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舐犢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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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你為何會來此處？”

　　此時此刻，面對趙太后的詢問，明月低著頭，避開了母親的目光。先前也說過，重生之后，他有兩個憂患，其一是五年后的長平之戰(zhàn)。其二，便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舐犢情深的趙太后。

　　因為要忙著料理惠文王的后事，還要攝理政務(wù)，趙太后每天直到深夜，才能抽出一點時間去探望她的愛子。

　　每逢這時候，明月常常裝睡，老母親就坐在榻旁，滿是魚尾紋的眼睛久久看著兒子的睡容，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她略顯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他的長發(fā)，或者打著節(jié)拍，哼唱起來自齊國故鄉(xiāng)的一首歌謠……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cè)A乎而……”

　　唱著唱著，她還會突然垂淚，這是因為想起丈夫了。

　　誰說王室無親情？

　　每逢此時，明月既想起身安慰，但身體卻努力克制呼吸，不敢有動靜，直到太后離去，燈燭熄滅，他才能翻過身，苦惱不已。

　　在她面前，明月總是有一種深深的負(fù)罪感，他覺得，是自己奪走了她最心愛的小兒子，竊據(jù)他的身體，享受本來不可能得到的母愛。

　　但這個事實，卻又是絕對不能說出來……

　　殊不知，明月這一副心虛的架勢，看在他母親趙太后眼里，卻是委屈的表現(xiàn)……

　　這敏感而憂慮的少年人啊，見兒子這般模樣，她的心都快碎了。

　　“明月，我的兒……”

　　一把抱住明月，趙太后卻先哭了起來，為了掩蓋喪夫后憔悴面容，而涂抹上去的粉黛頓時被淚水沖得一塌糊涂：“方才的那些話，你可是都聽到了？”

　　“兒都聽見了?！懊髟律硢≈ぷ踊卮?，雖然他已不是之前的長安君，畢竟身體血肉相連。

　　這些日子來對時局的擔(dān)心，以及對趙太后的愧疚涌上心頭，情急之下，他脫口而出道：

　　“既然秦攻趙甚急，就讓兒為母后分憂，為趙國分憂，去齊國做人質(zhì)罷！”

　　此言一出，繆賢愣住了，而趙太后淚眼婆沙，乍然聽明月此言，卻突然收住了哭聲。

　　“明月，這是你的真心話么？”

　　“我……”明月再度低下了頭，五年后的大患，眼前接踵而至的事故，勾心斗角的宮廷，一切都與前世平靜無奇的生活迥異，所收集的信息還不夠多，他至今無法做出最佳的抉擇。

　　明月這猶豫的神情，反倒讓趙太后心疼不已，暗想道：“可憐的孩子，剛剛沒了父王，卻又要被當(dāng)做人質(zhì)索要，他倒是極為懂事，這些時日，一定是在為此事憂慮吧，如今更主動為我分憂……”

　　這加劇了趙太后的決心，她雙眉一橫，狠聲道：“我兒，休要聽那些宗室群臣的話！勿怕，天塌下來，有為娘為你擋著，你放心，誰也沒法將你從為娘身邊帶走！”

　　這下，明月有些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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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主動請纓未成，但鳳臺上趙太后對明月的極力維護(hù)，反倒將他的心結(jié)給解開了。

　　“既然我欠她一個兒子，那便盡力扮演好兒子的角色，讓她能夠開心顏罷。”他如此想到。

　　在回寢宮的路上，他放松心情，讓潛意識里長安君的性格顯現(xiàn)出來，盡顯孩童天真，逗得趙太后咯咯直笑。

　　“母后，兒身體當(dāng)真大好了，不信你看！”

　　明月跟在趙太后的輦旁，時而慢走，時而小跑，時而又折下臺榭旁抽芽的桂枝桃枝，驚飛在宮闈天井里停歇的鴉雀……

　　雖然走得臉頰通紅，流了一些汗水，但這健康活潑的姿態(tài)，卻是過去幾個月里，病怏怏的長安君從未有過的。

　　趙太后看在眼里，喜在心頭，為了兒子的身體，她不知在深夜里翻來覆去醒來過多少回。她曾對著趙國信奉的霍泰山神、趙氏列祖列宗，甚至是她故鄉(xiāng)齊國的八位神主祈禱過：

