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靜靜地對立著。
夕陽如血,將兩個人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
兩人相隔一丈,一個叫唐振衣,是名充滿活力的少年;一人叫萬葆云,是久負盛名的前輩英杰,號稱南疆第一劍客。
少年道:“前輩,請?!?p> 萬葆云靜靜地盯著對方,這個少年衣衫敝舊,身軀挺得標槍般筆直,但神情看來又顯得那么疲憊,只是那一對眼睛卻銳利如鷙鷹,仿佛看穿了世間一切虛偽。他頭發(fā)蓬亂,只用一根白帶扎著,背上插著一柄劍。
那是一柄鐵劍,銹跡斑斑的鐵劍,隨隨便便地插在背上,也無劍鞘。
瞧了許久許久,萬葆云終于笑了,抬手道;“你先請。”
少年面無表情,依然冷漠,孤傲,雙目靜靜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你真的讓我先出手?”
“是的。”
萬葆云剛說完這句話,他就后悔了。因為他突然看到面前這個疲倦憊怠、似已歷盡滄桑的少年人目中如明星一般閃出寒光來。
但已來不及了,后悔已來不及了,高手對峙,本就不存在后悔的,因為你一旦后悔了,結(jié)果就只有一個。
那就是:死!
那少年的手似乎只是動了一動,就依然默立,過了半晌,嘴角露出一絲笑,道:“沒有人能讓我先出手的。你也不能?!?p>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掉身下山而去,踏著自己的身影一步步地下山而去,不急也不緩,不輕也不重,似乎是踏著一種亙古的節(jié)奏。
萬葆云依然直立不動,但雙睛已凸出,目中神光漸散,前頸與后頸鮮血如箭一般噴濺出來。
他已經(jīng)死了,但全身的平衡力量依然未消,就在他全身蓄力、未曾發(fā)出的一剎那,那少年的劍已經(jīng)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刺穿了他的咽喉,將他全身的力量定格。
他號稱南疆第一劍客,他平生就是以劍起家的,世間的使劍高手他已不知見過多少,但這一劍,他死也不知對方是怎樣出的,只因為這少年的劍實在太快,快得已沒有劍影,沒有劍聲,只有死之前利劍穿喉那種冰涼的感覺。
死亡的冰涼。
………………………………
那少年依然孤獨地走著,面色平靜如水。他的鐵劍第一次沾血,這種劍術(shù)果然是無比犀利的,初次試劍,就已成功,名揚天下的高手在他這柄凡劍下如豆腐一般軟弱。
他終于不負眾望,不負師恩,他終于練成這犀利無敵的劍術(shù)。
從今日起,他將重現(xiàn)江湖,那一個個曾侮辱過他的人,曾與他為敵的人,曾追殺過他的人,曾參與殺害他父母、兄妹、妻女、朋友的所有仇人,他要一個個殺死他們,挖出他們的心肝臟肺,將他們的尸骨碎為萬段,油煎火烹。
他將以他鋼鐵般的意志、犀利絕倫的利劍、超人的智慧、變幻莫測的手段來踐踏曾歧視過他的中原武林,他要將中原武林的尊嚴踩在他的腳下。
他面色平靜如石,內(nèi)心卻燃燒著火一般的仇恨。
他需要報仇,他需要用血來洗清一切冤仇,洗清一切蒙于他頭上的恥辱。
如今他已練成了天下第一的劍術(shù)。
他已無所懼。
驀然抬頭,面前已出現(xiàn)他此來的目的地:試劍山莊。
他沒有猶豫,沒有停步,他甚至連一點點的激動都沒有,依然挺直腰桿,踏著他那特有的不急不緩的步奏,似乎面前的莊院跟他毫無關(guān)系,他根本就未瞧見這座莊院,他只是一個疲倦的、急著趕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的旅人。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
…………………………
陸昭影剛剛跨進了門,全身肌肉忽然繃緊,一腳踩在了半空,忽然如石化般定住了,他的神經(jīng)一根根抽緊,他全身的注意力已集于一點,而汗珠則一粒粒自他發(fā)際、額角滴下。
