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事實打臉,輕松策反徐匡,于是沈哲子便盡知朱貢之謀。
對付一個朱貢,其實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但本著物盡其用的想法,沈哲子想要榨干朱家財貨,來為自家籌措足夠過冬之糧,就不得不虛與委蛇。
身在后世物質(zhì)豐富的年代,其實很難理解古代缺糧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不要說今年尚有兵災(zāi)波及,哪怕尋常年景僅僅只是幾家大戶想要囤積居奇,故作謠言,都能引起一地極大恐慌,令物價波蕩不平。
中國古來地大物博,即便有災(zāi)荒,往往也只發(fā)生一地,如果不能快速賑災(zāi)緩解,俄而就會糜爛成災(zāi)。但糧食的周轉(zhuǎn)調(diào)集都需要時間,以時下運輸條件,耽擱幾日就能餓死大量人口。尤其眼下凜冬將至,糧食的運輸更加困難。
后人討論糧荒,多流于何不食肉糜之論。沈家所掌握龐大人口,既是雄厚資本,也是沉重負(fù)擔(dān)。若不能在最近十幾天時間內(nèi)籌措足夠的糧食,等到溫度降低冬季來臨水運不暢,幾乎是坐困等死之局,縱有些許增補,難解燃眉之急。
正因局勢如此嚴(yán)峻,才會有人隔岸觀火,落井下石。一俟寒冬到來,吳興左近但凡家有余糧者,皆可以此宰割沈家,坐地起價。就算錯過這一波盛宴,開春后各地又會有糧荒興起,屯糧在手,絕無損失。
朱貢如果想要挾痛宰沈家,第一要有大批米糧在手,第二要將米糧存在吳興境內(nèi)便于取用。對沈哲子來說,這家伙既是一塊大肥肉,也是兼職的運輸大隊長,自然舍不得早早將之解決。
所以,這幾天來吳興本地有些小戶不堪朱貢之?dāng)_,想要將余糧賣給沈家,沈哲子都不予理會。
時下吳興境內(nèi),對糧食有迫切需求的只有兩家,第一自然是沈家,第二便是朱貢。除了要痛宰沈家之外,朱貢還有把柄被沈家持住,想要自己心安,只能多籌糧食以作自保。如果不能借此機(jī)會重創(chuàng)沈家,一等沈家緩過氣來,他也就完了。
徐匡被策反后,為表忠心,不只將朱貢籌糧細(xì)節(jié)一一道來,還有與朱貢有聯(lián)絡(luò)的吳興各大戶也一一羅列出來。憑朱貢自然沒有一呼百應(yīng)的影響力,但各家都有共同利益,自然也就有了聯(lián)合的前提。
沈家是吳興土霸,往年縱使缺糧,不至于如此窘迫危急。今年可謂不作不會死的典型,但凡親近些的故舊人家俱受牽連,還要仰仗沈家接濟(jì)。剩下那些有糧之戶,要么素?zé)o來往,要么還有仇隙,聯(lián)合以孤立沈家,也是應(yīng)有之意。
得到了如此詳實資料,沈哲子更有把握,引著徐匡回到廳上,在那仍憤惱愧疚不已的徐丞面前為徐匡多回護(hù)幾句,而后才又將徐匡打發(fā)回朱貢身邊。他還要靠徐匡鼓動朱貢加大收糧力度,此前劣跡可暫不計較。
得了沈哲子的指點,徐匡又返回武康縣城內(nèi)朱貢藏身的那個莊園。從族叔將他捆往沈家開始,他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注定悲劇,無論沈家今冬境況如何,將他捏死都是綽綽有余。一念之差以至于此,眼下再做努力,惟求沈家能念他奔走之功,放過他的妻兒老小。
時下氣溫已經(jīng)頗為濕寒,房間內(nèi)卻仍是溫暖如春,此時朱貢心情便如角落里炭盆一般火熱。他袒露胸膛坐在那里,擺弄一番案上算籌,興之所至便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偶或褻玩一番身旁美姬,可謂暢快至極。
眼見徐匡神色郁郁走進(jìn)來,朱貢哈哈一笑,讓徐匡坐到自己下首來:“徐君因何寡歡?”
“唉,明府不知,我家叔父已知我來武康,將我召去嚴(yán)斥一番。”徐匡心境如此,倒也不須偽裝,真實流露出來便是愁腸百結(jié)。
聽到這話,朱貢倒是一驚,他在武康地界雖略有人脈,但在沈家眼皮子底下也不敢過于跳脫,收糧事宜還要靠徐匡出面奔走,自然擔(dān)心徐匡棄他而去,不為之用。
“我道是何事讓徐君愁眉不展,原來如此啊。說起來,豈獨徐君有此煩惱,我亦深有同感?。〖抑欣闲酂o能坐不理事,哪里會知道我們這些任事者內(nèi)外維持的辛苦。這些老朽只宜奉在高床榮養(yǎng),若凡事都聽他們的迂腐之見,家業(yè)豈有不衰敗的道理!”
朱貢一副深有感觸狀嘆息道:“令尊長可是已知你為我奔走籌糧?徐君請放心,你也知沈家已經(jīng)糧盡,游離崩潰邊際。只要再堅持些時日,等到大事功成,我自不會獨享回報,要與徐君分一杯羹。尊府今次波蕩難免,徐君能獨善其身,日后歸家主祭未嘗不可!”
