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渡下渡口,留守司前軍大營,碼頭。
聽到王慎出擊的命令之后,岳云知道最后的決戰(zhàn)到來了。站在軍旗下立了一夜,看到士卒們前前面浴血奮戰(zhàn),看到一個個袍澤弟兄大叫著倒在血泊里,他的眼眶都瞪得快要裂開了,只恨不得立即沖上去,將手中的大斧狠狠劈在契丹狗的腦袋上。
可是,王道思竟然這么沉得住氣,一直不肯將背嵬士派出去。
眼見著前方的泗州軍陣線已經(jīng)散亂,說不好下一刻就會堅持不住。咱們在這里等,又等到何時,別等到無力回天的時候??!
終于,終于可以出擊了。
岳云驚喜地大叫一聲,拔出大斧,率先沖了出去。
這群身著重鎧,手執(zhí)大斧,魁梧如牛的勇士迂回了半圈,如同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契丹人的軟肋上。
沒有吶喊,只有大斧砍在人身上沉悶的聲響,其中還間夾著斧刃在鐵甲葉上刮過的銳響。剎那間,契丹人高亢的慘叫響起。
鏖戰(zhàn)了半夜,又是如此慘烈的廝殺,可以說,整個山坡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人血浸透了。飛快揮舞著手中的兵器,手臂也變得酸軟,胸膛劇烈起伏,肺中就好象有火在燃燒,雙方士卒的體力都到崩潰的邊沿。
突然,有這么一群養(yǎng)精蓄銳的甲士加入戰(zhàn)場,勝利的天平不可避免地向泗州軍傾斜,契丹人混亂了。
岳云今年不過十二歲,過完年也才十三,在現(xiàn)代社會也不過是一個大孩子。可此刻的他全身披掛,魁梧得如同一尊鐵塔,一頭蠻熊。
他一馬當(dāng)先地沖進(jìn)敵群,手中大斧不分青紅皂白亂砍。這個時候,他一身神力才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幾乎沒有人是他一合之?dāng)常诔林氐拇蟾?,刀來刀折,槍擋槍斷,一個接一個契丹人被他直接砍開身體,破碎的內(nèi)臟和鮮血噴得滿天都是。
在這連天血浪中,岳云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任憑血水順著自己頭盔瀑布一樣往下淋:“滾開,滾開,擋我者死!”
血標(biāo)進(jìn)他口里,將雪白的牙齒染紅,但眼睛卻綠油油的亮著。
這一頭正在進(jìn)食的雄獅。
鼓聲還在響,長長的螺號吹奏,這是沖鋒的號令。
已經(jīng)有些亂的泗州軍牌子手和長矛手以及換上手刀和契丹人肉搏的弩手見背嵬軍殺到,士氣大振,瘋狂地向坡下俯沖。他們手中的刀子上已滿是缺口,有的人槍桿子也折斷了,就將已經(jīng)不能使用的兵器往地上一扔,抱著敵人就骨碌碌地朝坡下滾。
不愧是皮室軍,這些亡家滅國后僅存的精銳雖亂,但還沒有馬上崩潰,而是一步步后退,試圖和泗州軍拉開一點(diǎn)距離,收縮陣線。就好像是打出一拳時,手臂又回縮蓄力。
但是,他們攔腰被岳云纏住,這一撤,就不可收拾了。
契丹人人大吼,三五成群靠在一起,奮力死斗。
“大宋,大宋!”敵人在負(fù)隅頑抗,在咬牙堅持,如果不出意外,這一仗他們要輸了。泗州軍齊聲大喊,聲震原野。
有士卒唰一把扯掉身上已被砍得稀爛的鎧甲,赤裸著黝黑的胸膛,提著兵器咬牙切齒撲上去。沒有了這些礙事的東西,他們的動作分外敏捷。很快,隊伍中就出現(xiàn)了許多不屈的黑魂。
“大宋,大宋!”武陀的大斧在劈進(jìn)一個敵人的胸膛之后竟被卡在里面,急切中拔不出來。他松開手,一腳將敵人的尸體踢飛。順手抽出一柄骨朵,“當(dāng)”一聲砸在一面盾牌上。
好個武陀,這一錘力氣如此之大,竟將敵人砸得直接跌落在地上。
武陀也懶得理睬,又一揮。骨朵抽中第三個敵人的下巴,雪白的牙齒和著舌頭飛上空中。
“跟上,跟上!”他左手拉著已經(jīng)軟得不能走路的吳憲法向前沖鋒。
“受傷……我受傷了嗎?”吳憲法驚惶的目光在自己身體上搜索,扎甲上已經(jīng)染滿了血,也不知道是誰的。
從戰(zhàn)斗一開始,他就被這無邊的殺戮被這殘酷的戰(zhàn)場驚呆了。口中干得生痛,心臟跳得要從嘴里跳出來,而身上卻是沒有半點(diǎn)力氣。
他在以前是個街頭混混,打架斗毆的事情可沒少干,也被少被人打得頭破血流。原本以為上戰(zhàn)場殺敵和打架也沒什么兩樣,不外是紅刀子進(jìn),白刀子出。
可今夜,他才知道錯了。
原來,這打仗是要死人的,而且還死得這么快,這么簡單。
街頭斗毆,對手的雙方雖然都竭力裝出一副兇惡要?dú)⑷藵M面的架勢,其實(shí)下手的時候都有分寸,盡量避開對方的要害。不然,可是要吃官司的。
可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眼前,卻沒有那么多花巧。敵我雙方都抱著一個心思,手中兵器直接朝對方致命部位招呼,務(wù)必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殺死敵人。
只見,一個照面,雙方最前排的士兵就嘩啦嘩啦慘叫著倒地,死得就好象秋天里的蒼蠅,那么輕易,那么沒有價值。
不不不,大家都是牛羊,屠場里待宰的牛羊。
天地不仁,天地?zé)o情,又何曾仁過?
