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形木的所思所想,蘇荷感同身受,原來,化形木竟也能因為宗爺爺?shù)姆笱芏?。師父說過,人之重,便重在可生七情之思,有了七情之思的化形木,只怕在未來會取代自己。
多思無益,她對祝華年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便引著宗默向峽谷盡頭的一處小路而來。
小路直通內(nèi)城后山,無風山距后山不足三里,二人還未走出多遠,那化形木已然與祝華年作別,竟尾隨她而來??刂苹文镜姆椒ㄐ枰獜姶蟮纳褡R,可是,以她的修為和神識還無法左右化形木的想法。
待踏入小路之后,她便停了下來,她要嘗試說服化形木,讓她走另一條路,否則,若被其他山門弟子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蹊蹺,將會弄巧成拙。
宗默知道蘇荷在想什么,莫說是蘇荷,便是那化形木是他,他也會心驚膽戰(zhàn)。他難以想象一塊無法操控的另一個宗默能為宗氏帶來什么。
“你在擔心我?”化形木追上來,笑問道。
“你知我知,又何必多問?”蘇荷冷著臉道。
“是啊?!被文境靶Φ溃骸澳阏谙耄斈慊貧w山門之時,一定要請求師父毀掉我?!?p> “你知道就好?!?p> “原來,自我誕生的那一刻,你所有驚喜都只是偽裝。這才是真正的你,連自己都懷疑?!?p> 宗默在一旁默默觀望,相較起來,這化形木真實得著實驚人,只是,若她也懂得偽裝,那才令人無奈。好在,她只是一道木頭影子。
雖這般想,同時也為這木頭傷感,人類創(chuàng)造了化形木,相比道蘊百靈又如何?這個問題實不可解。若果真與這天地規(guī)則相較,他宗默又何嘗不是一塊化形木呢?
頂著宗氏聲譽,行使著奴族的職責。好在,他自幼便深諳得失之道,且不知這化形木是否明了這一點。以任心的手段,那精妙的符紋只怕比他更懂得道跡之勢,顯然,是自己多慮了。
見蘇荷未語,化形木又道:“若蒙天道不棄,再或有幸感動師父,我便會換一副樣貌存活于世。到那時,你便再見不到我,無論我如何行事乖張,也不會照顧你的顏面?!?p> “你還懂得顏面?”
“這要感謝你的記憶,你讓我明白,被困于神木之中,不知人類竟是這天地之間最復雜而又矛盾的生靈。既然你如此糾結(jié),我便改名蘇籬,既要改變,便先從名字開始。當然,在外人面前,我會照你的神念指引,我還是你,名為蘇荷?!闭f完,那化形木便與二人擦肩而過,直向南方的那條路的盡頭行來。
沒人理解一塊化形之木,她本為昌歸城外一株無性醉生蘿,因為天生神性,又不入凡人之眼,才使她順利活了下來。那恩主說,她本是上仙的一滴眼淚,亦或是一塊道基之石所缺失的一角,無論是什么,似是注定了她來歷非凡,人間的經(jīng)歷便是她此生必經(jīng)的劫難。
一萬年前,她躲在醉生蘿的藤蔓之中,獨自在丘原之上感受著這世間的離合悲歡。
起初她覺得,人間很無趣。
第一個三千年,沒有一個人類經(jīng)過那里,她很孤獨。如果那算是自己的人間劫,她倒是相信,因為她最怕的便是孤獨,曾幾何時,她還以為自己被時光拋棄,那日起月落便如輪回幻象,每個晝夜都如一個輪回般漫長;
第二個三千年,她遇到了很多人,有人期望進入昌歸城得到庇護,那大城的城門卻并未開啟。有人想從那大城中出來,那城門卻依舊緊閉。
在某一刻,她似有所悟,原來,那城最大的作用便是令人不如意,若是所有人都如意了,想必那城便不再如意。這便是規(guī)則嗎?也許是?應該是?就是!
