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廳上,我一見董翊,立馬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他手上正好狹著一個黑色的木匣子,與我夢里的一模一樣。
一想起那只血淋淋的斷臂,我的心里直恐慌得發(fā)抖,不由自主就拽緊了重山的衣袖。
董翊一副頹喪,身上還散發(fā)出一股令人膽寒的戾氣和陰冷,使人不敢輕易接近,即使我知道他不是為了針對這府上的任何人。
重山也看見了那個黑木匣子,立即和我對視了一眼,他遂屏退眾人,對董翊道,“昨日你母親大鬧,清愁也氣得病了,我們的意思是,這些日子你們彼此都冷靜冷靜,清愁的性子你也知道的,你今日來了,她也不一定愿意見你?!?p> 董翊微微點頭,“我明白,我不逼她?!?p> 忽然他平靜地舉起了手中的木匣子,對我道,“大小姐,請你轉(zhuǎn)告清愁,我已替她報了仇。從今往后,再不會有人散播流言,那個人也不會再出現(xiàn)?!?p> “你,你是不是找了張文書?”我哆哆嗦嗦,不敢去接。
董翊如實相告。
原來是張文書這個小人在揮霍了那三千兩封口費之后,又偷偷回了朝陵,他以為董喬兩家要重歸于好了,便拿出這段舊事跑到了董府上作要挾,董夫人一口氣咽不下,便破罐子破摔,立即沖上來找清愁算賬。
回去之后,她還怕董翊不死心,便讓張文書當(dāng)著董翊的面惡意中傷清愁,把清愁說得下作不堪。
“我知道清愁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我——”董翊的話隨著他的目光戛然而止。
原來是清愁出現(xiàn)在門口,她在旁人的攙扶下不緊不慢地行至我們跟前,一張蒼白的臉卻很倔強,開口便問董翊,“董哥哥,他人呢?”
董翊的眼神閃爍了,明顯怔了,有些心虛的模樣,沒有立刻回答,清愁便又問了一遍,“他人呢?”
我不知道清愁為何這樣質(zhì)問他,好像在為張文書擔(dān)心。
清愁緊咬著嘴唇,依舊目光灼灼地盯著董翊,忽然沙啞著嗓子問道,“你把他殺了?”
兩行清淚嘩地流下。
“沒有?!倍磽u頭,“我砍了他的手,以報他多次欺辱你之仇?!?p> “什么?”清愁呆了。
董翊說著,便把木匣子哐當(dāng)打開來,和我夢見的一模一樣,一只僵硬的,血淋淋的斷臂如同死尸一樣,直挺挺地躺在里面。
清愁冷冷地盯著這斷臂,忽干笑了起來,這一下,把我們都嚇壞了。
董翊慌忙扔掉匣子,“你生氣了?”
“不,不!”清愁猛然投進了董翊的懷抱,傷心哭道,“我只是覺得,覺得揚眉吐氣了!我很害怕你會信了他的鬼話而惱怒,甚至殺了他??赡阒皇强沉怂恢皇郑梢娔愕拇_是信我的,我簡直太高興了!”
董翊跟著破涕為笑,“我當(dāng)然信你?!?p> 張文書被董翊掃地出門,還失去了一條胳膊,如果這種事情發(fā)生在尋常人的身上,我或許還能起憐憫之心,可是對他,我只恨這懲罰不夠重,至少不夠重到讓我解恨。后來,他是茍且地活著,還是屈辱地死了,我也不關(guān)心。我只需知道他為自己的貪婪付出了對他來說慘重的代價,便算了結(jié)了。
董翊道,“你不要理任何人,我娘的話,也不需要放在心上,一切都交給我,就算無法說服她,也無妨,反正,我也不打算回去了?!?p> “那你住哪兒?”清愁問。
董翊道,“我有住處,你忘了?”
清愁便癟嘴道,“太遠了?!?p> 董翊忙道,“不遠,就在西街。”
清愁道,“我說遠。你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吧?”
我本無意看他二人,與重山悄悄挪到一旁,忽一聽這話,便立馬驚詫起來。
我想上前,卻被重山拉了回去,“你想干什么?”
我急道,“你沒聽見他倆要住一塊兒嗎?這不是胡鬧嗎?”
