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下四日的雪終于止住了瘋狂,大雪過后的寒涼讓人畏縮。
一座孤墳,一塊墓碑,“慈母冉書煙之墓”這七個字,便是一個人生。
二人站在墳前,良久不語,各懷心事。
林子朝所想,是想早日帶妹妹北上,前往燕國,探尋四年前一見如故的柯兄,踐行當日之諾。
而林語暮則不斷憶起母親臨死前,對父親所贈玉鐲的執(zhí)念,想起幼時母親嘴角含笑的訴說與父親的點滴。
母親也曾經(jīng)快樂過吧,父親也曾真心過吧。只是那些都已變成了曾經(jīng)。
“那日你去找過父親吧?”
當日哥哥沖進內(nèi)院阻止行刑時,她撇到哥哥膝上所沾塵土,那么李苑芳的作為父親一定知道,他默許了府中發(fā)生的一切,默許了為他耗費年華,全心相待的枕邊人,像畜生一樣,毫無尊嚴的伏在地上,被侮辱,被誣陷。
“語暮,無關(guān)緊要的人……莫去再想?!?p> 一位父親,被自己的子女當做了無關(guān)之人,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他第一次下跪,第一次聲斯力竭的懇求,而那兩扇門卻始終不曾打開。
從吏部尚書到左仆射,只有一步,但就這一步有些人永遠不會邁出,只可惜林余安是另一種。
官聲政績都已具備,唯有一條——冉書煙。
當朝正三品大臣,卻有一位出身風塵的妾侍,足夠御史借題發(fā)揮。所以林余安果斷決定,抹去冉書煙,讓他的晉升之路不留破綻。
林語暮冷笑一聲,父親的對權(quán)勢的看重,她不是早已知曉,還在妄想什么?
伸出手,望向林子朝:“哥哥,看來只剩我們了?!?p> “是啊……只剩我們?!?p> ......
“噠噠噠——”
黑夜之中的山間小道,一輛不打眼的馬車快速前行。
搖搖晃晃的過去了一個多月,車子總算快到云燕交界,再有十來日,便可離了云國。
“吁——”周大胡子拉緊韁繩,看了看漆黑的樹林,停了車,用馬鞭砸砸車廂,粗聲道:“都下來,喘口氣,免的死在里面?!?p> 車簾一掀開,七八個人像餓狼一般,一涌而下,各自占據(jù)角落狂吐起來。
做的是拿命賭的生意,周大胡子自然快馬加鞭,少有停歇。
車中眾人皆如牲畜一般,吃喝睡全在一處,現(xiàn)在還能喘氣,已然是萬幸。
林子朝將林語暮從車上抱下,找了個僻靜地問道:“語暮,還難受嗎?”
臉色蠟黃的林語暮搖了搖頭,靠在哥哥的懷中,不想多說。
林子朝見妹妹病怏怏的沒有精神,笑著安慰道:“還有十來日便是你十二歲的生辰,想要什么禮物?”
林語暮想要什么?她想再聽母親的吳儂軟語,想再吃母親做的酒釀圓子,可似乎都不行。
抬頭看著滿天繁星,指了指,玩笑道:“想要天上的星星,哥哥夠的到嗎?”
知道妹妹心事,林子朝笑笑,寵溺道:“好,只要你想要,哥哥就伸手試試,語暮乖乖等著就好?!?p> 一月以來的變故波折,讓兄妹二人已疲于奔命,強撐精神。偷來的空閑間,不禁意的抬頭,二人在星空之下,相視一笑。
“啊——”
突然傳出的一陣尖叫,在這漆黑一片的林中,分外清晰。
少年天性,不畏前途。
林子朝安慰了的拍了拍妹妹的手,走了過去。
遠遠只見一身著粗布麻衣的少女藏在樹后,全身發(fā)抖,好似戲本中所繪奪人性命的女鬼。
聽到腳步,少女慌忙放下袖子,將手死死藏在身后。
此女名為湘水,與二人同乘一車。林子朝自然認了出來。
“姑娘,可有事?”