她守著那個錯誤的結(jié)論度過了第三個三千年,在那段時間里,戰(zhàn)爭無休無止,城門也隨著城中統(tǒng)領的性情開開合合。只是,與以前不同的是,那些得到庇護的卻被餓死,那些出了城的反倒被無情殺死。城里城外,只是換了一種死法,人,終究是要死的。
難道,死是人的最后歸宿嗎?若是那樣,自己所經(jīng)歷的人間之劫豈不是更輕松?但有生劫,一死了之便是。可事實確是如此嗎?
最后一個一千年,她遇到一位仙人,那人自虛空而來,放眼昌歸城面色凝重道:“昌歸,昌歸,活得這般不完滿,又哪里是什么昌歸?”
那仙人邊說邊施展法力,時光似在倒轉(zhuǎn),恍惚之間,她如同回到了萬年以前。
那里只有一座城,緊閉的城門斑駁異常,只有偶爾的傳來的嬰兒啼哭聲和狗叫聲,才令她心生希望,原來她并不孤獨,原來在那道高聳的城墻背后也有人間煙火。
那仙人轉(zhuǎn)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坐在她的身邊。他見她注視著那城門,便也望向那城門,望著望著仙人笑道:“也許你是對的。被左右過的時光,便失去了道之真義?!闭f著,仙人便要掐決。
她連忙阻止道:“不!求求您,停在這里剛剛好,我喜歡這種寧靜?!?p> 那仙人疑惑道:“你不是厭煩孤獨嗎?”
“不!”她否認道:“如今我終于明白,在經(jīng)歷過之后方才知道這種寧靜的可貴。沒有遺棄、沒有背叛、沒有同類的廝殺,更沒有那種可怕的不安。我喜歡四野的蟲鳴、嬰兒的啼哭、狗的叫聲、甚至是那人間夫妻的吵鬧不休。一切曾經(jīng)的嘈雜,在當下是那么寧靜而美好。”
“你這個小家伙終于有所悟了,有所悟便是神性使然,但凡生靈皆有神性,并非由誰賦予。我不能賦予你更多的神性,但我可以賜你一場機緣。”
“是什么樣的機緣呢?”
仙人搖頭道:“你知道了,還算什么機緣呢?你看這世間生靈,每個人都錯過,與人錯過、與事錯過、與物錯過,甚至與自己錯過,但凡能順手捉住的實是寥寥。機緣會來,看你如何把握?!?p> 她眼見著那仙離去,卻未曾出言挽留。于她而言,能有人和自己說說話便算作機緣了,人生寥落至此,還能奢望什么?人生所求至此,又何其幸運。
便在那想法生出的剎那,她過去所有的困惑似乎在剎那之間便通明了。一切煩惱皆源于所求,不求不爭,或許才是圓滿的人生。她的人生還未曾開始,一切皆有可能。
在后來的很長時間里,她為自己的人生做了無數(shù)假設,直到遇到了那個人。
那個人是個人類,確切的說那算不上一個人類,而只是一個女人的靈魂,只不過,和她比起來,那女人實在強大太多。那個女人便是任心。
“隨我走吧,我將賦予你從不曾經(jīng)歷的人生?!?p> “你能給我什么?”見那幽魂猶疑不定,似有怒意,她又道:“我是無性醉生蘿,只要我不愿,你帶不走我?!?p> “倒是個有意思的靈物。”任心冷笑道:“但我也可以毀掉你。”
“也許這也是我所希望的,但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是發(fā)生些奇怪的事,他們并不真的想令人如意。所以,毀掉我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p> “如你所言,那么我的恩賜便成了你的不如意。你將失去一場機緣?!?p> “我不清楚,也許,我只是不想欠你什么。那些人類的仙人便是如此,無聊之時,他們便將時光逆轉(zhuǎn),有時是戰(zhàn)爭、有時是天災人禍,有時也會這般寧靜?!?p> “倒是一只有見識的草靈,我決定收了你,若你不想自己的靈魂因為完滿的人生而痛苦、或是湮滅,便遂了我的愿吧。身為草靈,你該明白,這對我也是成全?!?p> “你收了我有什么用呢?除了那萬年的記憶,我一無所得。本以為能夠化形的時候,卻又被仙人逆轉(zhuǎn)了光陰?!?p> “完滿便沒有失落,自此,你將氣運加身,這個世界是屬于你的?!?p> “這是個謊言,你沒有仙強大,便是仙也無法左右天道,你又何德何能?或許,你可全力為之,可若傷到你,卻非我所愿?!?p> “看來,與你相遇是命數(shù)?!比涡淖聛恚弁摽諉柕溃骸澳芎臀艺f說你的經(jīng)歷嗎?”