　　”若能讓我兒痊愈，哪怕要了老婦的命作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如今見明月健康如初，她心里的一顆大石頭啊，總算是落下來了。

　　與來時的心情沉重不同，回程時趙太后心情輕松了許多，是夜的饗食，也因為明月在她對面大快朵頤，而多喝下了一碗粥。

　　宮廷規(guī)矩，食不言，放下匕箸，接過葛巾擦了擦手后，明月才說道：“兒是無恙了，但母后也要照料好自己的身體?！?p>　　放在后世，趙太后年紀(jì)不算特別大，但在平均壽命只有三四十的戰(zhàn)國，完全可以自稱一聲老婦了。她腿腳不好，只能坐在輦上出行，而明月看她去掉粉黛后，比起初見時的美麗端莊，可憔悴了許多，不免勸她道：

　　“母后平日不能只喝淡粥，也得吃少許喜歡的食物，比如說蔬果?！?p>　　趙太后盯著滿案幾的美食，卻一點食欲都沒，她嘆了口氣：“知道，只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啊。”

　　明月認(rèn)真地說道：“食欲跟腸胃有關(guān)，母后不可整日坐在案幾前勞碌，不如將國事跟王兄和宗室、將相們分擔(dān)些，待到天氣晴朗時，由兒子陪著你稍微走動走動，這樣才能對身體好。”

　　趙太后笑了起來：“我兒不但懂事了，還明白了不少事理呢?！?p>　　隨即一瞥旁邊伺候的繆賢：“宦者令，是你教公子的？”

　　繆賢嘿然：“老仆是下賤的笨人，哪教得了公子？還是長安君天生繼承了太后的聰慧，又生了一顆純孝之心，太后可有福了?！?p>　　說完他看了一眼明月，微微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長安君從先前那個無憂無慮，恃寵而驕的小公子，變?yōu)闃O為懂事的早熟少年，甚至?xí)P(guān)心國家大事，在繆賢看來，這并不奇怪。因為三十年前，他也見證了一個人繭化成蝶般的蛻變……

　　那是名為沙丘宮變的巨大動蕩，年未滿二十的趙惠文王一夜之間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長兄代安陽君公子章篡奪王位發(fā)動兵變，趙相肥義被殺，趙臣群起而攻安陽君。安陽君失敗后躲入趙武靈王的沙丘行宮，李兌、公子成平叛成功后，卻索性連趙武靈王也不放過，盡出行宮中人，不留一粒糧食，圍了三個月，將他活活困死在沙丘……

　　一代梟雄趙主父，就這么窩窩囊囊地沒了，據(jù)說臨死前還在極力攀爬，想要掏樹上的鳥蛋吃……

　　接著，李兌、公子成獨攬朝政，世人但知奉陽君李兌而不知趙王，惠文王形同傀儡。

　　正是在那痛苦的時期里，還是一個小寺人的繆賢，見證了惠文王從一深宮孺子，蛻變?yōu)槌练€(wěn)內(nèi)斂的君王……

　　與今日情形，何其相似啊。

　　趙太后好不容易心情大好，繆賢不敢提及先王，明月倒是乘此機(jī)會，主動問起了一件事。

　　“母后?！?p>　　乖巧地幫趙太后捏著酸痛的肩膀，他輕聲問道：“母后不愿兒去做人質(zhì)，兒很高興。但此番秦國進(jìn)攻趙國，若無齊國的幫助，趙國要如何抵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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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目享受兒子孝心的趙太后肩膀一僵，卻若無其事地說道：“先王雖然不在了，但他給吾等留下了一個富強(qiáng)的趙國，當(dāng)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如趙強(qiáng)……宦者令，當(dāng)年蘇秦來謁見先王時，是這么說的吧？”

　　“唯。”

　　繆賢也驕傲地背誦道：“蘇秦先生當(dāng)時說，趙地方二千里，帶甲數(shù)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秦之所畏害于天下者，莫如趙！”

