高池闊,我大金數(shù)千軍兵駐扎在此看,你插翅難飛了吧?!焙竺嫱蝗幌肫鹨粋€得意洋洋的聲音,李沐回頭一看,就看見若菡昂著俏臉趾高氣揚的看著他。
“婦人之見,小小數(shù)千建奴就想困死我,簡直癡人說夢?!崩钽鍒远ǖ卣f。
“你就吹吧,當(dāng)初薩爾滸你們明軍吹有大兵五十萬,結(jié)果被瑪法和阿瑪拿三萬人就打得全軍覆沒,真是可笑之極?!比糨锗托χf。
李沐也沒有反駁,他靜靜看了一眼寬甸高聳的城墻,淡淡的說:“此戰(zhàn)如若沐身得幸免,回歸大明,必提領(lǐng)天兵,滅爾滿洲,雞犬不留?!?p> 若菡還想嘲笑他,但是看著李沐的眼神和眼中燃燒的戰(zhàn)意,那樣的復(fù)雜和無奈。其實李沐對于滿族并沒有什么偏見,在后世滿族也只不過中華眾多民族中的一個,而且早就與漢族水乳交融,不分彼此了。
他的仇恨更多的來自于原本屬于這個時代的李沐的記憶。而其他的,則是對于滿清政權(quán)的厭惡,這個渾身腐朽的末日政權(quán)扼殺了中華民族曾經(jīng)興起的希望。
在明代末期,無論是心學(xué)對理學(xué)的戰(zhàn)爭,《天工開物》的發(fā)表和風(fēng)行,都意味著中原大地已經(jīng)開始步入近代啟蒙的階段,而一切積極,美好的愿望,都在崇禎十七年的那個春天,戛然而止。
“你不懂?!崩钽逅坪跏菍θ糨照f,似乎是對自己說。“亡滿洲族裔,于我而言,仇恨并非是最大的原因?!?p> “哼,你們明人就是假惺惺的,遠不如我們滿人來的豪爽?!睗M族姑娘嗤之以鼻。
李沐也不與她爭辯,自己屠滅沈陽九大貝勒府,唯有八貝勒皇太極得以身免,小丫頭恨自己才是正常的。
若菡見李沐不理自己,沒趣的轉(zhuǎn)過俏臉,狠狠的搓揉著手中的韁繩,仿佛可恨的某人一樣在她手中飽受蹂躪。
“公子?!鼻亓加衽鸟R上前,沉聲說道,“寬甸堡若是強攻,憑我們的力量,當(dāng)是難以克之。”
“我知道?!崩钽屐o靜的思忖良久,突然回身問道“弟兄們有沒有人通曉滿蒙語?”
白桿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都是四川兵,平時罵人都用的瓜娃子,哪里懂得滿蒙語言。
后面一直不做聲的熊成開口了:“我會一點點簡單的,簡單的對答,稍微復(fù)雜的就不行了,而且僅限蒙語?!?p> “不行,必須滿蒙皆通,而且熟練者?!崩钽鍝u了搖頭。
眾人都默不作聲了,這個技能真不是一般的技能,尤其是對于這些遠道而來的軍士而言。
李沐眼光流轉(zhuǎn),突然落在了旁邊的若菡身上。
若菡被李沐看得渾身一涼,滿眼不可置信的指了指自己,巴巴的說:“你不會找我吧?”
李沐微笑著點頭。
“不可能,喂。。。那個。。你叫什么名字!”
“小可李沐?!?p> “對,李沐!你還要不要臉了!你屠我族裔,火燒沈陽城,居然。。。居然還有臉讓我?guī)兔Γ 比糨蘸喼笔菤獐偭?,天之嬌女實在是長了見識,這世上竟然有這么不要臉的人,當(dāng)真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啊。
李沐仿佛沒有聽見一樣,笑著伸出手學(xué)著西方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在大家還奇怪的時候,一把就把若菡拉到了自己的馬上,雙手一下子環(huán)過美人盈盈一握的纖腰,抓住韁繩用力一夾馬腹,胯下的馬兒長嘯一聲,撒開蹄子飛奔而去。
這回就算是以開放熱情著稱的滿族姑娘也羞得滿臉通紅,李沐手挨著的地方仿佛著火了一般火辣辣的,扭動了半天,發(fā)現(xiàn)實在掙脫不了,只好大聲喊著:“無賴!無恥!流氓!無。。?!边€沒說幾句,一陣冷風(fēng)順著鉆進了若菡的喉嚨,涼的她連連咳嗽,卻也老實了許多,不再張嘴受罪。
“我問你,滿語救命怎么說?”迎著呼嘯的北風(fēng),李沐大聲問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瓤取!比糨毡淮坦堑谋憋L(fēng)刮著臉上生疼,卻又沒法開口反駁后面那個可惡的人,怒氣沖沖的表達了一下抗議就閉上了嘴巴,絕對不和敵對分子有任何妥協(xié)。
“你知道嗎,如果我攻取不了寬甸,那我就帶兵北上鐵嶺衛(wèi),把你們發(fā)家的老巢全部燒光。”李沐在身后,冷冷的對若菡說。
“那又。。。如何!”