湘水驚慌地搖頭,使勁將手縮在身后。
就在與林子朝擦肩而過之時,林子朝一把抓住湘水的手腕,拉開衣袖。
借著明亮的月光,只見猙獰的紅疹布滿手臂,連接成片,湘水整條胳膊如同要被猩紅的爬山虎吞噬。
迅速放開了手,退后幾步,林子朝嚴肅道:“語暮,不許過來?!?p> 被發(fā)現(xiàn)了!
湘水腦中霎時只剩一個念頭,她要活!
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死死抓住林子朝的衣角,湘水苦苦哀求:“求求公子,別說出去。要不然他們會把我扔下,我就死定了。我一定會好的。一定!”
林子朝皺眉,紅蔓癥在云國確不是什么大病,治病的盆浮草到處都是,只是傳染性極強,稍有接觸,難保不傳染他人。而且盆浮草只長在云國,若等到了燕國境內(nèi),便是無藥可救,全身潰爛而亡。
“這病若服藥得當,不日便可痊愈”,林子朝頓了頓,終究還是狠下心,“你……還是自行離去吧?!?p> 一聽林子朝識的得此病,湘水便覺有救,繼續(xù)哭求。
林語暮在一旁冷眼看著,哥哥生性正直,如今面對湘水的聲淚俱下的懇求,只怕會心軟。
“不可。若是她把病傳給別人,那他們何其無辜?!?p> “公子,求求你,救救我,我會小心,不會害別人的?!?p> “砰砰砰——”湘水跪在地上,不住的磕頭,不一會額頭上便泛出青紫。
林子朝嘆口氣,他還是見不得別人遭罪,軟了心。
“好在這草藥在云國國遍地都是,找起來也容易。我自會盡力。只是切記,莫與旁人接觸,傷及無辜?!?p> 湘水抹去眼淚,磕頭感謝。然后走到馬車旁,小心的看了看四周,拉了拉衣袖,竄上馬車。
“哥,為何要救,這世道,容不下好心。”
自從上次那個小孩嘲諷的說出這句話后,林語暮便一直記在心上。
“我知道,可若真是如此,我與那些我所不恥之人,又有何分別?”倘若不幸被連累,他也認了。只是還是放不下妹妹,提醒道,“上車后,小心些,不要碰到她。”
之后幾天,只要可以下車休息,林子朝便到林中找些草藥給湘水服下。林語暮本想上前幫忙,卻被林子朝一再阻止。
紅蔓癥此病,一人一生只得一次。幾天過后,湘水身上的癥狀總算消退,對林子朝也是千恩萬謝。
林語暮一旁瞧著,湘水每次看向哥哥時,總是害羞臉紅,估摸著是將一顆真心付之于出。
她搖了搖頭,救命恩人,以身相許,戲文里寫的還真是不假。
十來日后,馬車進入燕國境內(nèi)。
這一日,林語暮正坐在地上啃著生硬的饅頭,一束滿天星出現(xiàn)在眼前。
每一朵白色的小花獨自綻開,并不起眼,但當它們簇成一團時,雖不張揚卻有自己的燦爛。
“你要的漫天繁星,如何?”
林語暮洋溢著笑意:“哥哥送的什么我都喜歡?!?p> 林子朝看著妹妹的笑容,心中歡喜,想要伸手摸摸林語暮的頭,但忽然之間,雙手停在空中,整個人被凍住一般。
林語暮不解,抬頭。
只見一道猩紅的血絲蔓上林子朝的手臂。
“這是......?”
林子朝縮回了手,眉頭緊皺。
林語暮心慌了起來,聲音發(fā)著抖:“我知道那盆浮草的樣子,我這就去找?!闭f完就要入林找藥。
“回來,上車去?!?p> “哥”林語暮帶著哭腔,看向林子朝。
“上車去!”
