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前,密匝匝一片黑點。
是百名虎賁衛(wèi)。
他們銅盔獸甲,手執(zhí)戰(zhàn)戟,神情冷峻,如青銅雕像,矗立在宮門前,手中的青銅戰(zhàn)戟泛著點點寒光,威懾與人。
若敖子琰扶著羋凰一步步往前,走去。
在他們面前停下來。
宮女上前通傳:“王姬回宮?!?p> 可是沒有得到令尹或者王妃口諭的虎賁衛(wèi)一動不動。
他們就這樣對峙著。
“還不速速開宮門!”
看不見虎賁衛(wèi)的臉,但從羋凰的瞳孔中可以看到他們沉默、堅定的身影。
“咔嚓!”
一聲盔甲重響,虎賁衛(wèi)身后忽然閃出一條通道。
“王姬,您這是怎么了?巫醫(yī),快宣巫醫(yī)……”
一個焦急的聲音率先傳出。
趙常侍執(zhí)著拂塵匆匆跑出,他身后的小寺人聞言又折身進(jìn)了和宮,不一會,就拉了幾個巫醫(yī)出來,有寺人抬著步輦跟在后面。
趙常侍請羋凰移駕步輦卻被拒絕,“趙常侍,請速速帶我覲見父王。”
“大王還未醒,若王姬又……”
小寺人抱著一疊薄毯立在一旁,若敖子琰接過為她披上,慢條斯理說道:“趙常侍勿憂,王姬的傷,本官已著人處理好了?!?p> “那有勞少師了?!?p> ……
昏暗的宮殿,有沉重的木門聲嘎嘎響起,燈火從緩緩開啟的殿門照出來,映出寢宮內(nèi)銅榻上枯瘦如柴的身形,沒有絲毫起伏的堆疊在厚厚的熊皮之下,榻邊一襲黑色山鬼面具在青蓮連枝燈的映照下泛著金屬的冰冷光澤。
羋凰纖長的身影從門外斜入,影子快速延伸到榻前,然后“噗通”一聲跪在榻前。
一陣風(fēng)雨隨之吹進(jìn)。
將殿內(nèi)的白幔吹的胡亂飛舞。
羋凰緩緩抬手,揭開床幔,想要輕觸楚王干癟的猶如麻桿的指骨,這怕是此生第一次她離他如此接近,卻很可能是永別。
顫動著睫毛,她看著榻上名義上的父親,有淚流下來……他的臉色蒼白、身形削瘦如柴,瘦弱的骨架完全撐不起身上厚重的冕服,反而像是死死被冕服壓的喘不出氣,若不是親眼所見,無人可以想象眼前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老叟,正是執(zhí)掌荊楚一方,以一國之力與北方霸主晉國相抗衡近二十年之久的南方霸主。
她呼喚出聲:“父王……父王!”
“王姬?!?p> 一道蒼老的聲音透過面具“嗡嗡”的回蕩在耳邊,中斷了她的埋頭哭泣。
羋凰止淚抬頭,目光幽幽落在榻前雕刻著丑陋山鬼的面具上:“祭司大人,我父王他……”
蒼老的祭司看著面前灼燒的龜殼道:“老朽今日已為大王卜了一卦?!?p> “是嗎?”
吳王妃的聲音自殿外傳了進(jìn)來,“那祭司大人給本妃解一解卦上可說了大王究竟何時能醒?”
眾人尋聲望去。
吳王妃領(lǐng)著三王姬及一眾宮女寺人款款進(jìn)來,而往常貼身伺候的老嬤嬤卻沒看到。
趙常侍目光在一眾宮女寺人面上劃過,宣道:“王妃進(jìn)殿!”
跪在殿外為楚王祈福的群臣后宮麗人王女紛紛聞聲響應(yīng):“拜見王妃?!?p> “凰兒拜見母妃?!?p> 羋凰也在若敖子琰的攙扶下想要下跪行禮。
而若敖子琰的身形也夾在一眾胡子拉碴的朝臣中間,尤其顯得鶴立雞群:“臣若敖子琰,拜見王妃!”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她渾身浴血:“王姬,這是……”
“羋凰于回城途中遭人行刺,幸而得眾氏族子弟及若敖少師相救,才得以龍口脫險?!绷d凰艱難答道。
內(nèi)外驚疑不定。
吳王妃也關(guān)心道:“凰兒,此話怎講?”
