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車將要翻傾的一瞬,易禾自車上翻身而起,腳踏在車前橫木之上,縱身而起抱住馬頭,身子向左猛然一落。馬前沖的勢頭被他這樣一帶,生生向左扭轉(zhuǎn),險而又險地擦過石業(yè)的車馬。
塵煙落下,荊長寧只見易禾被那翻倒的馬匹壓在身下,他的車夫上前,卻是施了半天力氣仍未能將他從馬下救出。
輕輕地,很小心地,荊長寧將木碗放在地面之上。走到易禾近前,低頭望向了他。
他身著一身長衫,衣料是純粹的深灰,一絲雜色都不曾有,也正是因此,地面上飛揚的塵煙落在他的身上并未有太過狼狽之色。
荊長寧有些好奇地打量著被壓在馬下的易禾,然后伸出臟兮兮的手,對著易禾說道:“我拉你吧?!?p> 一國公子,被壓在馬身之下,一個乞丐伸手相扶,這一幕顯得有一種奇怪的視覺沖擊。
易禾望向自己的車夫,那中年漢子顫巍巍地扶著馬,然而受驚的馬一時之間似乎難以著力,竟是掙扎幾番皆未尋到著力之處站起。
本就處在鬧市,一時之間人群圍了過來,皆是指指點點,卻未有一人上前幫忙。
畢竟他是別國質(zhì)子,這樣的情形也是正常,可是即便經(jīng)歷了兩年的沉淀,他依舊沒有習(xí)慣這樣的屈辱。
屈辱,又怎是可以習(xí)慣的?又有誰愿意去習(xí)慣?
馬一個掙扎,似乎要得力站起的時候,卻又重重壓了下來,那車夫死死拉住馬身,顫巍喊道:“公子!”
若是他拉不住,馬身定是又重重落下,這一番沖力,不需多想定是不好承受。
可是他畢竟是一國公子,即便為質(zhì),真的要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讓一個乞丐相扶嗎?
荊長寧笑意吟吟,又是言道:“公子此刻,想必也沒有其他選擇了?!彼咧鴾\笑,“我拉你吧?!?p> 易禾咬了咬牙,伸手遞向荊長寧。
荊長寧握住易禾遞過來的手,然后兩只手攥緊,開始用力拉扯。
易禾只覺那只手有些軟,卻很是有力,便覺自己被從馬身之下拉扯而出。
他有些狼狽地從地面之上慌忙站起,急急理了理儀容,望向面前的乞丐,臉上卻浮現(xiàn)一種尷尬之色。
他似乎該向著面前的乞丐道謝,可是他畢竟是一國公子,他怎么能對乞丐行禮道謝,更何況還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望向荊長寧,現(xiàn)在只能希望面前的乞丐是個識趣知進(jìn)退的人。
那乞丐目光如水,微帶狡黠之色,似乎是好整以暇在看他狼狽的樣子。
易禾整衣,也不顧自己的車馬,急忙想要離開。
“你真的不打算和我說聲謝謝嗎?”荊長寧開口問道。說話間,她腳步輕移,便擋到易禾步伐前方,微揚臉容,澄澈如水的眼眸靜靜地望著他,“我?guī)煾刚f過,被人救了之后都應(yīng)當(dāng)?shù)郎弦宦曋x,否則便是無禮之人,若是人人都無禮,想來天下便會大亂的?!?p> 她的話語清脆,無比認(rèn)真地望向易禾。
易禾的臉一陣紅白,目光嫌惡地望向荊長寧,他忽然覺得面前這個乞丐是不是誰特地找來羞辱他的,此刻的他若是道謝定是丟了臉面,若是不道謝,則是失了禮數(shù),無論如何選擇,都會被天下人恥笑。
可是兩相權(quán)衡,若是不道謝,想來還是會被這樣一個乞丐癡纏,不若速做決斷,盡快離開這樣市井聚集之處。
思及此處,他躬身行禮,道:“多謝?!?p> 荊長寧笑意吟吟,望著易禾躬身行禮之態(tài),不覺甚是有趣,然后她向前湊近了一步,幾乎貼到易禾身前。
易禾嫌惡地后退一步。
荊長寧卻是攤開五指伸到易禾眼前,依舊笑著說道:“我要謝禮!”
