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馬家渡上渡口,留守司中軍大營,陳淬部。
留守司行轅所在的中軍,上渡口處泗州營士卒和遼人殺得血氣沖天而起,那邊的戰(zhàn)陣廝殺卻被連天的喧囂覆蓋,自然不會為人知道。
前軍炸營,聽到那邊的喧嘩,中軍一萬余人也不可避免地跟著營嘯。
畢竟,兩座大營相隔不遠,自然要受到波及。
混亂一起,正在帳篷里睡覺的士兵立即光著身體提著兵器沖出來,互相之間亂砍亂殺。
轉(zhuǎn)眼,營中到處都是慘叫,大火連天而起。
無論軍官們?nèi)绾尉S持,也沒有任何用處,那些匆忙跑出去約束部隊的中下級軍官們一去不回,鬼知道他們是被亂軍殺了還是被人潮裹脅。
站在轅門處的望臺上,中軍統(tǒng)制御營使、六軍都統(tǒng)、淮南招撫使陳淬喉頭一甜,“哇”一聲將一口熱血吐了出來。
完了,中軍完了。
吐出這口血之后,陳淬頓時臉如金紙,身體一偏,就要委頓在地。
旁邊,中軍的幾個將領(lǐng)同時發(fā)出一聲喊,伸手扶住:“統(tǒng)制官?!?p> “軍使?!?p> “父親?!?p> 喊什么的都有。
他的兒子陳仲敏一把抱住父親,哭道:“爹爹,部隊營嘯也不是頭一回遇到,你又何必如此?”
是啊,父親本是西軍老將,從前在鄜延軍中效力。靖康年入衛(wèi)京畿之后,轉(zhuǎn)戰(zhàn)千里,軍中那些西軍精銳也在這一場接一場的失敗中消磨了銳氣,減員的厲害。從開封潰逃到建康之后,部隊已然士氣喪盡,像這樣的營嘯時不時會來兩場。
不過,大軍駐扎,不可都聚在一起,需要分散成數(shù)千人的幾個部分分散安置。這樣的好處是方便就地補充給養(yǎng),又可防止人一多,軍中起瘟疫。
只在戰(zhàn)時,大軍在集結(jié)在一處。
大股隊伍炸營就炸營,也沒什么打緊。
“父親你也不要傷心,等到天亮,士卒們安靜下來,自然就會恢復(fù)秩序。”
“是啊是啊,少將軍說得對?!北妼⒓娂姵鲅园参?。
陳淬眼睛里全是淚光,他指著正風(fēng)借火勢燒成一片的營寨,喃喃道:“完了,完了,輜重兵器糧秣已經(jīng)燒光,明日就算收攏所有潰兵,又能怎么樣?若是女真渡河來擊,我等又靠什么抵擋?”
聽到這話,眾人心中都是黯然。
留守司大軍的骨干都是西軍,用的是大宋西軍的編制,使用的是同樣的戰(zhàn)法。
大宋朝立國時,因為燕云十六州的馬場被契丹人占領(lǐng),軍中自來缺馬。在童貫發(fā)舉國可用之兵北伐幽燕時,王稟手中的勝捷軍輕騎和白梃軍重甲具裝騎兵加一塊也超不過萬人。
西軍自成軍以來和黨項人在橫山惡戰(zhàn)百年,吃夠了沒馬的虧,也操演出一整套以步破騎的戰(zhàn)術(shù)。不外是戰(zhàn)時以神臂弓和弓手射住陣腳,以身著步人甲的步兵徐徐而進。
靠著這個手段,西軍在戰(zhàn)場上也取得不少勝利。只不過,敵人在被步兵擊潰之后可以騎了馬從容撤退,而宋軍卻沒辦法追擊,無力擴大戰(zhàn)果。
正因為宋軍作戰(zhàn)時陣而后戰(zhàn),靠的是先進的武器裝備,對于物質(zhì)的消耗也是極大。就拿那場北伐來說吧,幾十萬軍隊和民夫迤儷而行,人吃馬嚼,每天都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后勤運輸線從燕京城直拉到黃河邊上。
戰(zhàn)時,十萬套鎧甲、億萬箭矢、士卒的衣服被子,每月軍餉,開拔時的開拔錢,戰(zhàn)時用來激勵士氣的犒賞,戰(zhàn)后陣亡士兵的撫恤,受傷士兵的安置,都是要錢。
軍中一線作戰(zhàn)勇士常自嘲是賤命的“沙場一文漢”,意思是說他們的命只值一文錢。其實,大宋在派遣士兵作戰(zhàn)的時候犒賞不可謂不厚。越是慘烈的戰(zhàn)事,越是如此。
士兵們提著腦袋出戰(zhàn),那是要看到實實在在的銀子。沒有錢,根本就使不動。
如此,北伐時,國家耗盡最近二十年的積累,甚至連當(dāng)年神宗時的庫存的錢串子腐掉凝成一塊的舊錢都尋出來了,國庫空得可以跑馬。
康王繼位,官家之所以一敗再敗,直接轉(zhuǎn)進到江南,除了女真實在太兇悍之外,和國家實在太窮也有莫大關(guān)系。
當(dāng)初,宗澤宗汝霖在開封的時候,主要干的就是找錢。
這次留守司撤來建康,沿途因為部隊實在太窮,部隊跑散了一大半。
過江之后,靠著江南數(shù)省和江寧的財富,大軍才算得到補充,士氣得到恢復(fù)。
可今天這一亂,營中起了大火,也不知道有多少物資被燒。
就算明日一早收攏了安靜下來的士兵,又能如何?