重山悄聲勸道,“也不是住一個屋子,不打緊。”
“可是,”我仍覺不妥,重山便道,“你看清愁這模樣,不留董翊住下來是不行的了,你上去不是掃她的興么,再說了,你又拗不過她?!?p> 我便盯著他,他便補了一句,“我們都拗不過她?!?p> “清愁長大了,她自己的事,讓她自己作主便好,難不成,你還想一輩子把她關(guān)起來?”重山便拖著我道,“他倆沒事,不就好了?走,我?guī)愠鋈ド⑸⑿摹!?p> 聽他說著,我只好作罷,不再插手。
接著,他便吩咐人把斷手收拾了,只留下清愁和董翊二人在廳上,我們兩個便踏出門去。
董翊這人,我一直瞧著不錯的,當(dāng)初他和清愁沒成,我還惋惜了一陣,現(xiàn)在他們和好了,雖然鬧得不是很愉快,但總算,還是不錯的結(jié)果。
只要清愁開心,我便也為她感到高興。
之前清愁病情反復(fù),而董翊在身邊,似乎比我這個姐姐照料得更加周到,清愁也恢復(fù)得快多了。加上董翊豁出性命來助我們推反趙丕,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今后起義,還指望他能助一臂之力。同在一個屋檐下,更方便議事,我也就沒有阻攔。
這日,我們得知易琛一行人就要離開回豫州,便約定在長亭為他們送行。
那時天正下著蒙蒙細雨,涼絲絲的落在肌膚上,起了一陣寒意,而我竟不知為何,一路上都感覺心神不寧,一陣一陣地,莫名覺得心慌。
馬蹄噠噠的聲音在我聽來格外的響亮,他們在車內(nèi)談笑風(fēng)生,而我,不能自已地沉浸在說不清的心煩意亂里面,明明坐在主位,卻像是蜷縮在角落里一般。
我一言不發(fā),惹得重山關(guān)心道,“你舍不得蕭虞?”
我微微蹙眉道,“好像又不全然是因為送別的緣故,沒來由地有些不安?!?p> 重山便道,“大概是又沒睡好吧,回去,我再叫大夫給你看看,開些安神的藥,好么?”
我只好聽他的,勉強點點頭,不再說話。
“吁!”馬車終于停了下來。我們依次下車,便看見蕭虞他們已經(jīng)在亭內(nèi)等候,正向這邊張望著。
見到他們時,我方露出微笑,跟在重山身后,迎了上去。
清愁這個鬼丫頭,忽搶到我們前面,閃到了慕椋面前,親熱非常地喊道,“椋哥哥!”
她聽過,也見過慕椋了,但是也不信我的,認(rèn)定他就是良生。
慕椋對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明顯有些不知所措,一個“清”字剛從嘴里滑出來,立馬便又改口,問候道,“二小姐!”
我對這個字格外敏感,心中有些落寞。
“清愁本來應(yīng)該和姐姐一樣,叫椋哥哥先生的,可那太生分了,清愁覺得椋哥哥特別親切,所以擅自改了稱呼,椋哥哥不會笑話我吧?”清愁十足的撒嬌的模樣。
這時,一旁的錦書臉上現(xiàn)出微微不喜的神色。
我便走到他們面前,寒暄道,“易叔叔,清愁這丫頭不懂規(guī)矩,您別見怪?!?p> 易桓哈哈大笑,道,“不要緊,講太多規(guī)矩就生分了?!?p> 眾人皆一齊笑起來。
只聽慕?;厍宄畹溃爱?dāng)然不會,這樣正合適不過了?!?p> “我前些日子一直病著,沒有機會當(dāng)面拜謝椋哥哥,還請椋哥哥不要怪我。之前聽說,椋哥哥長得很像一個人,今日見了,果真如此,難怪我覺得這么親切?!?p> 我忽然明白清愁的用意了,她是想借這個機會來試探慕椋的真實身份,不管我之前如何勸說,可能在她心里,依然堅持著慕椋有可能是良生的猜想,亦或者,她只是想成全另一個固執(zhí)的我,那個嘴上說算了,心里卻糾葛不放的我。
慕椋聞言一時怔了,眼底閃過一絲慌亂,恰恰被我撞見了。
“二小姐,說的是沈都尉吧,很遺憾,未能有幸親自與他一見。”慕椋隨即道。
“你不會有機會了?!鼻宄詈龃寡蹅牡馈?p> 慕椋似乎也頗受觸動,眉眼黯然。
“清愁,別說了?!蔽仪那陌阉^來自己身邊。
錦書開口便道,“這并沒有什么稀奇的,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多如牛毛,喬妹妹未免太大驚小怪?!?p> 聽起來有些陰陽怪氣。
清愁一聽便不服,立馬回道,“對別人我不驚不怪,可是椋哥哥,非尋常人可比?!?p> 此時,易琛走了過來,拿手指輕輕戳了一下錦書的腦門兒,嗤笑道,“又耍小孩子脾氣?!?p> 錦書冷哼著扭身過去,不踩任何人。
慕椋面露愧色道,“我在此說一聲抱歉,惹大家傷心了。逝者已矣,還請二位小姐節(jié)哀順變?!?p> 節(jié)哀順變,聽起來毫無破綻。
清愁卻道,“我記得良生哥哥的手腕上有個銅錢大的胎記,不知道椋哥哥有沒有?”