易禾面色微變,旋而憤怒一甩長袖,理也不理荊長寧,轉(zhuǎn)身離開。
這般潑賴無禮之人,與他癡纏便是自降身份,他這般想著。
然而他的步子停了下來,目光之中染上一抹愁苦,他的面前正是石業(yè)的車馬,他明明讓開了,可是石業(yè)卻并沒有離開。
石業(yè)伸手一揮,他的車夫連忙上前相扶。
石業(yè)走到易禾面前,眉眼一抬,盡是傲然之色,輕蔑說道:“我要你向我道歉?!?p> 若是之前,易禾想必咬牙便認(rèn)了,可是剛經(jīng)過荊長寧一番刁難,他的心中正是憤懣,下意識便駁斥道:“本公子已盡力扭轉(zhuǎn)車馬,并未撞擊到大人的車馬,何來道歉一說?”
石業(yè)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易禾的回答,作為一個落魄公子,而易國遠(yuǎn)在千里之外,他不是一直都盡力討好丹國官員的嗎?
石業(yè)說道:“雖未相撞,但你的車驚了我的馬,你自當(dāng)對我道歉,并賠償我的損失!”
荊長寧帶著淺淺笑意地望著眼前一幕,心想這易國公子在丹國的確是混得無比慘淡,連這樣一個小小的官員都敢當(dāng)街給他難堪。
接著,荊長寧便見易禾臉色又是一陣紅白,他只得躬身行禮道歉,石業(yè)哈哈大笑,羞辱易禾一番后離開。
眾人見熱鬧散場,自覺無趣,也皆是三兩成群離開。
“這易國公子也真是丟人,想必那易王也是個軟懦之人,只得偏安一隅,不知何時我們的丹王能出兵滅了易國,以壯我丹國聲威?!币毁u魚老翁道。
他的身邊,另一賣菜的老婦人接道:“終究想來還是太平些好,我丹國國土雖不大,但勝在富庶,又上從文天子之令,征戰(zhàn)他國終究不是長久之策?!?p> 荊長寧聞言,有些好奇地望向兩個老人,市井之人討論朝政,自文王朝禮樂崩壞以后早已不是太過稀奇的事,而且身處這樣一個世道之中,多聽他人言辭總是好的。
老翁望向老婦,嗤之以鼻道:“婦人之見,你可不見那林國滅了楚國,疆土與國力才得以一躍成為眾國之首,連文天子都要對林王禮讓三分?十年過去了,也未見原來的楚人有什么動亂?!?p> 荊長寧聞得此言,嘴角的笑意瞬間凝固,她走上前去,目光如炬定定望向賣魚的老翁。
她走到老翁面前,伸手便從他的魚簍之中撈出一條烏魚,一仰臉露出一個莫名泛冷的笑意,問道:“這魚怎么賣?”
老翁花白眉一顫,說道:“你一個乞丐買得起魚嗎?”
荊長寧回答:“我的確買不起?!彼柫寺柤?,滿不在乎接著說道,“可是我可以搶?。 ?p> 老翁花白眉毛一顫,說道:“好個潑賴人,當(dāng)著市集上那么多人,你倒是搶一個試試?”
荊長寧聞言,露出灑然一笑,說道:“這可是你說的哦?!彼蛄颂蛳麓?,“有意思?!?p> 話音未落,她朝著老翁的魚簍之中伸手抄去,明明她的手并不是很大,魚也很是滑溜,可是只是很快的瞬間,她的兩只手中便握住了十來條魚,魚簍在一瞬間便空了。
手指輕輕顫動,每個手指的指縫間皆是夾著一條肥碩的魚,半斤重的魚在她的指間掙扎,她卻沒有一絲吃力,遠(yuǎn)望去,倒像是樹干上結(jié)著累累碩果。
“魚兒乖,別鬧。”荊長寧朝著十來條魚吹了口氣,像是安慰一般。
老翁生怒,抄起地面上的扁擔(dān)便朝著荊長寧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