“今日不知為何城外先是出現(xiàn)一批不明身份的蒙面?zhèn)b士,后又出現(xiàn)蛇群,鼉龍,襲擊我等車駕,隨行謁者,禁軍全部遇難身亡,若非幾位公子舍命相救,也許羋凰今日連郢都的城門都踏不進(jìn)來?!?p> 羋凰此話一出,大殿靜下來。
聞訊而來的令尹子般聞言立于殿外,慢慢地,一個個人望過去:“眾卿,你們聽見了?”
有人低聲道:“聽見了?!?p> 令尹子般當(dāng)即大怒:“堂堂大楚王女被人行刺于王城腳下,大楚律令何在?天威何在?”
眾臣當(dāng)即道:“令尹大人,大王遭人投毒,王姬又逢行刺,其中必有關(guān)聯(lián),定要徹查!”
“對!”
吳王妃在宮人的顫扶下,優(yōu)雅落坐在楚王平日常坐的席上,赫然就是這殿中主人姿態(tài),發(fā)號施令:“那此事就拜托令尹大人了?!?p> “臣等之職。”令尹子般拱手。
目光一轉(zhuǎn),吳王妃低頭審視著渾身是血的羋凰,憐惜說道:“只是凰兒,傷勢可要緊?怎不見女巫?”
“速傳!”
“謝母妃關(guān)心,凰兒還受的住。”
羋凰作勢艱難起身行禮,就被羋昭一把重重按下,“王姐還說什么受不受的住,來人備席,扶王姐歇下?!?p> 宮人在一側(cè)宮室迅速鋪上熊皮席子,支起屏風(fēng),請羋凰入內(nèi),眼見羋昭殷勤的安排著,羋凰低頭感謝:“多謝王妹?!?p> “姐姐這樣說就見外了?!?p> 羋昭在朝臣前故作大方笑著回道。
“兩位王姬姐妹情深,真是令我等動容?!比舭阶隅粗私忝们樯畹臉幼?,幽幽開口贊道,引得眾人附和點頭:“少師說的極是。”
從未得到若敖子琰一眼眷顧的羋昭聽到這里更加殷勤的伺候起了羋凰:“少師謬贊了,父王一直教導(dǎo)我們姐妹互助?!?p> 若敖子琰點頭:“三王姬如此至真,只可惜……”
“可惜什么?”
羋昭急急看著若敖子琰,是她今日著的錦衣不美?還是她的妝容有失?
若敖子琰環(huán)顧她身側(cè)左右:“只可惜王姬身邊卻有奸人當(dāng)?shù)??!?p> 羋昭一臉詫異:“少師何出此言?”
若敖子琰將剛剛殿外遭遇隨口說來:“入殿前,有一宮女假借王妃與王姬之命,想要治大王姬與微臣之罪,幸而大王姬根本不信她所言?!?p> “有這等事?”羋昭當(dāng)即沉眉,對著身側(cè)宮女訓(xùn)斥道:“此事為何不報?”
“王姬,王姬,此事與我等無關(guān)……”
一眾宮人跪地求饒。
“知情不報者,同罪?!?p> 羋昭為了在若敖子琰面前博得賢名,甚至當(dāng)眾向羋凰道謙:“王姐勿怪,都是妹妹平日疏于管教?!?p> “王姐知道,故直接代你小懲大戒一番?!绷d凰點頭回道,“將她逐出宮去,王妹不會怪罪我吧?”
“怎會?”