“很高興你能成為我第二個傾聽者,只是,很慚愧,第一位來這里的人只是一直在說,將我逼成了一個傾聽者?!?p> “你會如愿的,我的魂力有限?!?p> “我明白了,若你有余力,也會成為一個很好的講述者?!?p> “不錯,這并非諷刺。人類便是如此,總是在意自己要說什么、做什么,全然不在意其它生靈的感受。以至這世上的生靈也漸漸失去了應有的空間,便是人類自身也在相互傾軋,彼此征伐?!?p> “你是說,你悟了,所以才修行?”
“能夠修行,對世人或許是條出路??芍敝两袢眨疫€未發(fā)現(xiàn)修行有何可取之處。凡人爭的是生存空間、修行者爭的是元氣,爭的雖然不同,卻終究離不開一個爭字。試想,這天地之間沒了元氣,修行者的出路又在哪里?”
“在哪里?”
“他們會試圖殺死對方,而后活下來的吞噬掉死去的?!?p> “這和人類沒有不同?!?p> “是啊,若那些大修行者能有這般覺悟,生靈共存的盛世便會出現(xiàn),就如同那萬古時代?!?p> “我不想了解萬古,我只有一萬年的記憶就令我很苦惱了?!?p> “一萬年……一萬年已經(jīng)太久了,但人類并不止于此,他們要探索那源初之世,以期得到拋棄輪回的長生良方。凡人、修行者無不如此?!?p> “既有輪回,又怎會有真正的長生?原來,人生不過是一場大夢?!?p> “既然人生如夢,萬年也不過是更長些的夢罷了。話雖如此,可又不想這么活?!?p> “那該怎么活?”
“為他人而活?!?p> “為他人而活?那該是怎樣一種活法兒?噢,我明白了,那個將軍就是為他人而活?!?p> “將軍?”
“是啊。我在第二個三千年里見過一個將軍,他帶來了一支人間境的大軍,是他打開了那座昌歸城。他將想進城的人放了進去,將想出城的人放了出來。可是,那些出來的人還沒走出多遠,就被遠方來的修行者屠殺得干干凈凈,便是襁褓的嬰兒也未能幸免。那時我覺得,那些神境以上的強者如同天神在行使天罰,對待凡人或許本就該如此。只是后來,我看到那將軍登上城頭,命令所有人間境的修行者登上城頭抵抗神境的天罰之舉?!?p> “結(jié)果呢?”
“第一次進攻,那些神境就敗了。從那一刻起,我方才知道,這世上還有比神境還強大的人間境?!?p> “人間極境之陣,那是屠神大陣,那將軍是個了不起的人?!?p> “是呢。只是后來,城里的人間境死得太多,登上城頭對抗神境的人卻換成了七八歲的孩童。”
“人間境不足,便以無境來補。無境不受規(guī)則所限,此計雖是下策,但也不失睿智,對抗神境的終極法門便是借用規(guī)則之力?!?p> “你說的對,每死一個孩童,就有一位神境死去。直到死了一位神王,神境大軍便退縮了,派人前去議和,進城的人是一位人間境?!?p> “那人刺殺了那位將軍?”