“遼東年年大寒,一年比一年甚之,我一把火燒掉遼東存糧一半,逼著你們滿人進攻寧錦,而在這個天氣下,攻城無異于自殺,不攻,則你們遼東百萬滿裔至少要饑饉而死去一多半?!崩钽逍χf。
“卑鄙!”若菡無可奈何,又不愿說話,只好氣哼哼的罵道。
突然,李沐手中韁繩一緊,用力拉住馬頭,奔馬昂首抬蹄,揚天而嘯,若菡嚇得胡亂的一把抓住了李沐的手臂,大聲用滿語喊道:“救命啊!”
“多謝姑娘賜教?!崩钽骞恍Γ瑩P起馬鞭狠狠的抽了一猛子,馬兒吃痛之下,撒開蹄子沖著寬甸城的城墻飛馳而去。
“你瘋啦!我們會被守軍射成刺猬的?!惫媚锩黠@感覺到了恐懼,不由自主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李沐恍若未聞,一邊策馬飛奔,一邊用滿語大聲喊到:“救命!救命!。。?!?p> 不多時,寬甸堡上的守軍發(fā)現(xiàn)了李沐二人。氣氛瞬間緊張了起來,城墻上人影幢幢,不多時就有幾十把弓弩對準了城下的兩人。
寬甸堡數(shù)千守軍,攻城是不現(xiàn)實的,于是李沐早早的換上建奴軍隊的衣物,甚至連頭上都套上了長辮子,前額沾上半塊豬皮,灰頭土臉的樣子顯得十分狼狽。
“城下何人!”城墻上傳來一聲厲吼,但李沐聽不懂,顯然不是漢話。
“姑娘,現(xiàn)在靠你了,要是說錯了,咱們就要一起做黃泉路上的同命鴛鴦了?!惫笾?,李沐還有閑心口花花的調(diào)侃一下懷中的女孩兒。
“呸,誰要和你這個下流的人做。。。做那什么?!比糨涨文樛t,嘟起小嘴氣呼呼的回道。
“再不說話,我們放箭了!”城頭上聲音再次傳來,奈何李沐還是聽不懂。。。
若菡真是想說這個壞到骨子里的流氓是明軍,是屠城沈陽的罪魁禍首,但她知道這樣做的結(jié)果肯定是和李沐一起被射成刺猬。誰能指望寬甸這個小堡壘的守軍能認識大金待字閨中的玥然格格呢?
女孩子在遇到生死問題的時候從來都不是勇敢的,所以若菡無奈的妥協(xié)了。她冷冷的問李沐,“我該怎么說。”
“你就告訴他,你是大貝勒的女兒,沈陽城被八千明軍屠滅了,明軍已經(jīng)撤離沈陽不知所蹤,大貝勒傳令沿途所有城池堡壘無論見到任何軍隊都不準出城,違令斬不赦?!崩钽迩穆曊f。
滿蒙女子多善騎射,危急關(guān)頭選一個信任的女子傳令很正常。
若菡轉(zhuǎn)過俏臉,用自己所能喊出的最大聲音對城頭上嘰里呱啦一陣子,城墻上沉默了好久,隨后又是一陣吼聲。
“他們問我們要不要幫助?!比糨栈仡^說道,恰巧碰上李沐緊張的眼睛,趕緊低下頭去呢喃了一句。
顯然守城這樣的命令比讓對方開門更能取得信任,李沐知道對方戒備心已經(jīng)小了許多,便說道,“讓他們給我們一些烈酒吧?!?p> 雖然很奇怪李沐這時候喝酒是明顯缺心眼的行為,但還是如實的翻譯了一遍。
城墻上悉悉索索一陣子,傳來一陣和善的笑聲,對于好酒的滿族人來說,在這個大冷天里要幾袋烈酒是最合理的要求了。
沒多久,城墻上一聲弓弦響,嚇了李沐一大跳,就看一支栓了繩子的羽箭迎面而來,“蹭”的一聲穩(wěn)穩(wěn)的插在馬腿邊兩三步的地方,揚起一大片灰塵。
“好厲害的箭術(shù)。”李沐不自禁的贊嘆了一句。
稍帶片刻之后,麻繩上晃晃悠悠的飄來三個大皮袋,估摸著加起來有盡二十斤酒,李沐也不多說,撿起皮袋,讓若菡跟熱情的建奴軍士們道了個別,就飛快的跑回了白桿兵的駐地。
一到地方,李沐就跳下馬來,把酒分給每一個白桿兵的將士,然后鄭重的說。
“過了這里,到抵達朝鮮國的義州還有四百里的路程,在這期間我們不能停歇,必須盡力趕路。這些酒非常珍貴,可以暖身,可以消毒,所有受傷的兄弟包扎必須使用烈酒,現(xiàn)在沒時間解釋為什么,大家照做就是?!崩钽逭f道。
“后方行進的兄弟在馬尾上每人綁一張草席,準備完畢我們就馬上出發(fā)!”
“諾!”
僅僅兩個時辰后,寬甸堡的守軍就看到了黑壓壓的明軍騎兵呼嘯而來,但見明軍后隊揚起雪塵漫天,不知有多少兵馬。所有人都嚴謹?shù)淖袷亓嗣?,放任李沐一行有驚無險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