話音未落,她早已抓住了慕椋的胳膊,掀開了腕上的衣袖。
在眾人的唏噓聲中,清愁盯著慕椋手上的疤痕,怏怏道,“這是?”
我怎么會不記得良生手上的胎記呢,可是我從來不敢像清愁一樣,當(dāng)著眾人的面去驗證這一切。
然而,驗證了又如何呢,慕椋的手腕上只有一道鮮紅的新疤,并不見任何胎記的蹤影。
錦書聞聲,一把推開清愁,幾乎吼道,“你干什么,你不會輕點兒嗎!”
“椋哥哥,我給你上點藥吧。”錦書轉(zhuǎn)而柔聲又急切對慕椋道。
“不要緊。”慕椋輕輕推開錦書的手,平靜地對清愁道,“這是我前些日子不小心燒傷了,尚未痊愈?!?p> 我在一旁悄悄看著,鬼使神差問阿禮道,“你那金瘡藥還有么?”
阿禮站了出來,懵臉道,“有是有,未帶在身上?!比缓鬁愡^來問,“怎么了?”
我悶悶道,“不是說不留疤么?!?p> 阿禮又懵懵地點頭,道,“是啊,可不巧了嘛,我又沒帶?!?p> 錦書又氣急敗壞指著清愁喊道,“你還有完沒完了?都說了椋哥哥就是椋哥哥,不是什么沈都尉!”
清愁自知理虧,但是不肯吃虧,就要跳起來去爭辯,被我強摁下了。
我只好對慕椋解釋道,“清愁一直把良生當(dāng)做親哥哥一般,第一次見到先生你,難免想起良生哥哥來,故而感傷,就和我初次見先生一樣,一時恍惚,幾乎認(rèn)錯,是我們失禮了,還望先生不要計較。”
說完誠誠懇懇給他們鞠了一躬。
慕椋忙道,“不妨,我明白的?!?p> 錦書這才作罷。
易叔叔卻走過來,數(shù)落錦書道,“一件小小的事,值得你大呼小叫的,太沒規(guī)矩了!”
虞姐姐趕過來打圓場道,“錦書也是一時心急,不要怪她了?!?p> 聽易桓呵斥她的時候,錦書的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待虞姐姐一安慰,那淚水就如同雨后的梨花一樣撲簌簌地落下來,萬分委屈,虞姐姐竭力安撫,好一會兒才止住哭泣。
之前見過錦書一面,看起來挺是婉靜可人的,倒沒想到個性與清愁是一樣的強,兩人初次見面,就因慕椋爭得勢同水火,實在令我始料未及。
這場送別,離別的愁緒幾乎被這場鬧劇沖散得差不多了。
沒過多久,易琛便提醒道,“時候不早了,叔叔,我們啟程吧?!?p> 我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互道珍重。
雨忽然下得大了,亭外的兩匹馬忽然騷動起來,其中一匹乍的騰空嘶鳴,極盡凄厲,瘋了一般沖破韁繩,狂奔而去。
我內(nèi)心的不安在此刻再次被喚醒,粘濕的空氣里飄來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兒,一瞬間排山倒海般朝我們洶涌地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