幾萬大軍駐扎在一起,簡直就是一頭吃錢的怪物,每天花出去的錢像流水一般。和女真隔江對峙,這一仗也不知道還要打多久,建康府已經(jīng)無力承擔(dān)了。
大家都是帶老了兵的人,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
一時間,整個望臺上陷入了沉默。
良久,陳仲敏才抹了一把眼睛:“爹爹,事態(tài)已經(jīng)不可收拾,只能等士卒慢慢恢復(fù)安靜。你老人家也不要太擔(dān)心,我部大多是汴梁人,過江之后也沒處可去,天一亮自然就會回來的。至于損失的物資,讓杜相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再從地方上擠一點出來?!?p> “對對對,一切有杜相呢,他會想法子的?!北娙硕计咦彀松岬匕参恐惔恪?p> 杜充這人殘暴無能,仗打成這樣,大家心中都是怨憤。不過,這人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飛揚跋扈,特別是在做了右相之后,為了充實軍資,對地方上也是敲骨吸髓,極盡橫征暴斂之為能事。
有他在,有富庶的江南地區(qū)在,大伙兒尚不至于餓肚子。
聽到這話,陳淬苦笑:“我是老鄜延軍的人,上次杜相斬馬皋將軍,我因為出言求情,已引得他心懷不滿。這一個月來,留守司是如何對我等,大家也是清楚。咱們說是中軍,可杜相卻一直將行轅設(shè)在戚方那里,從不來我們這里?!?p> “我悲傷的并不是因為我軍營嘯,也不在乎物資的損失。老夫只是傷心,我西軍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說到這里,陳淬眼中淚光閃爍:“以前老種、小種相公在的時候,軍中也不是沒有炸過營。就拿劉延慶和王稟來說吧,軍中一炸營,只需派人人馬彈壓,不片刻就能夠鎮(zhèn)壓下去??涩F(xiàn)在都半夜了,部隊還是收束不了。我大宋西軍怎么變成這樣了,是一場接一場的失敗叫大家心灰意冷了嗎?如此,我大宋將來又該如何?”
眾人都將頭低了下去。
陳仲敏自小就跟著父親在軍中效力,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的西軍是何等的威武雄壯,而今,那些熱血漢子究竟去哪里了呢?
營嘯已經(jīng)不可收拾,大家都是束手無策。一口郁氣憋在胸中,似是要爆炸了。
一股煙襲來,望臺上響起劇烈的咳嗽聲。陳仲敏再也忍不住,忙將頭朝北面探去,想要吸一個冷咧的江風(fēng)。
先前他帶著手下在營中跑了半天維持軍紀(jì),已經(jīng)累得渾身酥軟,體力到了透支邊沿。
遠處,江水被火光映紅,微微起伏,如朱似霞。雪還在下,再過得半個時辰,天就要朦朧亮開。東南的天不像陜西,亮得早,希望到時候混亂的士卒能夠平靜下來。
突然,陳仲敏看到那一片紅色的浪頭中有一點黑色緩緩移來。
剛開始,陳仲敏以為是自己太累產(chǎn)生的幻覺。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等到再次定睛看去,卻見,整個眼簾已經(jīng)被戰(zhàn)船占據(jù)了。
“這是……”
他狠狠地抓著望臺的欄桿,竭力把身子伸出去。
有差不多二十條大船,在火光中,戰(zhàn)船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影,其中還夾雜著大量的戰(zhàn)馬。船上的人都穿著鎧甲,手中的兵器幾乎將天空都照亮了。
騎兵,好多騎兵渡江而來。
女真,是女真的精銳騎兵!
不但是他,望臺上的人都發(fā)現(xiàn)敵人,一剎那,所有人都面如死灰。且不說部隊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混亂,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就算是在平時,部隊列陣而戰(zhàn),以中軍這低落的士氣和散漫的軍紀(jì)又如何頂?shù)米〗鹑蓑T兵如山而來的沖擊?
輸了,徹底地輸了。今日,不但留守司大軍完了,只怕建康守不住。
沒有人說話,似乎都被著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
近了,近了,金軍的大船看到著火的大營,也不用在隱蔽,同時發(fā)出一片大喊,飛快地劃動船槳。
馬家渡上渡口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渡口的泥沙淤積多年,已經(jīng)形成一片大淺灘。
“轟轟”一連串響,船只一只接一只擱淺。在巨大的慣性做用下,立在船頭的女真人紛紛跌落水中,立在齊腰深的水里哇哇大叫。
船上是響亮的肆無忌憚的哄笑。
接著,蓬蓬幾聲,跳板直接搭到水中,長嘶聲中,女真人翻身上馬,就這么沖下水去,就那么揮舞著連枷、大棍、斧、錘等重兵器,如同拍岸狂濤朝中軍大營撲來。
根本數(shù)不清楚他們究竟有多少人,黑壓壓一片壓上,擋住了投射到江上的火光。
周遭頓時一暗。
女真人剛開始的時候沒有任何陣勢,他們一邊跑一邊開始編隊,漸漸地就組成一道四列平行陣,如墻而動。
河水嘩啦翻涌。
馬蹄聲響起來,整個地面都被震得微微起伏,望樓不住搖晃,已經(jīng)立不穩(wěn)人。
終于,有人凄厲地大叫起來:“敵襲,敵襲!”
“女真韃子!”
鑼鼓震天響起,有稀稀落落的箭淋過去,落到女真騎兵隊伍中。
有騎兵落地,被憤怒的馬蹄踩出清脆的骨折聲。說來也怪,中箭的騎兵到死也不肯哼上一聲,女真人的兇悍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