林子朝以從未有過的嚴厲,命令林語暮。他知道,若能在燕國輕易找到,燕國人也不會對這種病聞風色變。他不能讓語暮冒這個險。
“嘩啦”一聲,水灑了一地。
二人一回頭,只見湘水睜大眼睛,盯著林子朝手腕上的血痕,“公子,你......”
“麻煩姑娘,照看一下我妹妹,我去去就回。”林子朝想到什么,補了一句“她,未曾染病?!?p> 林語暮本想跟著便同兄長一同前去,卻被湘水拉住衣袖,勸阻道:“你不能去,會傳染的?!?p> 說完才發(fā)覺自己抓著她的衣服,唰的一下,松開了手。
林語暮看到湘水眼中一閃而過的懼色,冷哼一聲:“也不知是誰染給誰?”說完一把甩開衣袖,一頭扎進林中找藥。
兄妹二人無功而返。
接下去幾天,離燕國的國都越來越近,周大胡子急功近利,馬車駕的飛快,連歇息的時間也一再縮短。林語暮心急如焚,想了各種辦法來拖延行程,好下車找藥,但卻毫無辦法。
林子朝坐在車內(nèi)一角,不讓林語暮靠近分毫,所有痛楚咬牙一人承擔。
幾天過去,血痕越蔓越多,林子朝的兩頰也凹陷下去,俊朗的少年如今只剩一把瘦骨和一層血跡班班的外殼。
終于,周大胡子發(fā)現(xiàn)林子朝的異常,一腳將他踢下車,口中大罵:“晦氣,怎么出了個瘟神,你們誰還染了病,自己滾下去。別壞了老子的買賣。”
林語暮見哥哥摔倒在地,便要跳下車,卻被人販子一把扔回車里:“沒病就給我待著,少一個人,老子就少一份錢?!?p> 林語暮急的大喊:“我也染了病,讓我下去,讓我下去。”
周大胡子擼起林語暮的袖子看了看,反手便是一巴掌,“給老子裝病,待著?!庇洲D(zhuǎn)頭看著湘水,指著她問道:“是你發(fā)現(xiàn)那個瘟神的,你說,這車上還有誰過了病氣。”
是她,是她出賣了哥哥。林語暮狠狠地瞪著湘水,握緊雙拳。
湘水縮著脖子,不敢看林語暮,膽怯的搖了搖頭。
周大胡子罵罵咧咧的再次駕車而去,扔下林子朝神志不清,滿身血痕的倒在路中。
林雨暮捶打著密不透風的車廂,她被困住,她被遺棄,再一次沒了依靠。
因為林子朝,車內(nèi)其他人小心的彼此保持距離,生怕被染上什么怪病。
林語暮一直盯著湘水,握緊雙拳。她極力在控制自己,耳邊不斷回響著當日乞兒的嘲諷。
“我告訴你,這世道要想活下去,好心要不得,好人最先死!”
是啊,母親對李苑芳恭敬有禮,卻被她誣陷至死,母親對那些小孩給予善心,卻被他們逼上絕路,哥哥冒著風險救人,卻被人反咬一口。既然如此,她做一個遵守圣賢敦敦教誨的人,又有什么意思?做一個隨心而行的人,讓那些人也感受失去一切的痛苦,不也挺好?
拿起哥哥所贈,已然枯萎的滿天星,林語暮深吸口氣。她何曾想過,與哥哥的最后一面,是如此狼狽,飛揚的塵土,嘶喊,哭吼。他們將云國的天之驕子,像最不堪的垃圾一樣,丟在路邊,丟在一堆亂草叢中。
看著湘水,林語暮平靜了。
“再過三日便是我十二歲的生辰,多謝你的這份大禮。這份情,我一定記得?!?p> 湘水看著林語暮,只覺的她渾身透著寒意,像是索命的厲鬼,掐住了自己的咽喉,讓她不住的發(fā)抖。
她也不過只想活命,又有什么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