羋昭當(dāng)著若敖子琰的面搖頭笑道,“王姐替我處置的好?!?p> 早就得到通報的吳王妃并不在意,只道:“好了,你趕緊讓鄭院首給你姐姐好好瞧瞧,一個女子可別因此落下傷疤和病根?!?p> “讓母妃費心了?!绷d凰低頭感謝。
“別說了,大姐,看你這難受的樣子,快好生歇著,母親是最不講那些虛禮的?!绷d昭將羋凰按在席上,一雙涂著紅寇的美甲,好巧不巧按在她的傷處,疼的羋凰臉色慘白一片,卻只能咬牙回道:“多謝王妹,我還受的住……”
“鄭院首,還不上前給王姐醫(yī)治?!?p> “是,三王姬?!?p> 眼見王姬臉色刷的慘白,鄭院首以袖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微抖的五指就要搭上王姬手腕上,一塊嶄新無比的絹帕卻搶先落在了羋凰的皓腕上。
“院首,請癥脈?!?p> 走近的若敖子琰按住他發(fā)抖的手,常年出入達(dá)官貴人之中的鄭院首,沒來由地心頭一跳。
聽聞這位新晉的若敖少師,乃令尹子般最得意的嫡子,眾卿交口稱贊,其心智計謀尤勝其父,能勝過若敖子般這個老狐貍的男子,怕也不是一個心思簡單的人物,遂拱手告罪一聲:“多謝少師大人提醒,是老夫唐突了。”
“無礙。”
停頓了一下,若敖子琰又道:“雖然本官已在回宮途中先行命人為王姬處理過,但王姬外傷極重,院首還是再好好看看為好。”
寒冰玉澈的聲音響起,可是每一字每一句似有深意。
“是,下官定會仔細(xì)替王姬檢查?!?p> 寺人在羋凰身側(cè)豎起朱漆屏風(fēng),女巫跪在屏風(fēng)內(nèi)為羋凰檢視傷口,鄭院首跪坐在屏風(fēng)外,隔著屏風(fēng)將手搭在她的腕上。
羋昭靜靜看了半天,尋思著又想與若敖子琰搭話,于是關(guān)切問道:“對了,少師大人一路保護(hù)王姐,不知可曾受傷?”
“子琰趕到之時,那伙賊人已死的死,傷的傷,不過收拾殘局罷了,故未曾受傷。”若敖子琰回道。
早習(xí)以為常若敖子琰的冷淡,今日難得能和他如此親近對答,羋昭情不自禁道:“只要少師無恙,捉不捉到刺客有何關(guān)系?”
“子琰慚愧,確實未能活捉刺客?!比舭阶隅溃嫔喜灰姲朦c愧色負(fù)手而立。
席上的吳王妃接過宮女奉上的茶湯,輕吹了一口茶沫,長嘆一聲,語氣似是十分惋惜,“那還真是可惜了……”
“不過?!?p> 若敖子琰嘴角一牽,話鋒一轉(zhuǎn)又道:“據(jù)說府尹已在刺客身上搜出證實其身份的重要證據(jù),相信不日定能抓到幕后真兇。”
“是嗎?”
吳王妃看著他,須臾間掩笑改口道:“呵……呵……好。不成想這陳府尹辦案能力這般了得,真希望他也能盡快查出大王中毒真相?!?p> “一定會的?!比舭阶隅h首。
“……呵呵,那真是太好了?!?p> 吳王妃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僵硬,訕笑兩聲后算是揭過此話,借著整衣之跡對身旁的宮女交代了一句,“去尋一下劉嬤嬤過來。”
“是?!?p> 宮女悄然退出寢殿。
“不日就會有結(jié)果,王妃請放心?!?p> 若敖子琰微笑頷首,目光先是落在某個裝病裝的女人身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不經(jīng)意落在羋昭身上,若有所思。
那輕輕回眸的一瞥,似不經(jīng)意,卻迷的羋昭幾乎神魂顛倒。
這已經(jīng)是他今日第數(shù)次看她了。
以往從來沒有過的事。
遂順著他的話說道,希望能博得他更多的注意:“借少師吉言,昭就在此替王姐靜侯佳音了?!?p> “嗯,王姬靜候佳音好了?!?p> 若敖子琰略一頷首,再不多言。
這楚國之內(nèi),果然只有若敖子琰這樣的男子才配的上她楚國最尊貴的王姬身份。
敷的雪白面容涌上一抹淡淡的潮紅,就連敷的粉都遮不住,且下頜自然而然仰的更高,幾乎視線之內(nèi)完全目空一切,只看的到殿中鶴立眾人之間的矜傲公子,而交領(lǐng)的衣襟也隨之起伏微敞,露出錦衣下兩半渾圓的雪白。
若敖子琰卻始終再沒回頭。
女巫檢查完畢,將傷情一一低聲稟告,鄭院首撫須聽完,從朱漆屏風(fēng)前起身,一拱手,上前向眾人稟道:“稟王妃,幸得少師及時處理,只是王姬傷勢極重,大婚之前恐需靜養(yǎng),否則可能會影響婚期正常進(jìn)行?!闭f完看了一眼身旁一直站著的若敖子琰,對方滿意低頭一笑:“婚期在即,有勞鄭院首費心了。”
“微臣之職。”
說完,鄭院首當(dāng)即對伺候的女巫醫(yī)交待了些注意事項和藥方,便命人配藥去了。
“好了。”
“還是說一說大王的昏睡之癥吧?!?p> 余光瞟過屏風(fēng)后的羋凰,吳王妃玉手一揮,并不放在心上,仿佛她已是將死之人,不過容她多活幾日罷了,又道:“爾等可有良策?”