在這一剎那,憑他三十三年零八個月的殺手生涯,他斷定屋中有一個人,一個可怕的人。
因為在這一剎那,他感到一股強大的殺氣。這種殺氣,只有一種人會發(fā)出。
那就是充滿殺機的人,為了殺人而來的人,這種人在殺人前,全身總會不由自主發(fā)出一種迫人的殺氣。
而這種殺氣,也只有他這種喋血江湖的老殺手才能感覺出來。
他知道這是個可怕的人,想要他命的人,所以在進門的一剎那,他全身的肌肉就全部停止行動。他不敢動,因為一動,他不敢保證是否自己這一生最后的后悔來臨了。
他盡量保持動作的穩(wěn)定,身體各部位的平衡,精力的集中,他握住刀柄的手也捏得緊緊的。
這把刀砍下過無數(shù)人的頭顱,只要敵人先一動,他保證可以先砍下敵人的頭顱。三十三年來,他從未失手。
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定力、武功。他畢竟是當今江湖十大殺手之一。這一點他一直引以自豪。
就在他心中自豪**的時刻,黑夜中忽然閃起了一道劍光,刺目的劍光。
只見劍光,不見人。
劍光一閃即滅,快得令人無法想像。
陸昭影忽然瞪大了眼,張圓了嘴,臉上的神色定格在一付極端恐怖、懷疑的狀態(tài)。他至死也不信世上有如此快的身手、如此快的劍,他根本未聽見對方的聲音,未看見對方出劍,他根本連對方的人影都未看到。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未見到對手是誰就倒了下去。
他至死也不信世上有人能在他全神戒備時一招間殺了他。
黑暗中筆直地走出一個人,他的眼光冷漠而明銳,他的神態(tài)疲憊而倦懶。
他伸出鐵劍,在陸昭影尸體上劃了五劍。
一顆星,五芒星。
血寫的五芒星!
孤獨的、凄艷的、恐怖的星!
…………………………
高曠的黃土高坡,塵沙漫天的古道,斷垣枯井間立著一座孤伶伶的客店。
這里是北上太原、南下中州、西去蘭州域外、東往中原的要道。這里百姓寥寥,但游人如蟻。這里是南北客商的憩息地,武林人物的集散地。這里消息靈通。這里交通便利。江湖中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這里必然是最早知道的一個地方。無論誰想打聽什么事情,來到這里都可以保你滿意而去,無論多詭秘的事情,來這里都算不上是秘密了。
這客店的名字就叫:“滿意客店?!?p> 意思是說,不管你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本店都可以令你滿意,無論是女人、玩樂、買兇、探秘、聊天,只要你付足了銀兩,都可以得到。
同樣,陸昭影被殺、孤星神劍重現(xiàn)江湖的事也以離弦快箭般的速度傳到了這里。
在入門的左側(cè),橫擺著一張長四尺、寬三尺的柜桌,柜桌后面坐著一個女扮男妝的女人,正精神抖擻地與一群酒鬼斗酒,三個酒鬼與她隔著兩張桌子劃拳。
她,就是這家客店的老板,芳名程冥冥,是個年輕貌美的佳人,但自從三年前她在這里開了這家滿意客店后,她就一直穿著男裝,而且永遠是那套似乎從未換下來洗過的男裝儒衫。
她大笑著劃拳,大笑著將一壺一壺的烈酒喝下肚,她似乎忘了自己是個女人。但凡進了這店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敢輕視她,不敢對她有絲毫的褻瀆。聰明的人都知道,你可以跟她玩,跟她笑,跟她不著邊際、海闊天空的胡吹,但就是不可以猥褻她。
因為在三年前,三個小青皮對她動手動腳,當場就給她折斷了六只手,踢皮球一樣將他們踢出了店門外。
后來又有幾批不懷好意的武林人士聞訊而來,但沒一人接得下她三招兩式,不是斷手,就是折足而去。
自從一年前飛天兀鷹洪象在此地斷了五根手指、鎩羽而去后,武林中就再也沒人敢來向她挑釁了。
程冥冥大笑道:“張小黑,你輸了!喝酒,喝酒!”
