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也許并不如公主親眼所見那般復(fù)雜。”祝云指的是琴筠所提的父母爭吵之事?!按鏖L大些便會明白,一切過往的是是非非,都會變得似是而非?!?p> 琴筠只是搖頭未語,親師不解釋,她不便多問,她若問,親師便會答非所問。因此不如緘口不言,或許某一天自己便想通了,哪怕想通的不是今日之事也好。親師曾說,萬千大道,一通則百通,道需領(lǐng)悟,而言之道,皆發(fā)之于義理。
寢殿的危檐之上積了數(shù)尺厚的雪,不足半個時辰,便會有一團(tuán)雪自空中落下,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后,便會被不知從何處沖出來的家仆打掃干凈。
玄魔城中的權(quán)貴人家的院子,都是如此這般。集起的雪被投入街角的暗道,暗道之下滾燙的熱浪瞬息間便將冰雪化為雪水,雪水順著暗道向地下極深處流去。
外人自不會知道,那地下是何等景象,只是偶爾會傳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粽偈局抢镞€有人氣,那里便是玄魔城的地下城了。地下城以煉器為主,也有些特別的綠色植物在幽暗的巖石縫隙之間向上努力伸展,于黑暗中求生并非易事,偶有熱浪自地下傳來,它們便會不堪酷熱襲擾而瀕臨死亡。
于是,它們只得不斷地向上攀爬,遇到光滑的堅石,它們便會從石頭旁邊繞過去,偶有植物被熱死,在將死之時,它們會將根深深扎入石縫中,成為后繼者的養(yǎng)分。如此,看起來凌亂無序的攀爬,卻因為向著同一方向前仆后繼而顯得悲壯而又猙獰,而它們自身卻恍若無覺,也許,他們明白,唯有一味的向上才是它們的求生之道。
琴筠從未去過地下城,她卻知道這城中的一切運(yùn)作。地上世界、地下世界,這就是玄魔城。古舊的城墻,書寫著斑駁的歷史,不變的一切都在見證著玄魔人的變。
琴筠也在變,起初她想變漂亮,一個漂亮的公主總是討喜的;后來,她漂亮了,又想著變強(qiáng),天賦覺醒后她能融入風(fēng)雪。可與冰原融為一體了,她又覺很孤獨;于是她想要更多的朋友,一個公主的朋友,并不只是那些富家子,更應(yīng)該是那些修行者或是凡人。
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都不一樣,就如同,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融靈族人,玄魔人更是如此,她達(dá)成了自己的愿望。
每個人生來就有一條屬于自己的路,身為魔族公主以及未來的神女,她琴筠也有屬于自己的那一條,即便她不喜歡被人安排在那條路上,可她像是看到了那條路上隨行了很多人。
可路的前方在何處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只是看著她,她往哪里走,那些魔人就會跟過去,也有人會為她指路,有人指的對,有人指得不對,她都在聽,可去依然朝著事先定好的路走下去,亦步亦趨不偏不倚;
她坐在來休息,他們也坐下來;她坐下來玩耍,他們也有樣學(xué)樣;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至于結(jié)局在何處卻沒人知道,他們也不會多想,往往都是隨她走一步看一步。
人人都有需要面對之事,他們隨她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艱險,卻在死亡的面前停下腳步。直到此時,有人才問:我是誰?我為何活著?為什么我要死?為什么讓我活下來……
沒錯,人在面對死亡時卻在想著活的話題,聽來荒唐卻實在讓人笑不出來。因為,蕓蕓眾生往往都活得荒唐,有個荒唐的結(jié)局也是自然之事。何況,世上之人有幾個能看清死亡之門敞開的那一瞬呢?
琴筠看到了,不過瞬息之間,她像是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她像是在無際的長河中看到了魔族的過去和未來。還看到有一人立身施展法力在船頭與巨浪爭斗,有幾次,那船明明被巨浪吞掉了,可又奇跡般的從另一處冒出來。那船頭之人向她揮了揮手,笑容滿面地道:“看到了吧,我正在經(jīng)歷著百族生靈所經(jīng)歷的一切,無論過往還是將來,可那些事情近在眼前,我卻近不得半步。上船吧,讓鳳伯伯帶你看看未來的魔族!”
