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過了三年,狄莫蕓也就是孟越嘉已經(jīng)三歲了,這天午后,她睜開眼睛,看著坐在自己身邊打瞌睡的乳娘,微微笑了笑,導(dǎo)致嘴角兩邊的兩坨臉蛋輕輕地顫了顫,她撐起身子,慢慢地爬下床,再躡手躡腳地踮起腳尖行走,努力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響打擾到乳娘的歇息。
可剛拉開門,就聽見身后一聲“呵……”,她身子一僵,緩慢地轉(zhuǎn)頭去偷瞄了一眼。
其實乳娘并沒有睜眼,只是換了把手撐著自己的腦袋,打完哈氣后繼續(xù)瞌睡。
狄莫蕓暗暗松了口氣,連忙抬起小腳邁過門檻遁走了。
小跑了一段時間后才停下腳步,哈著腰喘氣,她實在跑不動了,汗水已經(jīng)打濕了額前的碎發(fā),順著臉頰淌到了地上。明明才跑了這點路,卻已顯艱難。
為何艱難,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太胖了,才三歲,便已經(jīng)有50斤重了,成了胖墩墩的小肉團(tuán)子。別人家的嬰孩是嬰兒肥,而她的臉卻像鼓鼓的肉包,眼睛被擠成了一條縫,看誰都是瞇瞇的。嘴巴被擠成了花骨朵,看誰都是嘟嘟的。因兩條大腿粗短導(dǎo)致站立時小腿怎么也并攏不上,需要岔開著站,走道時外八字地走。現(xiàn)在年齡還小,沒人說道什么,可以被說成可愛,但長大了可了得!狄夫人想都不敢想,于是乎,狄夫人極有先見之明地請遍了京城各大名醫(yī),甚至都搬來了皇宮里的御醫(yī),然而無論是誰,皆搖頭道:“令嬡天生如此,老夫無能為力?!?p> 狄夫人神情暗淡,無力地坐在燈掛椅上,久久不言語。御醫(yī)見狀忙上前安慰道:“體型雖已如此,但夫人放心,令嬡其五臟六腑皆為健康,與常人無異。”
狄夫人這才勉強擠出了笑,看似得到了寬慰,其實心中暗道:我倒希望她稍微體弱一點,也不能這般癡肥。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問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御醫(yī)想了想說道:“倒也不盡然,天下之大,不缺藏龍臥虎之輩,夫人不乏去江湖上找找。”
狄夫人眼睛一亮,瞬間臉色有了光彩,“江湖?”
御醫(yī)答道:“正是,據(jù)我所知,像碧落山莊的羅賽仙,松山嶺的劉郎中,都是民間的醫(yī)術(shù)高手?!?p> 狄夫人激動地扶住桌邊,前傾著身子疾問道:“那他們在哪?”
御醫(yī)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找到他們并不難,只是要請動他們恐怕不容易?!?p> 狄夫人疑問:“為何?”
御醫(yī)道:“他們都是身在江湖上的人,不似天子腳下的大夫那般守規(guī)矩,仗著醫(yī)術(shù)高,都有些讓人難以理解的怪脾氣?!?p> 狄夫人問道:“何以見得?”
御醫(yī)解惑道:“比如那碧落山莊的羅賽仙是不會上門問診的,必須患者親自登門去求醫(yī),而且非將死之人不治。再比如松山嶺的劉郎中,他倒是可以上門問診,且不要診金,但他卻有一個規(guī)矩,所醫(yī)治之人必須留下十滴心頭血!”
本來狄夫人已被羅賽仙的要求感到驚訝不已,心想小女不是將死之人,怕是不肯給治了。但接下來聽到的劉郎中的怪異舉措,更使她來不及細(xì)想,已失態(tài)地站起來說道:“那人還能活嗎!”
“是啊,正因如此,所以請他醫(yī)治的人寥寥無幾。不過……”御醫(yī)想了又想,如實說道:“但凡是經(jīng)他手醫(yī)治的人都還健在,未見誰的性命堪憂?!?p> 狄夫人毫不猶疑地說道:“那也不行,取人心頭血的事太過駭人聽聞了,小女是我的心頭肉,可出不得一點意外,不到萬一之時,還是少請他吧,除了這兩位,可還有其他人選?”
