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是聰明人,彼此心照不宣。
傅紹堂就此告辭,出去之后,還神色凝重不已。
淮安迎了上前,見他臉色不怎么好,蹙眉道:“二爺,您……”
“無礙?!备到B堂擺手打斷他,略微沉眉,吩咐道:“去櫳月庵?!?p> “二爺這是要去見夫人?”淮安疑惑道。
他口中的夫人便是傅紹堂的母親傅趙氏,自幾年前傅老爺落罪入獄,大病了一場之后,就一直在櫳月庵修行。
當年傅老爺入獄,多少因著傅紹堂的關(guān)系,傅趙氏心中尚且對傅紹堂存有芥蒂,傅紹堂卻又在此時攀附了劉璨,讓傅家百年聲譽毀于一旦……傅趙氏自是心痛難忍,這些年在櫳月庵吃齋念佛,一來是想替兒子贖罪,二來也是想避開那些內(nèi)宅紛爭。
傅紹堂深知傅趙氏對他十分失望,除了逢年過節(jié)會照例去庵里請安,平日里幾乎不往那邊去。
今兒并非年節(jié),傅紹堂卻要前往櫳月庵,淮安會遲疑,也是很正常的事。
自廂房出來,二爺神色看著就不大好,這會兒還一反常態(tài)地要去見夫人,莫非……是那杜元跟二爺說了什么?
與杜元結(jié)交這差事,是二爺親自向皇上請旨攬下的,照理說應(yīng)該胸有成竹才對,怎么這會兒看著,倒不像是那么回事?
淮安摸不透他的想法,但也知道,傅紹堂此時心情不佳,不宜違抗命令。
櫳月庵位于京城北郊的一處小山腰上,地勢不算偏僻,但路并不好走,馬車只能行到山腳,余下的路得步行。
幸好鋪了磚道,不然這滿山積雪,怕是走半日,也未必能到達庵內(nèi)。
傅紹堂一路沉默,每一步都走得穩(wěn)而重,靴下積雪發(fā)出刺耳的咯吱聲,引得身后的淮安愈發(fā)小心翼翼起來。
庵內(nèi)有幾個小尼正拿著掃帚清掃積雪,見到有客前上門,忙停下手中的活計,迎上前來,看到傅紹堂,稍有詫異,不過很快回神,雙手合十施禮后,又做了個請的手勢:“施主里邊請。”
傅紹堂無聲地回了一禮,隨著她進了庵內(nèi)。
佛堂前,攢金絲蒲團上跪著一個身穿道袍,手捻佛珠的婦人,正是傅趙氏。
她算著只有四十多歲,卻已兩鬢泛白,面黃肌瘦,瞧著十分滄桑。
小尼過去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她才停了動作,緩緩回過頭來,見到傅紹堂,臉上微現(xiàn)詫色,不過并沒多問什么,默默地從蒲團上起了身。
許是跪得久了,膝蓋麻了,起身的時候,腳步稍微踉蹌了一下。
傅紹堂上前扶住了她,小尼和淮安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兩母女在里間炕桌上相對而坐,傅趙氏親手烹了杯熱茶與他,“……外頭風雪大,這茶雖不好,但用來暖暖身子倒還是可以的。”
傅紹堂接過,握在手中,掃視屋內(nèi)一圈,淡聲道:“冬日里冷,您身子骨也不是很好,還是叫她們多給您備幾盆炭爐。”
他是看到屋內(nèi)只燃著一盆炭火,燒得已經(jīng)不旺了,就連他都覺著身上有些涼意,更何況傅趙氏一個婦人。
傅趙氏笑了笑,道:“住了多年,倒也習慣了?!?p> 京城的冬天一貫是這么冰冷徹骨的,她在這兒待了也有四五年了。
傅紹堂沒再說什么,炕桌上擱著幾本經(jīng)書,他隨手拿了一本在那翻看。
冬日里陽光本就不足,外頭還下著雪,光線不免有些昏暗,傅趙氏過去點了盞油燈過來。
他在看佛經(jīng),她便拿了一旁的針線簍子,將一旁沒做完的鞋襪做完。
兩母女皆這般沉默著,過了許久,傅紹堂才擱下經(jīng)書,“今日我見到了一位多年未見的故人。”
他輕聲說道,傅趙氏抬頭凝視著他,她這個兒子生來就聰慧,很會察言觀色,尋常過來,也只是略坐坐就走了,極少與她提這些,也曉得她不愛聽……
今日卻反常地提起……傅趙氏擱下了繡繃,靜候他的下文。
“我……本該是要怨恨于他的。”他聲音很輕很輕,似乎在極力隱忍著什么,“可見到他的那刻,我反倒覺得慶幸。”
他有些自嘲:“慶幸他還活著……”
“有些人,我不是不想忘,只是總也忘不掉?!?p> 他甚至有些痛恨這樣的自己,也開始有些理解,傅趙氏為何會選擇待在這庵廟里,終日與佛祖為伴了。
至少有了精神寄托,就不會想起那些往事,想起那些令人傷懷的舊人……
他難得地在傅趙氏面前露出了這樣的一面,聲音帶著又沉又啞。
外人都道他不近人情,有一副鐵石心腸,為了仕途能拋下一切……卻極少有人知道,他其實是個極念舊情的人。
知子莫若母,傅趙氏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只是都過了這么多年,那些人和事,早便與他們不相干了。
今日他舊事重提,怕是受了那所謂故人的影響。
傅趙氏不知該如何安慰,也知道,他只是一個人隱忍得久了,想說來與人聽聽罷了,并非真的來此尋求慰藉。
抬手欲輕撫他的肩膀,又覺不妥,硬生生縮了回去。
頃刻功夫,傅紹堂便已收拾好情緒,恢復(fù)一貫的清冷,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過幾日再來看您?!?p> 言罷,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傅趙氏望著他有些落寞的背影,終是輕嘆了一聲,繼續(xù)低頭做著自己的針線活兒。
“二爺……”
淮安恭敬地迎了上前,頗有幾分欲言又止。
“走吧,回府?!?p> 傅紹堂最后望了一眼傅趙氏住的禪房,頭也不回地下了山。
秦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