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馬非馬
“哈哈哈哈?!?p> 孔穿剛剛禮貌地開了個頭,沉默已久的公孫龍便哈哈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似的,半天都停不下來。
孔穿皺起了眉:“先生為何發(fā)笑?”
公孫龍止住了笑聲,說道:“我笑處士的話太過于荒唐?!?p> ”荒唐?”孔穿一攤手:“此言何解?“
公孫龍道:“處士口口聲聲說要拜我為師,大概是覺得智慧和學(xué)識不如我吧?現(xiàn)在卻反過來叫我放棄自己的學(xué)說,這是先以教師自居,然后才想拜人為師。這種要當(dāng)人學(xué)生,卻先把自己當(dāng)夫子的架勢,未免太荒唐了。再說,我公孫龍之所以能在諸侯間小有名氣,靠的正是‘白馬非馬’之論,現(xiàn)如今先生想要要我放棄此論,就等于是叫我放棄開派立說。敢問當(dāng)年孔子拜老子、郯子為師時,也是這般態(tài)度么?也要老子、郯子先燒毀了自己的學(xué)問?”
“這……”
孔穿這才意識到自己第一句話就有極大破綻,連忙亡羊補(bǔ)牢地說道:“不然,穿的烈祖孔子曾說過,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p> 誰料公孫龍一拊掌,說道:“處士不談孔子,我倒還忘了,這白馬非馬之論,最初就是仲尼提出的!”
此言驚世駭俗,堂內(nèi)一片喧嘩,孔穿也一時呆然:“什么?”
但見公孫龍侃侃而談道:“我在齊國時聽學(xué)宮儒士說起過一件往事,當(dāng)年楚昭王曾經(jīng)拉著名為‘繁弱’強(qiáng)弓,搭上名為‘忘歸’的利箭,在云夢澤之野射獵蛟龍犀牛,但是不慎把弓弄丟了?!?p> “昭王的左右親隨懷疑是云夢澤里的漁民所竊,請求去搜索民戶,把弓找回來,楚昭王卻說:‘楚人遺弓,楚人得之,何必多此一舉?’于是便沒有去追索弓箭?!?p> “仲尼聽到這件事后,便評論說:‘楚昭王似乎想要講仁義,但卻講得不到家!應(yīng)該說:人亡弓,人得之,何必限定是楚人呢?’敢問處士,可有此事?”
“孔穿完蛋了?!?p> 座上客明月如此想道,這公孫龍果然名不虛傳,不但對自己的學(xué)問十分精通,還對其他各家的典故如數(shù)家珍,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如此才能與他們辯難而不落下風(fēng)。
明月前世在大學(xué)時也玩過一段時間的辯論,對這種先詰難發(fā)問,再對癥釋疑的套路很是熟悉,在他看來,這場辯論,完全進(jìn)入了公孫龍熟悉的節(jié)奏,而孔穿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果然,面對這件儒家典籍上確確實(shí)實(shí)記載的事,孔穿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承認(rèn)了。
這就相當(dāng)于打仗時把刀子遞到對方手里,公孫龍?jiān)趺磿胚^這機(jī)會,說道:“由此看來,處士的先祖仲尼是把‘楚人’與‘人’區(qū)別開來的!處士和儒士們既然奉仲尼之言為金科玉律,那想必也認(rèn)同他把‘楚人’與‘人’區(qū)別開來的主張嘍,可現(xiàn)如今,卻反對我把‘白馬’與‘馬’區(qū)別開來的主張,這是因人而異啊!”
“我……”孔穿詞窮,漲紅了臉,腦子里本來很明確的概念頓時亂成了一團(tuán)。
“等等,難道處士連孔子的話也覺得不對么?你可是孔子的六世孫,魯國儒生的領(lǐng)袖啊?!?p> 公孫龍故作夸張地抬起手,將這個荒唐的“悖論”展示給眾人,引發(fā)了一陣哄笑,然后不給孔穿思考和解釋的時間,立刻窮追猛打,指著他說道:
“這就有趣了,處士修儒家之說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學(xué)于我公孫龍,卻又逼我放棄我的宗旨。像先生這樣的悖論之人,我公孫龍教不了,即使有比我智慧百倍的圣賢,只怕也沒辦法教誨你啊!”