御醫(yī)說道:“老夫孤陋寡聞,目前只對這兩位有所耳聞?!?p> 狄夫人臉上的笑意未褪,她說道:“罷了,也幸虧您老提醒,可以在京城之外的地方找一找,說不定真能找到治好小女的高人呢!為此妾身多謝您老了?!?p> 說罷狄夫人向御醫(yī)行了萬福大禮。
御醫(yī)連忙作揖回禮說道:“夫人太折煞老夫了。日后若是查訪到合適的高人,必會過來引薦?!?p> 狄夫人欣慰地說道:“麻煩您老日后多費心了。”
……
二人的談話被靠在打開著的一扇門的外側(cè)的狄莫蕓聽到了,此時烈陽高照,狄莫蕓流下的汗水一次比一次多,好像永遠(yuǎn)流不完一樣,狄莫蕓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把臉,很快臉上魂畫魂兒的,她抬頭微仰,迎著陽光,眼睛被瞇得更小了,許久不動,她在思量。
她想起了凝基胞,秋克白曾說過這凝基胞是半成品,有很多不完善的漏洞?;蛟S自己真的因為凝基胞的緣故所以才成功存活的吧,也正因為凝基胞的不成熟才導(dǎo)致如今塑形失敗的模樣。當(dāng)然這一切都屬于自己的猜測,沒有任何證據(jù)可言。
我是狄夫人親生的嬰孩,那自己曾經(jīng)的記憶算什么,自己如今的生命又算什么?是托生?是寄生?亦或說是前世今生?!
她甩了甩頭,現(xiàn)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轉(zhuǎn)頭往廳內(nèi)偷窺了一眼,見狄夫人還在和御醫(yī)討論自己的身體問題,不由得一笑,沒想到與她人相處頗為矜持的母親背后對自己竟如此上心,她突然覺得這里的世界其實也還算不錯。
她又看了看周圍的其他人,皆未注意到她。于是,她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快速地掠過,從這扇門挪到另一扇門,心中不斷地默念道: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也許上天真聽到了她的心聲,居然真的沒有人注意到這么大的粉嫩肉丸在門口蠕動!就這樣她竟平安地蹭了過去。
又走了一些時候,才到達(dá)自己這次偷跑出來的目的地。狄莫蕓一手摸著木門上的浮雕花紋,一手掐著自己不似腰的腰,喘著粗氣道:“唉呀媽呀,平時瞅著不遠(yuǎn)啊,怎么今兒個走起來這么費勁呢!”
待氣勻了些,狄莫蕓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自嘲道:“也對,還當(dāng)自己是上輩子的大長腿呢?!就自己這輩子的模樣,能跑得動就相當(dāng)不錯了!”
狄莫蕓推開門,迎面就看見了正掛在書案后面白墻上方的匾額,龍飛鳳舞地寫著三個大字——“硯行居”。
這便是狄亦方的書房,也算是狄家重地,更是閑雜人等不得進(jìn)入的禁地。
晟朝的文字和Z國繁體漢字有相似之處,都是由橫折豎撇奈組成,但仔細(xì)一看一個字都不認(rèn)得。不過,狄莫蕓懷疑他們的文字也是由象形文字演變而來。
狄莫蕓端詳了一陣后,感嘆道:“雖看不懂,但感覺爹爹的字寫得不錯啊,按照Z國的說法應(yīng)該算是行楷,轉(zhuǎn)折圓潤,頓筆有鋒。嗯,文如其人?!?p> 然后她蹣跚地爬上椅子,再爬上桌子,最后趴在偌大的桌上開始扒拉。
狄莫蕓一邊扒拉一邊嘀咕道:“看不懂文字還看不懂圖片嗎?找到地圖就行!”
狄莫蕓正扒拉得起勁,忽聽到耳邊有人問道:“在找什么呢?”
狄莫蕓想都沒想道:“在找地圖!”
說完驟然反應(yīng)過來,旁邊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狄莫蕓從下慢慢地往上看,看清眼前高大的身子是自己如今的父親。她有些心虛地咧著嘴,神色訕訕地喚道:“爹……”
狄莫蕓不敢輕舉妄動,僵在桌面上一動不動,她可憐巴巴地看著狄亦方,心想你不是去進(jìn)宮見駕了嗎?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呢?還有,走道咋沒聲呢?
她忍不住問道:“爹,您回來了?”