　　原來，這戰(zhàn)國七雄，原本是魏國最強(qiáng)，魏文侯相當(dāng)于天下霸主。但到了中期，隨著各國展開變法，秦、齊、楚開始崛起，大敗魏國，魏國從此淪為二流國家。

　　楚國雖大，但在楚懷王時期大大衰弱，失去了大國地位。于是就變成了秦、齊的東西對峙，秦昭王和齊閔王還一度相互送給對方帝號，稱東帝西帝。

　　接著，還是靠了蘇秦這個燕國死間的斡旋，趙太后的父親，不可一世的齊閔王滅宋后遭到五國伐齊，被樂毅占了七十余城，齊國幾乎滅亡。于是沒了對手的秦就成了傲然群雄的超級強(qiáng)國，一舉奪取了魏的河?xùn)|，還有楚國鄢郢，大霸天下。

　　如今，山東六國能與秦抗衡者，就只剩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后新近崛起的趙國了。

　　趙惠文王繼承趙武靈王的軍事改革，又內(nèi)修善政，提拔如廉頗、藺相如這樣低級士伍出身的名將賢相。對外，趙國先與燕國合作，配合樂毅五國伐齊，奪取了濟(jì)水兩岸的富裕土地，大大增強(qiáng)國力。其后，又?jǐn)?shù)次阻止了強(qiáng)秦的東進(jìn)。

　　華陽之戰(zhàn)，趙國雖然大敗于白起，被殺了兩萬人，卻未傷筋骨。公元前269年，秦又進(jìn)攻趙國閼與，秦將胡陽與趙奢狹路相逢，卻大敗而歸。秦人不甘心，返回時報復(fù)魏國，進(jìn)攻幾邑，趙將廉頗救魏，又在幾之戰(zhàn)中大破秦軍……

　　一年內(nèi)連續(xù)兩次擊敗秦國，天下人為之側(cè)目，這是自孟嘗君合縱攻秦入函谷關(guān)后，三十年來六國對秦的最佳戰(zhàn)績。這下，秦國也有點忌憚趙國了，這才出現(xiàn)了惠文王在世期間，”秦不敢舉兵甲而伐趙“的情況。

　　所以趙太后怨齊國跟自己討價還價，索性賭氣地說道：

　　“老婦就不信了，靠趙國自己不能擊退秦人，既然四年前馬服君、廉頗將軍能連續(xù)打敗秦軍，這次又為何不能？”

　　然而明月卻看得出來，趙太后這是故意在他面前逞強(qiáng)啊……

　　趙國經(jīng)過趙惠文王的積累，較為富強(qiáng)是真的，能夠挫敗秦國的兩次進(jìn)攻也是真的。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新君剛剛即位，趙國內(nèi)部也有一些小問題，據(jù)繆賢說，一些軍隊還調(diào)到了北方的代郡、雁門防御匈奴，國中空虛，這才造成秦軍來攻，趙國無法集中兵力抵御的情況。

　　更別說背后的燕國態(tài)度曖昧，頗有與秦連橫攻趙之勢。

　　“母后，若趙國孤立無援，而秦國在邊境拔城得利后惡向膽邊生，讓武安君白起為將大舉伐趙，那該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趙太后也被嚇到了，趙國雖強(qiáng)，但僅是在山東六國里稱雄，跟秦國相比，大為不如，她對趙國獨自抵御武安君白起更沒什么信心。

　　太后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如今趙惠文王還沒有完成五月下葬的儀式，能夠伐謀伐交解決的問題，還是不要伐兵吧。

　　“大不了，讓齊國那邊換一個人質(zhì)？”

　　想出這么個主意后，趙太后憐愛地拉明月坐到身邊：“至于你，只需好好在宮內(nèi)陪著母后，讓廬陵君去臨淄就是了……”

　　“廬陵君……”心里念著這個封號，明月想起來了，這是他的同父異母哥哥，被封為廬陵君的趙通。

　　沒記錯的話，他與趙通相處得還不錯，是兒時的好友。反倒是跟一母同胞的趙王丹關(guān)系疏遠(yuǎn)，甚至是……緊張！

　　也是湊巧，就在這時，宮外的寺人來報，說大王和廬陵君聯(lián)袂而至，來向太后問安，并探望長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