這是蹬鼻子上臉,質(zhì)疑孔穿的基本智商了,孔穿意欲反駁,幾度張口卻無言以對,半響之后,便陰沉著臉向主座的裁判平原君表示,公孫龍辯術(shù)無雙,自己甘拜下風(fēng)……
“二位先生的辯難,真是精彩無比,讓趙勝仿佛喝了一整壇瓊漿美酒,如癡如醉?!?p> 大腹便便的平原君倒很會做人,立刻起來打圓場,說道:“公孫先生高才,子高先生也不必在意,二三十年前,公孫先生在稷下學(xué)宮求學(xué)時,便是能與天口駢、談天衍,還有魯仲連三人并列的善辯者啊。”
“天口駢”指的是田駢,“談天衍”指的是鄒衍,加上魯仲連,他們便是當(dāng)年齊國稷下學(xué)宮極盛時的三大名嘴。這三人分別是黃老道家、陰陽家和儒家,各持一說,誰也壓不倒誰,公孫龍?jiān)谵q才上能與他們?nèi)她R名,孔穿這個從魯國來的木訥儒生,又怎么會是他對手呢?
有了平原君遞臺階,孔穿的面色好看多了,作為他的弟子,廬陵君倒是有些不爽,卻無可奈何。
“這儒生,真是自取其辱……”
明月則洞若觀火,在一旁搖頭不已,看得出來,孔穿作為孔子的六世孫,掌握了大量典籍和資源,又能夠讓廬陵君拜他為師,還是有幾分學(xué)問的,至少在典籍掌握上絕對不虛。
然而他卻以己之短,攻人所長,怎么可能不輸?方才的辯論,壓根就是公孫龍單方面的吊打孔穿,連本來的議題“白馬非馬”都沒展開探討,孔穿就因?yàn)樽约貉哉Z上的破綻,被公孫龍一鼓作氣擊潰了。
單純較量嘴上功夫的話,縱然理勝于辭,卻敵不過辭勝于理啊。
這是明月前世在大學(xué)里參加了辯論社,混跡四年后得出的結(jié)論。
孰料,堂內(nèi)并不是所有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公孫龍和孔穿身上,就在明月對面,平原君的首席門客馮忌一直在悄悄觀察著這位近來舉止大異于前的長安君。
此刻見他搖頭,馮忌便突然發(fā)聲道:“我看長安君搖頭嘆息,莫非是對公孫先生的道理不以為然?”
他聲音極大,一時間,平原君、廬陵君、公孫龍、孔穿,以及堂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明月身上!
……
“長安君?莫非就是‘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賢公子長安君?”
眾人紛紛交頭接耳,明月聽在耳中,心里那個后悔啊,當(dāng)初大義凜然過頭了,直接用子產(chǎn)的“茍利社稷,生死以之”不就行了,非要膜一下?,F(xiàn)如今這儼然成了他的代名詞,從先前的游俠兒到現(xiàn)在的平原君家貴客,每次別人用這句話來指代他,明月都感覺自己被減了一秒。
不過他也顧不上吃后悔藥,因?yàn)樘脙?nèi)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經(jīng)被馮忌引到他身上來了。
馮忌說道:“長安君,對于方才的辯論,你是否還有些別的見解?”
“我?”
明月在裝糊涂,看著對面這個笑容滿臉,態(tài)度莫測的平原君謀主,心里卻暗罵不已,馮忌這是把他架到火上烤啊,這廝是想干嘛?是要讓自己當(dāng)眾出丑?還是想試探試探自己?亦或是他作為公孫龍的競爭者,見孔穿不堪一擊,就想要再為公孫龍?jiān)僬覀€敵人?
但也不至于找到他長安君頭上吧。
還有,這是平原君的意思,還是馮忌自己的意思?
瞬息之間,明月心中已經(jīng)起了無數(shù)個念頭。
“子諱!”
平原君卻有點(diǎn)不高興,訓(xùn)斥馮忌道:“吾侄一向與名家辯士沒什么交集,怎會有什么見解,你身為長者,莫要欺負(fù)他年幼,好好喝你的漿水,休要揶揄他胡鬧?!?p> 自作主張的馮忌卻拱手笑道:“主君贖罪,臣下也是看長安君旁聽兩位先生辯論時若有所思,想來心中定有主張,便想聽一聽。長安君雖然年幼,但近來頗有早慧之名,請他試試又何妨?”
“這……”馮忌說的有理,平原君猶豫了,看著明月道:“吾侄,你是否真的有見解,可愿意與公孫先生切磋一番?”
明月還來不及回答,倒是公孫龍突然站了出來,笑道:“主君,我倒是很愿意與長安君討教討教,今日辯駁結(jié)束太早,在座的賓客們,只怕未能盡興呢?!?p> 這話說得,一旁已經(jīng)淪為路人的孔穿差點(diǎn)要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了。
不過此言也獲得了賓客們一片響應(yīng)之聲,這群人可不嫌事大。于是馮忌首倡,平原君反問,公孫龍?zhí)魬?zhàn),這君臣三人仿佛在唱雙簧,一時間,眾目睽睽之下,明月已經(jīng)被強(qiáng)推上了烤架,有些騎虎難下了。
“也罷,我想要揚(yáng)名于諸侯,只靠三日后對游俠兒的手段只怕還不夠,在諸子百家的圈子里,也應(yīng)該打響第一炮才行……”
他想了想后,朝不斷向他使眼色,讓他知難而退的廬陵君笑了笑,表示沒事,接招道:“好罷,那我便試一試,博叔父、兄長和眾賓客一笑,還望先生不要嫌棄趙光嘴笨口拙?!?p> “豈敢?!惫珜O龍邀請他入座:“能與賢公子駁辯,乃是龍的幸運(yùn)!”