那小青皮臉皮紫脹,已經(jīng)醉醺醺,道:“輸?shù)氖撬皇俏?。剛才我出的是三、三根指頭,他才是四根指頭?!?p>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程冥冥忽然從座位上飛了起來,向他撲了過去,那“張小黑”還未回過神來,喉頭就已被扣住,不由自主張開了嘴,一道辛辣的酒立即沖喉而入。
直到一壺酒涓滴不剩,程冥冥才飛身掠回座位,大笑道:“沒有人能騙過我的眼睛。你輸?shù)木褪悄爿數(shù)??!?p> 那“張小黑”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下,醉得醒不過來。
只聽啪啪數(shù)聲,有人鼓掌走進店來,贊道:“好快的身手,好快的輕功,女掌柜果然不愧為關(guān)中有名的女中英杰?!?p> 這人一走進來,店中所有的客人全站了起來,向著來人叫道:“司馬莊主?!?p> 這是一個雍容富貴的人,保養(yǎng)得很好的臉上血氣盈足,皮膚連一點點疤痕都沒有,他的笑容寬厚、親切,象陽光,象雨露,能融化人心頭的冰塊,能滋潤人心的枯涸。他的身材適中,不胖不瘦,腰、肩、背、臂、腿上的肌肉仍然緊繃繃的,連一點多余的肉也沒有,盡管他已經(jīng)五十余歲,但仍然精力健旺。他身著熟羅長袍,左手指上戴著一枚極大的碧玉斑指,顯示著他家底的殷實與世家的出身。
多少年前,司馬一塵的名字就已響遍江湖,無論他家傳的霸絕天下的司馬刀法,還是他遍及五湖的鏢局、錢莊、店鋪、賭場、妓院,以及他修養(yǎng)得體的風度,都令天下學武人為之傾倒。他所有的一切:絕世的武功、龐大的家業(yè)、俊逸的容貌、翩翩的風度令他在江湖上的聲威赫赫,如日中天。
他躊躇滿志。他一生順利。
他無論走到哪個地方,永遠都是一顆耀眼的亮星。
但現(xiàn)在,他剛走進門,忽然有一只手攔住了他。
雪白的手臂,滑膩的肌膚,纖纖的細指,令人目眩。
這只手臂就直直地橫伸在他的面前,一點沒有妥協(xié)的意思。
司馬一塵大笑道:“女老板,你難道連我的錢也要收么?”
“無論誰都一樣,只要走進我這店門,就得先交一兩銀子。這是本店的規(guī)矩,人情歸人情,規(guī)矩卻不可以壞?!?p> “但我并不是來尋樂喝酒的,我是來找你女掌柜有事相談的。”司馬一塵道:“這也不可以給點面子么?”
“不行!無論是來干什么的都不行。即使你是要送我一萬兩銀子,走進這門也得先付一兩門錢。”
司馬一塵微笑地望著面前這個極漂亮的女子,道:“如果我來說的是‘孤星神劍’的事呢?”
程冥冥神色在一剎那間凍結(jié),眼中閃過一絲極不易為人察覺的痛苦,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司馬一塵那含笑的臉,過了良久,才冷冷道:“我早已知道。”
司馬一塵一點沮喪的樣子也沒有,道:“九天飛燕畢竟是九天飛燕,聽到‘孤星神劍’四字居然不吃驚。唉,誰又能想到大名鼎鼎的一代女中豪杰竟會來開這小小的酒店!”
一邊說一邊在四周踱了幾步,道:“好房子,好房子,這酒店果然建造得極為堅固?!?p> 說著又一連嘆了幾口氣,道:“可惜啊,可惜,只可惜這大好的房屋不久后就要姓唐了。”
他一邊說一邊向門口走去,道:“主人不留,離去也罷。程姑娘,告辭告辭?!?p> 但他還未跨出門,程冥冥已叫道:“司馬先生,你站住。”
司馬一塵站住了腳步,緩緩回過身來,一步步走到程冥冥身前,目光從她的眼眸看到玉鼻,看到櫻唇,又往下看,直到把她的全身看遍之后,才把眼睛定在她的雙眸上,微笑道:“我可以不付那一兩銀子了么?”
