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形山距離琴筠的認知實在太過遙遠,親師曾對她說過那個地方,遍地走獸,多半都不是凡靈,若說這世上還存有魔族血脈的生靈,那便屬環(huán)形山中的魔獸了??杉幢阌H師也很少聽到有人能順利進入環(huán)形山,據說凡人或是境界低的會被那里的莽荒之息所吞噬。
她不理解那種吞噬意味著什么,但她知道自己與冰靈之間的融合便是一種吞噬、失性者以融合血脈的名義殺死族人也是一種吞噬,似乎她所知的吞噬聽來都太過恐怖,因此,吞噬是她不喜歡的字眼。
“怎樣才能再次見到原隱哥哥?”琴筠催問。
原隱看了一眼即將到達頭頂的那朵時聚時散的云道:“被你父親帶走前,師父曾說過,離別是為了相見?!闭f著,他用鼻子將她臉上的發(fā)向耳后拂去,他還是不習慣用手,或許,在他的意識中,用手,無法表達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他安慰道:“也許這就是命運,從我來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盼著師父出現?,F在我才知道,我在等的也許不是師父,而是……”
“什么?”
原隱未回應,以鼻子將她的頭攬入懷中,他閉上眼,任由那朵云將自己淹沒。
琴筠抬起頭,發(fā)現原隱已消失不見。除了天上飄落的雪花,哪里還有云?她想哭,她的心像那些雪花一樣沒了著落,而那些雪花在數息之后便有了著落,可她的心呢?不知怎的,原隱就這樣被他的族人帶走,她為他高興,又覺得莫名的傷感。
忽然,琴筠像是聽到原隱的聲音,像是從空中飄來,不,是自那些雪花中傳來、是來自她的心底。
“……別哭,也許這便是命運……”
她是琴筠,是王的女兒,她注定和那些大家族女孩的命運有所不同。在父王的眼中,無論她做什么都是對的,這種寵愛令逐漸懂事的她不知所措。時間一長,便沒了方向,她不知自己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子。
父王說,你會變成你想成為的樣子,但她真想告訴父王,她連想象的能力也沒有。
她是琴筠,也是母親的女兒,是母親給了她第一個人生的目標:通曉圣人之學,未來的魔族想要立足天下,甚至是一直問鼎百族之巔,便離不開圣人之學。她也不知那目標是自己想要的,還是母親希望的。
她問,圣人之學有什么用?
母親說,圣人之學可以感化眾生,化敵為友;可以令眾生心有所向,若所有魔人都能心有所向,魔族的未來便有了希望。
這個說法太難懂,琴筠很迷惑。
母親又說,圣人之學可開言,暴力血腥不能解決一切矛盾,若天下人都可以廣開言論,便不會有解決不了的爭端。一言以概之,圣學并不僅僅是唯心之學,而是普天之下神圣共舉的心之正學。心中能容天地,自然能容得大是大非,亦或是是非非,而掌控魔人命運的那個人,注定要活在是非之中。
琴筠自認,在她心里,父王是她最親近的人,可父王身上散發(fā)的寒冷令她無法靠近;而在更多的時間里,反倒是那些血親之外的人反倒更能理解她、包容她,比如華櫻、比如親師。
不錯,她有很多身份,除了是父母的女兒和未來的魔族神女之外,她還是親師的弟子,因此,她必須堅持本心。
在親師的眼中,身為未來的神女,不可苛求圣人之德,也不能苛求隨心性。甚至,親師講至動情處,便是連王上和秋圣人的言論,他也敢否定。親師便是她此生那盞照亮暗黑雪夜的指路明燈。親師曾說:左右天下者,應先左右大勢。
大勢看似不講情理,卻發(fā)于情理之中。因此,身為神女,要活得至情至性,族人便會默默效法。正所謂上行下效便是這個道理。天下事物皆存法理,至情至性不能少了法理約束。冒天下之大不韙,犯的便是圣德之禁,圣德便是人心。應合人心便要求個情理之間,情理之理便為法理,情理與法理又不同,可二者相合才是真正的王道。
她說自己不需要王道,只想隨心意活著便好。如果連順心意都做不到,登王位,做神女,也沒什么好的。
親師說,公主是王上和圣人之女,所行之事必要合天道。神謁有云,元魂為意念之顯,道合則聚、道失則散。這失嘛,圣人會解為失于言行;神謁解為失于心墟。左右命運之神,便是領悟心術及虛術之人;左右命運之圣人,便是參透了古往今來無數賢圣神王言行之人。
親師所言,她多半不懂,卻可稍加意會。但她說自己不想成為一個圣人,更不想將時間花在讀圣人經卷上,她不想做那些別人要求的事,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親師說,人生一世,總有不得已。人人都想做自己的事,人人都想做自己,這天下只怕要大亂了。身在規(guī)則之中,便要按規(guī)則行事。天地有感,元力日衰,修行事便會漸成奢望;王道有失,則天下必起紛爭。
她說,按親師的意思,如果神女不能做自己,那不是要為別人活著了?要真是那樣,峽谷之下的百族生靈呢?他們是心甘情愿為別人活的嗎?
親師搖頭道,王上所行必有深意,公主身為神女當識大體,切不可妄言。
她說,從我記事起,就在冰洞中度日。我對陰冷的體會比父王更真切。凡人家的孩子能體驗到的平安喜樂,憑什么我不能?
親師說,因為公主是神女。
她再問,神女和凡人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樣?
親師說,神女生來就注定是魔族天下的共主,既是共主,公主的命便不屬于公主一人。
她說,這不公平。
親師說,在大道面前,一切都很公平,若是有了得失之心,那一切都難以公平。如此一來,之于大道而言,公不公平,便不再重要。你是未來的神女,斷不可患得患失。便是凡人也有諸多無奈,身具魔血便只能依附于我玄魔一族,無論是天眷還是天譴,他們只能與玄魔二字生死相惜。
親師又道,再說一件,我魔地所產的雪里白是這世間難得的奇藥,受陰寒之苦的百姓,若能走出門去,一整個冬天,只要能尋上一株,可保全家衣食無憂。若與他們論公平,他們會說,只要各大家主不再私擴領地,他們的孩子便不會凍死餓死。這聽起來也實在諷刺,公主眼中的寒冷,反倒成了他們的依靠,正因為這陰寒讓他們失去了孩子,可他們反倒不怪這天氣,畢竟,沒了陰寒,便沒了雪里白。
琴筠沉默了。她沒料到,凡人想事情是那么簡單,聽起來很有多道,可仔細想想,一點道理都沒有。
琴筠仰望著峽谷之上,就在剛剛,那朵云就是在那里從天而降,她沉默著,眼神中多了些許隱忍,正視冰幕外甬道中那些茫然無措的孩子,呼道:“隨我來,我送你們回家!”
空谷之間,童音盈耳,裊裊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