“嗯?!钡乙喾?jīng)]跟狄莫蕓解釋,認(rèn)為沒有解釋的必要,一個三歲的女娃娃能懂得什么。
本來今天狄亦方是要跟天興帝討論軍事的,剛要談的時候,就見鄭公公貼在皇帝耳側(cè)耳語了些什么,皇帝便起身急匆匆的走了。
狄亦方只得打道回府,剛一進(jìn)屋就瞧見了趴在桌上的狄莫蕓,一身粉衣,遠(yuǎn)遠(yuǎn)一見,整體像個大粉球,開始還以為是哪個仇家扔給自己的暗器呢!走近一看才看明白是自己的小女,見她把自己的書案翻得亂七八糟,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由得好奇道:“不去午睡,來這里干什么?”
……狄莫蕓不知道該怎么說,心想我不是回答過你嗎?!
狄亦方又問:“你一個人過來的?你乳娘呢?”
狄莫蕓點點頭,道:“我一個人,乳娘累了?!?p> 狄亦方繼續(xù)問道:“你在找地圖?找什么地圖?”
“找世界地圖?!?p> “世界地圖?”那是什么?狄亦方想了下,詢問道:“我朝的輿圖?”
“哦,哦!對,輿圖!”狄莫蕓這才想到這里管地圖叫輿圖。
狄亦方坐到椅子上,把狄莫蕓抱到懷里,讓狄莫蕓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說道:“爹拿給你看?!?p> 說罷,準(zhǔn)確無誤地從一堆書卷中抽出一張紙卷,緩緩鋪開,指向一個用粗黑線勾勒的像碗一樣的輪廓說道:“這就是我們的大晟王朝。”
狄亦方繼續(xù)對狄莫蕓說道:“這里的大陸幅員遼闊,除了大晟王朝,還有其他的國家,挨著我朝北部的是一片草原,那里有旱奴在流竄,經(jīng)常南下侵犯我朝。我朝的西南部是一些附屬小國,有蒼蘭、鉤樓、瑜戈等國,多是瑤拉人,也不太安分。我朝西北處是沙漠,沙漠的那頭是富汗國,蘇斯里國,西不丹國等,通往他們國家的路只有一條……
狄莫蕓看這幅地圖看得很認(rèn)真,觀察了晟朝的版圖許久,終于她指著南面標(biāo)寫的“?!弊痔巻柕溃骸澳沁吺鞘裁??”
狄亦方道:“是海?!?p> “海的那邊呢?”
“仍然是海?!?p> “海是沒有盡頭的嗎?”
“是的?!?p> 狄莫蕓搖搖頭道:“爹怎么知道沒有盡頭?!”
狄亦方打量了懷里的女兒一眼,說道:“嗯,曾經(jīng)有人嘗試去那里,但都沒有回來過。”
“爹,那會不會海的那邊還是我們的大陸?說不定我們生活的地方是圓形的,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p> “不可能。先人說過天圓地方?!?p> “哦……好吧!”狄莫蕓無奈了,其實她看到地圖一剎那便已經(jīng)傻眼了,這幅地圖連一塊完整的陸地都顯示不出,畫得像未完待續(xù)的樣子。她早該知道了,在這如此落后的時空里,怎么可能會得到先進(jìn)的準(zhǔn)確的信息。
狄莫蕓想起她前世的最后一眼,那顆湛藍(lán)色的與地球很相似的美麗的星球,她還清晰地記得那個挨著藍(lán)色的邊緣是怎樣的曲線。可如今在這幅地圖上找不到一點相似的地方,哪怕一處重合的地方都沒有。
她好失望,惦記了這么久,以為找到了可以證實三年來自己一直猜測的結(jié)果,她認(rèn)為自己是被凝基胞帶到了這顆代號為DS087的星球上,又因為某種原因成了狄家的子女。
現(xiàn)在看來,猜測繼續(xù)成為猜測,還原不了真相。
狄莫蕓看著自己的爹,看著周圍古色古香的環(huán)境,聽著最近才熟悉的語言,恍如隔世。她神情微惘,感嘆道:“真是太像了?!?p> 太像什么,太像自己祖國的古代。
看他們的裝扮,和Z國史書上的記載幾乎如出一轍。寬袍大袖的服飾,男的長發(fā)束冠,女的挽發(fā)戴釵。
看他們的建筑,木梁青磚,和Z國又有何區(qū)別。
看他們的社會形態(tài),封建制度,地主階級,中央集權(quán)君主專制,和Z國幾乎一模一樣,簡直就是翻版。
太像了,太像了……
要不是自己的歷史學(xué)得不算太白癡,知道Z國歷朝歷代的國號,她差點以為自己出于某種原因穿越了時空,回到了Z國古代。
既然不是,那這里到底是哪里?究竟是不是DS087星?
狄莫蕓愁啊,怎樣才能判斷自己落到了DS087星球上呢?!