吳憲法想叫,可張開嘴,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同時,跨下有熱熱的液體淋漓而下。
直到出擊的命令下來,他還是處于懵懂之中。
眼前的景物扭曲了,變得如此怪誕。耳朵里再聽不到聲音,身邊都是一張張張大嘴巴扭曲的面容,是揮舞的兵器。刀子砍中人體的瞬間,鎧甲無聲翻開,里面的皮肉無聲翻開,紅色血液無聲標(biāo)出,死亡或者受到的士兵無聲倒地……
真是一場幻夢啊,早知道,餓死也不當(dāng)兵了。
淚水撲簌落下。
“咻!”破空聲射來,射中武陀的左小腿,箭頭血淋淋地從腳肚子戳出來。
就在這個瞬間,聽力又回來了。
只見武陀好象沒有任何感覺似地,依舊朝前推進(jìn),直到被插在腳上的羽箭絆了一下,他才皺了皺眉頭,停下來,一把扯出箭來,“啪”一聲折斷了。
劇痛襲來,這使得武陀嘴角一歪,抽了口冷氣:“走走走,快走?!边@一痛,他的力氣瀉了,連拉了幾下,竟扯不動吳憲法。
旁邊,一個背嵬軍士兵罵道:“武娘子,你他娘堵在這里做甚,前進(jìn),前進(jìn)。直娘賊,吳憲法好象慫了!姓吳的,我入你娘,弟兄們在前頭拼命,你他媽卻軟成這樣,老子砍死你!”
在后面,軍法官陳達(dá)的督戰(zhàn)隊也投入了最后的總攻,他一邊揮舞著手中的樸刀,一邊大聲吶喊:“沖上去,沖上去,遇敵不前者,斬!臨陣退縮者,斬!”
刀子就舉起來,欲向吳憲法脖子上砍去。
“走!”武陀也不知道那里來的力氣,虎吼一聲拉動吳憲法的身體,高聲大喊:“背嵬軍第三隊押官吳憲法……受傷,軍士武陀接管部隊,沖上去,把韃子趕進(jìn)江里去!”
他中的骨朵在抽中一個敵人的身體之后,虎口終于裂開。扔掉鐵錘,又拔出手刀。雪亮的刀光閃過,直切入一個手中短刀將要刺中吳憲法的契丹人的上半身,硬生生將半截軀體砍了下來。
手刀也被帶落在地。
武陀又伸手把吳憲法腰中的刀子抽出來,“借用一下,不要怕,要想活,就沖上去,殺光韃子。小岳將軍說了,戰(zhàn)場上,越怕越出鬼!”
從發(fā)起沖鋒到現(xiàn)在,武陀憑借著強(qiáng)悍的身體和一身巨力,也不知道殺了多少契丹人。
這個時候的他身上的血污已經(jīng)凝結(jié)了,東一塊,西一塊,如同紅色的豆腐。
吳憲法還在哭:“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兄弟!”這個時候他才明白,打架,武陀打不過他??墒钦嫒羯老嗖@個大仇家隨時都能像捏螞蟻似地捏死自己。
“你他媽少說這些沒用的,你我之間的事情俺可沒工夫跟你算。上去,沖上去!”武陀雙眼赤紅,手一用力,將吳憲法拉得朝前扔過去。
眼前是契丹人兵器的閃光,吳憲法大聲尖叫著,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手中的大斧毫無章法歇斯底里地朝前亂砍。
“對了對了,就是這么干的,這就是打仗,這就是殺人。大宋,大宋!”武陀驚喜地高聲長嘯,奔跑的腳步飛濺起層層浪花。
原來,在背嵬軍不要命的沖鋒下,契丹人竟然就這么一步步地被泗州軍趕下山坡,趕到河邊。
戰(zhàn)斗終于要到結(jié)束的時候了,再岳云等人如同野牛的撞擊下,契丹人的防線再沒有組織起來,徹底崩潰。
耶律馬五眼前一片紅色,只有兵器鎧甲那冰涼的寒光和噴飛的人血。
一個接一個契丹勇士被這片寒光吞噬,永遠(yuǎn)地倒在這潮濕冰冷的江南土地上。
已經(jīng)有契丹士兵跑上戰(zhàn)船,但宋軍還不肯罷追了上來。兩軍在船只和碼頭之間狹窄的跳板上擠成一團(tuán),咬牙搏斗。
“狗韃子!”
“契丹野種!”
“南蠻!”
“宋狗!”
連天的叫罵聲,雖然口音不一,卻都是漢話。
一個接一個人從跳板上跌落而下,消失在淺水里,再也站不起來了。
火把一支接一支扔上船去,依舊有兩條船燃燒起來,熱浪翻卷,雪粒子還未落地就化為雨霖在大風(fēng)和煙霧中飄飛。
多少年,多少年了,除了燕京陷落時我大遼滅國之戰(zhàn),我等還從來沒有打多這么苦的仗。
眼前這群敵人還是高粱河、白溝河、太原、東京那一觸即潰的宋狗嗎?
西軍,這就是真正的西軍嗎?
不能就這么失敗,不能,我軍下一波援軍應(yīng)該要到了,堅持,堅持住!
想讓我輸,沒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