聽到朱貢這盲目自信之語,徐匡心內(nèi)更是苦澀。他親見沈家糧儲之豐,就算有些缺口,也絕不似朱貢所言不堪一擊,因此對朱貢的話再無信任。
不過他還是長嘆一聲,說道:“長輩訓(xùn)斥,還非我為明府籌糧,而是聽聞近來些許流言,與明府宅門有關(guān),因而訓(xùn)斥我不要與明府過于親昵。”
朱貢聽到這話,危機(jī)感陡然涌上心來。他最擔(dān)心還是沈家不顧糧危,將他寵妾滅妻之事宣揚出去。時下門第之婚,既有現(xiàn)實需求,又具神圣意義。
若他這行徑被公之于眾,必然物議沸騰,不需要沈家出手,單單他本家那幾個早已垂涎他家業(yè)的兄弟們,大概就要群起而攻之,清理門戶,順便瓜分他的家業(yè)!
因此,朱貢也意識到自己有些過于自信,一味孤立沈家若真將其逼急了,難免會狗急跳墻反咬他一口。為今之計,除了要加大籌糧力度之外,還要與吳興各家加深聯(lián)絡(luò)以穩(wěn)固陣線,同時也要想辦法安撫沈家。讓他們看到一線可能和生機(jī),如此才不至于生出什么破釜沉舟的念頭。
想到這里,朱貢強(qiáng)笑一聲,說道:“我家宅安寧,又有何流言傳揚于外?若連我都不知,可想定是有些人捏造謠言以為污蔑!”
眼見徐匡還有些疑竇之色,朱貢又打起精神安撫他:“眼下正是要緊時刻,徐君可不要被小事牽絆,以致坐失良機(jī)??!沈士居是何脾性,又因何攫升顯位,你我皆知。若不能在今次壓倒沈家鄉(xiāng)土之望,我尚有家門護(hù)庇,徐君將憑何自存?”
聽到朱貢如此直白威脅之語,徐匡心中暗罵,更深悔自己與這無信義之人謀劃大事。作沉吟狀良久,他才慨然一嘆:“我自與明府同心同念,為此大事,絕不退縮!”
聽到這話,朱貢才笑逐顏開,又將身邊美姬分出一人,要以軟玉溫香來撫慰徐匡紊亂的心緒。待見到徐匡神色之間已無彷徨,他才又開口道:“稍后還要勞煩徐君往沈家一行,只言我這里已有米糧八萬斛。姻親故舊人家,凡事皆可商量?!?p> “這只是小事,可是,八萬斛?”徐匡將埋于美姬酥胸的臉龐抬起來,語帶遲疑。
“就是八萬斛!”
朱貢語帶決然道,他家中本有儲糧將近四萬斛,近日又在吳興籌糧將近兩萬,這已經(jīng)快達(dá)到他的財力極限。但為了讓沈家更多顧慮,不妨虛報一些數(shù)額,也是學(xué)沈家從京口運糧的虛張聲勢之舉。
徐匡言起那流言,讓朱貢警惕之余,也更看到沈家之虛弱。憑其家往年之強(qiáng)勢,自己這番羞辱豈有不即刻反擊之理,然而至今卻只得零星流言擴(kuò)散,可見沈家已是全無底氣。這更滋生了他重創(chuàng)沈家的信心,打算壓上重注。
“日前長城陳家不是還有米糧千數(shù)斛?請徐君為我約見,我要盡數(shù)購來。”
“可是陳家糧價虛高不下,明府你不是說過不予理會?”徐匡又奇道。
“凡欲為大事,必有所付出。若非耗損過甚,沈士居豈得攫升?他志在顯達(dá)名位,我卻只求鄉(xiāng)土實資,這是各取所需。”
一俟做出決定,朱貢更無遲疑,又對徐匡說道:“除陳家外,其他人家也不能錯過。三五十斛不為少,千八百斛不為多,有多少散糧,我就購多少!這就是所謂堅壁清野,我要讓吳興境內(nèi)鄉(xiāng)野之間再無遺糧!”
“可是,這些人家都要財貨兩訖……”
眼下糧食緊俏,大戶捂?zhèn)}惜售,小戶則見錢交貨,不收白條。
朱貢沉吟片刻,才毅然道:“財貨之事,不須徐君勞心,我自會從家中周轉(zhuǎn)一批,旬日即到。徐君不必有所顧慮,總之,有多少糧,我就要多少!”
聽到朱貢這般表態(tài),徐匡心內(nèi)卻是長嘆。朱貢這是要打算傾其所有為此一搏,一如沈哲子先前所預(yù)言,人心把玩至斯,想想都讓人感到心悸。因此徐匡更傾向于認(rèn)為是沈充定策引朱貢入局,若謀斷出于一個少年,那就太可怕了。
他心內(nèi)也尤其不理解朱貢,謀人家業(yè)則可,何苦要把自己置于如此兇險之境?就算能夠成事,被朱貢瓜分來沈家過半田產(chǎn),也是元氣大傷,想要休養(yǎng)恢復(fù),還需數(shù)年積累。
但這不是他該操心的事,只按照沈哲子的指點,恭然領(lǐng)命,而后才又說道:“明府可記得日前我自龍溪返回,言道沈家似在武康山有所布置?這幾日我又有所得,明府可要聽一聽?”
衣冠正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