而程冥冥,只有忍著。
………………………………
房門推上,將喧囂聲全部關(guān)在門外。
程冥冥道:“司馬先生可以吐露來意了么?”
司馬一塵道:“咱們是鄰居,見面難道就一定要談公事么?咱們就不可以先聊一聊。譬如我的愛好,你的興趣……”
“我覺得這很無聊?!背腾ぺず敛豢蜌獾卮驍嗔怂脑?。
司馬一塵并不介意,目光又停留在程冥冥的臉上,道:“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瞧得起你?武林中那么多名人我都未放在眼里,比你漂亮的女人我也從未刻意留心過,但我為什么卻瞧得起你?”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guān),我不想知道?!?p> “那是因為我佩服你?!彼抉R一塵嘆了口氣,道:“我可以任意摧毀江湖中任何一家店鋪,我可以叫乞丐一夜間變成富翁,我也可以令富翁一夜間變?yōu)槠蜇?,我可以令總督聽我號令,知府聽我派遣,可以令仇人變成朋友,朋友變?yōu)樗罃?,但是……?p> 說到這里,司馬一塵又嘆了口氣,道:“我卻不能摧毀近在我身畔的滿意客店,我甚至在這店中不能行走自如。我曾經(jīng)派人在你店中搗亂,我也動用過官府的力量,我甚至不準天下任何一家店主向你進貨,但是,這些都打不垮你,你的滿意客店依然越開越旺。
“在我的性格中,是絕不允許臥榻之旁有他人酣睡的?!彼抉R一塵頓了一頓,續(xù)道:”我一定要摧毀你,打垮你,我不信世間有任何人能不成為我的手下敗將。在我原先的設(shè)想中,你是不堪一擊的,我一拳就可以將你打倒。但是后來我用盡了所有的辦法也沒有打垮你。所以我用重金請來了西域第一殺手洪象來對付你。但是這一次依然失敗了。從那以后,我就開始漸漸地佩服你,我不再想與你為敵,而想跟你交個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程冥冥的面色依然平靜如古井之水,好象在聽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故事,道:“司馬先生,我想你來不是來講這些的?!?p> 司馬一塵也好象沒聽見她的話,道:“在這世上,我只佩服兩個人,一個自然是你,另一個就是那權(quán)勢、威脅、美色、金錢均不能改其志、一往無前、百折不回的孤星神劍唐振衣?!?p> 聽到唐振衣三字,程冥冥忽然打了一個哆嗦,冰般的眼神中現(xiàn)出了痛苦,漠然淡淡的神情似乎也軟弱下來。
司馬一塵好象沒有看見她神色的變化,依然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是我的朋友。而唐振衣,我要把他當成我的對手。因為在這世上不但令我佩服的朋友極少,令我佩服、可以做我對手的人更是絕無僅有。朋友令我一生愉快,對手則讓我自勵自奮,積極向上,我不但要與孤星神劍比一比智慧、武功和所有一切可以比的東西,我還要與他爭奪心愛的女人,爭奪天下第一的名頭。”
程冥冥的眼神如火一般燃燒起來。
司馬一塵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的臉,道:“我想我的意思你明白得很。你與唐振衣也有一段極復雜的情感,你是唐振衣的仇人,你現(xiàn)在又依然戀著他。但是唐振衣一定會來殺你的,他絕不會因為一個你而不報殺父殺母殺妻殺女殺朋友的滅門之仇的。你如果遇到麻煩,隨時都可以來找我的,無論你什么時候來找我,我都會是空閑的?!?p> 程冥冥的心如刀絞般疼痛,但她依然保持著平靜,她靜靜地道:“謝謝,我不需要任何人幫助,我也絕不會來找你的?!彼恼Z聲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她站起來,推開門,外面劃拳猜枚的聲音又灌了進來:“如果司馬先生只是說這些話的話,那你可以走了?!?p> 司馬一塵緩緩站起來,又嘆了口氣,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在這屋里,他很喜歡嘆氣,他一邊嘆氣一邊走出門去,走了幾步,忽然站定,回過頭來,一字字道:“我佩服你的就是這一點,喜歡你的也是這一點。我絕不會放棄的,我也一定會成功的?!?p> 然后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