琴筠搖了搖頭,自知無力躲閃,她便冷靜下來。剛剛她看到了魔族的未來,明悟了很事。可他不明白,剛剛自己明明在親師府上,怎么會現(xiàn)身此地。
見琴筠陷入冥想,祝云笑而不語。他不懂修行者,可進(jìn)入悟境卻并非修行者獨有。他是個長壽的凡人,無數(shù)次在隱陣中續(xù)命的經(jīng)歷,令他對悟境的感覺變得敏銳。修行者進(jìn)入悟境相較凡人要容易得多,因此也多半不分場合,有人是在上殿爭辯之時、有人在行路之時、有人在暢飲之時,也有人在蹲茅廁之時。
他自己最近的一次進(jìn)入悟境還是在一年之前,那次是因為罵三兒。罵人也能令人進(jìn)入悟境,這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將他自悟境之中扯了出來,難得的機(jī)緣算是被他浪費了。
有時候,祝云也暗嘆天道之不公。老爹是修行者、祖上身具天魔之力、兒子華年具有融合天魔之力的潛力、大女兒華芳又是惑靈之體,就連那個他最看不慣的三兒也是先天異體。雖說不能修行,但她身堅如鐵,自保無虞。
只有他,不過是仰仗王上的恩惠而未死。長命又如何,說到底,他終究是個凡人。
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數(shù),凡人的命數(shù)無法與修行者相提并論。就算他有一萬個不甘,也只能信命。兒女、家族,這些都靠不住,能依靠的只能是眼前的位置。王上會離去、琴筠也會離去,就連他最怕見到的三兒也會離去,可他無法離去。
他就如同魔地最后的守護(hù)者,守著那些他所在意的以及那些曾經(jīng)他不在意的一切。而這一切,都離不開琴筠。
琴筠入了悟境,沒有誰能比他更為興奮,哪怕是王上或是秋圣人,都無法與他的情感相比。因為琴筠與祝氏的命運(yùn)相系。在她最需要親師的時候,親師一直在,整個祝氏和宗氏也都一直在。他相信,哪怕是異姓三族最終也會站到他的一邊。
對待對手要尊重;對待敵人,他祝云從不手軟。他相信神圣所言,念意可殺人,更可一敵萬。凡人非修行者,執(zhí)念深重者卻可與真神匹敵。念意之萬人敵,大抵如此。
……
走出祝府大門的時候,夜幕將至。不知為何,琴筠忽生感傷。轉(zhuǎn)身望去,祝府那兩扇門安靜得如同親師一樣負(fù)手而立,不言不語不聲不響的進(jìn)入了她的記憶中??吹搅四ё逦磥淼那袤尥L(fēng)雪彌漫的高天,心中呢喃著:親師,哪怕你選擇背叛,我也會記得今日的情份。
曾經(jīng),她所在意的事,在經(jīng)歷幻境之后,也變成了遙遠(yuǎn)的回憶。父王終日只知修行、母親只會說讓她問道修心,常常以安靜片刻為借口,將她趕出隱陣。她自知,生為女兒身,她已成母親眼中的恥辱。也不知從何時起,親師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親師曾說,琴筠長大了,長大了煩惱便會多起來。當(dāng)時,她不過六歲。親師還說,生靈就象這風(fēng)中雪,看不到遠(yuǎn)方,便會迷茫;沒有左右一切的力量,便被這風(fēng)扯著,難以遂心。
親師又說,凡人是風(fēng)中雪、修行者也是風(fēng)中雪、哪怕身為摩薩王的父親也是風(fēng)中雪,所有風(fēng)中雪都一樣無奈,只是理由不同。
親師還說,風(fēng)中雪的無奈皆為人心所賦。賦成即心境成,心境若成,萬千世象盡可化道。那時她小,還不懂。但她此刻卻想說:親師,琴筠也可以左右風(fēng)中雪。如此,便能順心意了嗎?
琴筠望了眼祝氏府邸的大門及兩側(cè)的高墻,而后雙掌齊出,無盡陰寒化為有形匹鏈脫手而去,數(shù)息之后,一條隱于風(fēng)雪之中虛空龍在祝氏府邸的上空四處游走。
院中有下人的驚呼聲傳來:“老爺,快出來看看啊,雪化了,春天要來了!”那驚喜之聲直沖云宵,響徹整個玄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