“王妃恕罪,臣等無能?!?p> 巫醫(yī)們毫無辦法,紛紛磕頭請罪。
身為巫醫(yī)之首的鄭院首聞言噤若寒蟬看了一眼一直沒有開口的老祭司,小聲說道:“大王雖神色不寧,但呼吸尚存,興許大王真的只是……睡著了……”
此話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無一人發(fā)言。
“一正常人有這樣昏睡嗎?”
“喚也喚不醒!”
“大王養(yǎng)你們何用!一群廢物!”
吳王妃怒極,手中陶碗重重?fù)ビ诘厣希骸皝砣耍〗o本妃將他們拖出去,扒去醫(yī)袍,掛于城頭,以儆效尤?!?p> 鄭院首,眾巫醫(yī)紛紛求饒:“饒命??!王妃!”
眾巫醫(yī)朝著祭司大人喊去:“司巫大人,您說句話啊!”
老祭司戴著青銅面具,跪在榻前,只是神情專注的看著灼燒的龜殼,口中念念有詞,“澤雷隨卦。澤中有雷,隨;君子以向晦入宴息?!?p> 吳王妃看著灼裂的龜殼問道:“祭司此卦何解?”
老祭司空洞洞的眼神透過青銅面具望著龜殼,撥弄著手中的銅杵,嗡聲回道:“王妃若問大王,六三,係丈夫,失小子。隨有求得,利居貞?!?p> 令尹子般聽完合掌:“吉卦?。〈笸豕患俗杂刑煜??!?p> 吳王妃還是有些不明白,“可要如何做才能利居正呢?”
祭司道:“只要與賢能,忠正的人交往,奸小,庸懦之徒就會遠(yuǎn)離,做什么都易成功?!?p> 吳王妃聞言柳眉微挑。
祭司這老家伙仗著掌管巫術(shù),老是故弄玄虛。
他這是想說她是奸小之徒,鄭院首等人是庸碌之輩了?故大王才不醒來?
沉吟良久,吳王妃幽幽說道:“祭司大人既然說要遠(yuǎn)離奸小,庸懦之徒,那這奸小,庸懦之徒是何人???……我看鄭院首等人醫(yī)術(shù)不精,才致大王久睡不醒,定是庸碌之徒無疑!”
手中紫珠在銅案上一落,“叮叮當(dāng)當(dāng)”脆響。
“來人,先把他們押去廷衛(wèi)所,為大王祛除病源?!?p> “王妃,王妃!……”
“寬恕??!……”
禁軍從外面沖進(jìn)來,將巫醫(yī)們拉出,偌大的寢宮頓時響起一片哀號求饒,可如此大的動靜,睡在榻上的楚王仍然沒有一絲清醒的跡象。
“王妃且慢,就算殺了眾醫(yī)也無濟(jì)于事!不若讓子琰一試?!比舭阶隅焓?jǐn)r住禁軍的動作,提議道。
令尹子般子般卻皺眉斷然阻止:“胡鬧,眾巫醫(yī)都束手無策,你有什么法子?”
“父親,大王久睡不醒,子琰雖醫(yī)術(shù)不濟(jì),愿意一試?!比舭阶隅鼒猿帧?p> “沒想到若敖少師不僅允文允武,還懂巫醫(yī)之術(shù)?”羋昭當(dāng)即出言贊道,“真是我大楚棟梁之才?!?p> 若敖子琰微微頷首:“看過一兩本醫(yī)經(jīng),略懂一二。”
羋昭崇拜的看著他:“少師真是過謙了。”
就看過一兩本醫(yī)經(jīng),也敢班門弄斧?羋凰隔著屏風(fēng)趕緊制止他,“若敖少師,此處有鄭院首還有祭司大人,我們還是靜候佳音的好……”言下之意,他就不要瞎摻和了,萬一她父王沒死被他治死了,那才是真正的大罪。
“昭兒,說的是?!?p> 吳王妃那雙嫵媚計較的眸子看了一眼舉步上前的年輕男子,“凰兒,若敖少師既然想要一試,就讓他試一試吧。”
“……”
羋凰閉嘴,“是,母妃?!?p> 若敖子琰見此一笑,輕拍她的手背:“王姬,請安心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