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歷二十九年臘月初三,十二輛寬敞豪華的馬車從晏安城東門入,穿過繁華的京都街市,穿過王公貴族常去行走的同街冋巷,穿過每一位京都世家的耳目,停在了梅花巷深處的承平侯府。
巍峨的府門外沉寂無聲,這感覺并不是空寂,而是百余人臨近卻震懾于威嚴的恭敬。
紅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率先從馬車里跳了出去,車簾微掀,沈雀歡就著紅芷的手,下階而來。
或者有人在暗中抬起了眼睛窺探,或許有人正在無人察覺之處觀察,但目力所及之處,每一個人,上至珠環(huán)疊翠的主母,下至跪伏拜迎的仆婦,都是一派臣服謙遜的姿勢。
直到承平侯與靖安王先后從馬車上走下來,站在眾人最前頭的貴婦才唱了一句:“恭迎靖安王爺,恭迎侯爺回府?!?p> 每一個聲階,每一絲語調(diào),都在恰到好處的收斂。
緊隨其后的恭迎聲卑微高亢,顯示著承平侯府一家之主的無上尊榮。
受氣氛所染,沈雀歡不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在長儒身后朝府門之中走去。
蜀客海棠從大門一直蔓延至前廳門廊,大株的灌木鑲著時令花卉圍起一片蔥翠,屋檐接壤著一片天然清泉,水流從陡峭的石壁緩緩流入荷花池里,那池子清澈見底,無魚無草,干干凈凈的白色鵝卵鋪了滿底,池子正中蹲著一尊石蛙,威風凜凜的對著泉口泚涌的細流。
眼前的一切,會讓你覺得正置身春夏,忘了幾日前才下過一場皚皚白雪。
廊臺五步站一婢,均是棕橙色掐腰小襖,領(lǐng)口處露出一道兔毛領(lǐng)子,長的俏美又精神。內(nèi)左右門都有長街,因有靖安王在,眾人便照直移步到了正陽院泰和廳,這里頭是侯爺平日里議事的地方,鶯鶯燕燕的婢女少了,灰衣小廝躬著要給后頭的人領(lǐng)路,院墻下頭侍衛(wèi)林立,透著一股子森然。
從進門開始,一個清俊的中年男人便緊跟著承平侯,沈雀歡瞧見長儒稱呼他為大哥,想必便是承平侯長子工部侍郎沈宏程,這人后頭還緊跟著幾個男人,想必都是府中的老爺公子。
這種男人的場合沈雀歡自是不能摻和的,正犯愁自己該何去何從,二門邊上侯著的一位仆婦便朝著她迎敬了過來,“三小姐,請您移步景泰院,老安人、老夫人和幾位族親都在等著您呢?!?p> 沈雀歡對她稍作點頭,不卑不亢的:“嬤嬤帶路吧?!?p> 到底跟著三夫人混跡了多年,日子不是白過的,她雖不及母親那般城府,有樣學樣倒還是學得來的。她穩(wěn)住了,紅芷自然便也能穩(wěn)住了。
出了正陽院兒便有轎夫,承平侯內(nèi)院與外院相隔甚遠,一般女子憑腳力是很吃苦的,沈雀歡猶豫了一下,還是上了小轎,一路穿街過巷,沿途風景精致各異,連接內(nèi)外院兒的花園兒里還養(yǎng)著梅花鹿和丹頂鶴,路過的仆婦忍不住朝她打量,稍微上點年紀的婦人,都會驚訝于那貌似沈玉嵐的容顏。
終于轎輦停在景泰院門前,沈雀歡由紅芷扶著下了轎,腳剛著地,便聽見有婦人尖嗓門的叫道:“來了……快進去通報,說人已經(jīng)到了……”
沈雀歡還是強迫自己擺了個適宜的微笑出來,一腳邁過門檻,院子里侯著的眾位佳人閨閣齊刷刷的遞來目光,隨后便有交頭接耳的聲音傳過來,沈雀歡知道自己這湖藍搭配胭脂粉的裝扮起了效果,她也不裝局促,落落大方的被仆婦引進了廳堂。
門簾子一掀,爐香帳暖,一尊繁花似錦玉瓷屏風后頭聲音微頓,沈雀歡便在千呼萬喚之中踏步而來。
她垂著頭,不卑不亢的上前行禮:“雀歡給眾位長輩行禮了?!闭f著,她正經(jīng)八本的做了一套萬福禮,做完之后便聽見上首年邁的聲音傳來。
“禮數(shù)倒是不差,抬起頭讓你太祖母瞧瞧?!?p> 座上老嫗滿頭銀絲,戴著條寶翠鑲銀額帕,耳上墜著兩只祖母綠小環(huán)耳鐺,豐腴圓潤絲毫不似八旬老人。
當她瞧見沈雀歡的面孔時,眸底似乎緊迫的一縮,霎時便有兩汪熱淚涌出來,枯老的手朝沈雀歡伸著:“你……你……”
伺候在一旁的兩位婦人卻是不認得大小姐沈玉嵐的,見老安人臉色忽變,忙去幫她拍背舒緩,嘴里說著:“老安人,您這是怎么了?”