她嘆息一聲,自暴自棄地問道:“爹,我是怎么來的呢?”
狄亦方想了想說道:“你是上天派來的?!?p> 狄莫蕓揚了眉,一聲輕笑,小聲道:“還真是!”
狄亦方似乎沒有聽見,他繼續(xù)說道:“莫蕓,知道爹為什么給你取名叫莫蕓嗎?”
狄莫蕓想了想,說道:“是祖輩傳下來的女方的字輩排到了“莫”字輩?!?p> 狄亦方答道:“那是其一,還有其二?!?p> “其二?”
狄亦方說道:“莫蕓,你是狄家唯一的女兒,上頭僅有兩個哥哥,為父本就不太會取名字,女孩的名字更是不會取,因此,給你取名字的時候,爹想了很久,想到了四年前的一個夏天,就在那天,京城唯一一朵千年睡蓮開了,你娘得到了那睡蓮上的晨露,供于我飲用。之后……”
他停了下來,有些尷尬的干咳了一聲,再開口道:“便有了你?!?p> 當(dāng)?shù)夷|聽到這時,霍然抬頭,臉上顯出抑不住的驚喜之情,這是條線索!她自己并不清楚這是一條怎樣的線索,但是從混亂的思緒中飛快地抓住了這一點,憑她的直覺,知道這很重要!
“睡蓮,睡蓮……”狄莫蕓低喃。
正當(dāng)她思考時,又聽見了狄亦方接下來的話。
“那睡蓮任世間花開花敗,都孤傲于世,不爭其艷,不憐其衰,恰因如此,世人賞它,敬它,盼它,待它與眾花不同,所以爹就給你起了這個名字,莫蕓,希望你能像那睡蓮一樣,做個不肯蕓蕓眾生的莫蕓?!?p> 狄莫蕓愣住了,久久不言語。
她想到了她前世的爺爺,前世唯一的親人,孟越嘉的名字就是爺爺給起的,她還記得爺爺一臉驕傲一臉期待的對她說:“孩子,獲得嘉獎固然是好,但那只是別人口中所謂的好,你要超越這種好,追求自己心中的好,不肯屈從于蕓蕓眾生,那才是真正的優(yōu)秀。爺爺期望你成為那樣的人,所以給你起名為孟越嘉?!?p> 狄莫蕓抬頭看著眼前的父親,第一次這般不眨眼的認(rèn)真地去端詳自己的父親,第一次這么長時間地注視著父親,她看到了雙眸里都映著她影子的父親,沒有絲毫嫌棄之意,反倒有幾許期待。
印象中的爺爺與現(xiàn)實中的父親重疊在一起,辨不清眼前的雙眼究竟是爺爺?shù)难劬Γ€是父親的眼睛。
兩世為人,兩個名字,意外的諧音,含義竟也意外的相似,都飽含著親人的希望。前世用“越嘉”名字來恪守了自己的一生,今生要不要去銘記“莫蕓”這名字?
狄莫蕓的眼睛濕潤了,眼前的影子由清晰逐漸到模糊。
她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眼中的水霧,忙低下頭去。
狄亦方見她安靜的樣子,說道:“莫蕓,你現(xiàn)在還小,可能聽不懂,以后爹再講給你聽。”
這時,忽聽到門外的嘈雜聲,“大小姐……大小姐……”聲音中充滿了焦急和慌張。
狄莫蕓從恍惚中醒過神來,聽出了那是乳娘的聲音。
狄莫蕓吸吸鼻子,冷靜了下來,帶著孩提的童音說道:“爹,我回去了,您忙吧?!?p> 狄莫蕓難得靈活的從狄亦方大腿上蹦了下去,一步一步地走到門口,打開門,陽光乍泄,照耀在狄莫蕓身上,滿身的光輝,通身的明亮,那么的耀眼,耀眼得讓還坐在原處的狄亦方幾乎看不清她了。
只見她許久未動,向外面看了許久,才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逆著光,與狄亦方遙遙相對。
狄亦方凝眉看著站在那邊的女兒,依舊看不真切,但他心里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感覺他的女兒如同地上長長的影子一樣高大,都可以與他平等相視。
他聽見了他女兒的聲音,聲音不大,但清脆有力,“父親?!?p> 狄莫蕓沒有叫“爹”,而是莊重地道了聲“父親?!?p> 她嘴角噙著笑,又像在莊嚴(yán)地昭告天下:“父親,我記住了,今生我叫狄莫蕓,不肯蕓蕓眾生的莫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