“不,那人沒你陰險。他與那將軍達成了息戰(zhàn)百年的誓約。算是平靜了一百年?!?p> 任心回味道:“那一百年里,昌歸城是開放的,往來客商無數(shù),很繁榮。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子以符器指引,殺光了城中所有的無境修行者,而后便開啟了戰(zhàn)端。首戰(zhàn)失利之后,那將軍為了城中百姓的安危考慮,只得開城投降,條件是,以他一人之死,換城中百姓的活?!?p> “原來你都知道……我想起你是誰了,和你的陰險相比,我終于明白自己是如此良善。不過,人算不如天算,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將軍在臨死的前夜便已突破至生死之境?!?p> 任心恍然道:“現(xiàn)在我知道了?!?p> 她惱道:“你……你要怎么對他?”
“這要看你如何選擇,他死,或是你隨我而去?!?p> “有第三個選擇嗎?”
“選擇也是一種機緣,正因你已錯過一次,才如此被動?!?p> “若我選擇死呢?”
“他也活不成,你了解我的能力,一個神境幽靈,已入實境,進入你的天蘿夢境,殺死他不費吹灰之力。”
“你——”她很生氣,但想了想終于泄了氣,道:“罷了,既然這便是我的機緣,我接受了吧,這也是命運的安排,對嗎?”
“隨遇而安,看似平常,卻也不失睿智。你可知人類那些凡人,在進入無境之后,是如何選擇感悟所得的?”
“你是說,是通過感悟才能有所進境?”見任心點頭,她又道:“是啊,感悟所得便是一種機緣,只是,我對人類的感悟不是很理解。在我的修行路中,從不會為此煩心。”
“你是先天圣靈,自不必為此憂慮。要知道,在人族,同樣是紙間領悟,同樣是火境領悟,貧富差距所限,便決定了悟境的起點不同?!?p> “怎么會呢?都是同樣的領悟,與貧富有何干系?”
“海底圣火與柴薪之火是否有差別?”
“若領悟力不同,也許會有不同的結(jié)果?!?p> “說的不錯,但貧困會限制想象,若那孩子此生都未見過圣火,便不知圣火為何物,又如何以柴薪之火悟得圣火之力?”
“原來如此,看來若化為人形,思慮自然也要更多?!?p> “你本是圣靈,跟對人很重要。在這世上,我敢保證,只有我任心才是你最好的選擇?!?p> “希望如此。只是,我并不需要為圣火之力憂心。我不需要感悟,更無所求?!?p> “若你想為人,便會有所求。人類是很奇妙的生靈,奇妙的并非是那個肉身,而是那個靈魂?!?p> “可我永遠也無法成為真正的人。”
“會的,跟隨我,我會讓你的魂身也化成人形?!?p> “那是什么法門?是規(guī)則允許的嗎?”
“看來,你的視野同樣限制了你的想象,我所求……”任心目光似是已穿越虛空,思索道:“永遠在規(guī)則之外?!?p> ……
那些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后來,在任心的手中,她成為了這世上唯一的一塊化形木,這世上本就沒有真正的化形木。關(guān)于化形木的種種傳說,總離不開奇情、悲傷、或是幸福??墒?,人類永遠不知道,在醉生蘿的世界里,沒有情緒,更別提七情六欲。
事實又如何呢?化形木來到一座小橋之上,探首望向湖中的自己,那張臉魅惑得令她覺得陌生、那具身體竟是那般旖旎妖嬈,可惜了那蘇荷,本該有一個大好的人生竟這般浪費了。
從此刻起,她要規(guī)劃好自己的所走的每一步,每一天都活出不一樣的自己。
誰說醉生蘿就不能有欲望?她本就是這世上唯一一株醉生天蘿,若非人身,只待十萬年,她便可以任何一種形態(tài)沖霄直上,破界、亦或是飛升。
只是眼下,這個世界要變了,難以破界,更莫提飛升,不知從幾十萬年前,這方天域便斷了飛升之路。如此境況之下,化為人形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任心說過,時刻記住,自己選擇的便是最好的,如此方可快樂的經(jīng)歷一世生劫。有希望才有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