“怕是這孩子的容貌惹她曾祖母傷心了。”說話的是坐在老安人下首的貴婦,年紀六旬,眉間兩條深深的褶皺令她看上去十分嚴肅。
沈雀猜到了她的身份,承平侯平妻,陳氏。
老安人滿是溝壑的臉上早已淌了淚出來,對身邊婦人道:“你不知道,玉嵐小時候和她有七八分的相似,都說生女如父,這話沒有假的?!?p> 老安人從前最是心疼正房的一雙兒女,特別是沈玉嵐,幾乎是在她膝下長大的。所以護國公府那場大難眾人也是瞞著她的,生怕她為玉嵐傷出個三長兩短來。
“祖母,這孩子和我也像,你給瞧瞧?”說話的是沈蔓之,沈氏旁支的姑小姐,鰥了丈夫后便到了承平侯府給老安人當養(yǎng)老姑娘。和沈玉嵐沈宏儒算是一輩,府上人都稱她一聲姑小姐。
她其實也是好心,想說太夫人記性本來就不濟了,打打岔或許就不往那禁忌上頭說了。沒想到她說這話卻頂遭人嫌,陳氏的幾個兒媳婦全都皺起了鼻眼。
“哎喲,小姑子,你快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币粋€戴著珍珠攢花金鬢的婦人在一邊兒開口,“我看啊,她和咱們家二姑娘倒是有幾分像?!?p> 景泰院不是小輩能進來的地方,和沈雀歡一輩兒的小姐們?nèi)疾辉?,沈雀歡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和哪個長得相似,但那婦人說完這句,老夫人陳氏的臉色明顯的不好了。
那位提到二姑娘的婦人也注意到了,竟沒來由渾身一顫,壓著聲的向后退了退。
話題又落回到沈雀歡的身上,陳氏身邊的婦人問:“老爺只差人告訴咱們尋回了二老爺和三小姐,又讓族親長老們過來說要入族籍,弄得咱們暈頭轉(zhuǎn)向的,倒不知這里頭究竟怎么一回事兒了。”
“就是啊,二老爺一消失十幾年,這些年都在做什么?什么時候和你娘成的親,你娘為何沒跟著你們回來?”說話的婦人伺候在陳氏的下首,儀態(tài)最是雍容,該是大爺沈宏程的正室,沈府如今的家母林氏了。
沈雀歡清楚的回答:“我娘三年前已經(jīng)去世了?!彼苤鼐洼p,挑了無關(guān)痛癢大家又心知肚明的一件說出來,讓其他人誤以為另外那些問題都是不好說的。
在眾人猶疑的間隙,沈雀歡抬眸打量了林氏一眼,沈家大房老爺沈宏程如今官居工部侍郎,而他這位正室夫人來頭卻也不小,當朝國舅左相林暉便是她的親祖父,家中兄長年紀輕輕就出任了邯州知府,林氏在承平侯府絕對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有老婦人給沈雀歡搬來凳子,沈雀歡在眾人之間坐下,就聽林氏自顧自的念叨:“叫你三姑娘我還真不習慣,原本我那閨女鵲春排行第三,但你生辰比她大了小半年,這不她就變成了四姑娘,后頭跟著的鹛珍、鸝歌、鷺婷、鶯飛、鳶卉都要跟著變,偏你名字里的雀和她名字里的鵲又是同音,估計下人們也要迷糊上一段日子?!?p> 眾人都巴結(jié)著林氏,眼觀鼻鼻觀心的跟著笑,有花容月貌的年輕婦人旁敲側(cè)擊的問沈雀歡舊事,她除了答之前背熟的,其他都是一概不知。
沒一會兒,老安人身邊的嬤嬤進來通傳:“老太太,侯爺在前頭送走了貴客,已經(jīng)朝這邊來了?!?p> 眾人聞聲都站起了身,連年歲已高的陳氏都將團座移到了下頭,沈雀歡從善如流的站到了一邊,看丫鬟婆子們一陣通風灑水,等忙乎完了已聽見院里眾人恭迎侯爺之聲。
須臾,承平侯便由兩個嬤嬤另四個貴婢迎進屋,屋中眾人恭敬行禮,連陳氏都行得一絲不茍,足見府內(nèi)規(guī)矩大禮節(jié)深,沈雀歡放眼望去,滿屋竟只有自己一個重孫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