……
這場辯論的上半場因?yàn)榭状┑牟豢耙粨舳旖Y(jié)束,現(xiàn)如今,原本不在計(jì)劃內(nèi)的下半場再度開始。
審視著坐到自己對面的長安君,公孫龍心中生出了一絲竊喜。
他在平原君家已經(jīng)做了快二十年門客了,雖然平日里咨詢不多,但光是靠他的閱歷和名氣,公孫龍便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上賓,位列馮忌之右。
作為一個老資歷,對既是同僚,又是競爭者的馮忌那點(diǎn)小心思,公孫龍心知肚明。
馮忌素來多疑,分明是近來見長安君風(fēng)頭很盛,他心生忌憚,所以今日想借公孫龍壓一壓他,若是能讓公孫龍與長安君一言不合而結(jié)怨,對馮忌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如今平原君要借重長安君,必然會黜落他公孫龍,馮忌便能順勢上位。
但是在公孫龍心中,卻有另一番打算。
方才他也看到了,那長安君趙光一直與廬陵君交頭接耳,廬陵君是孔穿的弟子,這長安君,莫非也是儒術(shù)的信奉者?
自從他的祖師爺,魏相惠施故去后,名家的話語權(quán)在慢慢減弱,在稷下學(xué)宮里常常成為眾矢之的。為了讓名家重新取得聲勢,在這場十家九流”蜂出并作,各引一端“的百家爭鳴中不落下風(fēng),公孫龍也算絞盡腦汁,上下求索。
他的行動,就是參加更多的辯論,擊敗更多的對手。
可越是這樣,他的樹敵就越多,影響力卻未見增長,反而名聲先壞了。畢竟比起儒、墨等顯學(xué),他們名家只能算小眾學(xué)說,現(xiàn)如今影響力更是局限于邯鄲一隅,趙國官府也沒有扶持他的興趣,最近來拜公孫龍為師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如此情形,公孫龍豈能不急?
唉,要是能像孔穿一樣,收個公子做弟子就好了,好歹能讓名辯之說進(jìn)入趙國王室的視野里,對他們學(xué)派未來的發(fā)展大有益處。
所以公孫龍就決定順?biāo)浦郏酉埋T忌扔過來的麻煩事。
“我今日若能說長安君心服口服,然后再請平原君做中,收他為弟子……”
近來因?yàn)橹鲃痈褒R為質(zhì)的事情,長安君聲名日盛,若是能有這樣一個弟子,他公孫龍不也能乘著這股好風(fēng),再度在列國打響自己的招牌么?
“更別說長安君乃趙太后愛子,若是能利用他去說服太后,讓名家成為趙國顯學(xué)……”
那美好的未來,公孫龍簡直不敢想象。
“先生讓小子先說?”對面的長安君看上去有些怯場和羞澀,在公孫龍看來,這應(yīng)該是比孔穿還容易擊倒的對手。
不,不是對手,他只是公孫龍單手折服的新弟子,是他們名家的躋身之階。
在駁辯方面,他有巨大的自信,他甚至于開始考慮,要如何讓自己的言辭稍微婉轉(zhuǎn)一點(diǎn),不要像剛才打擊孔穿一般不留情面,讓長安君有下臺的余地。
公孫龍萬萬沒想到,對面的少年,也把他當(dāng)成了躋身之階。
于是他便笑道:“公子也不必緊張,你我隨便聊聊就行,請吧?!?p> “那,我便說了,還請先生千萬不要生氣。”
公孫龍擺出一副寬厚長者的姿態(tài):“不不不,此乃學(xué)術(shù)交游,君子和而不同,我豈會生氣?”
明月彬彬有禮對朝公孫龍行了一禮,然后抬起頭,用手指著他,大聲說道:
“公孫龍,非人也!”
七月新番
PS:龍于孔穿會趙平原君家。穿曰:“素聞先生高誼,愿為弟子久,但不取先生以白馬為非馬耳!請去此術(shù),則穿請為弟子?!?-《公孫龍子.跡府》 偽書《孔從子》也有類似記載,但后半段疑似后世儒生為前輩貼金加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