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疼么？”
這一聲問出，裴貞婉便不由內(nèi)心升起一股悔意。
莫說這本是男女之間避諱的話題，單是在他人的傷痛之上追問，就難免要扯到痛楚的。就如同，在已結(jié)痂的傷疤上，用所謂的關(guān)切，再割上一刀。
高為的身子震了一震，本是有些彎著的身子，竟也是硬著挺直了。原本他微有佝僂時(shí)，僅與裴貞婉差不多高度，這一挺直，倒是高出了兩寸去。
看著高為面上閃過的一絲尷尬，一絲傷痛，嘴唇微啟，正要回她的話，裴貞婉卻突然出聲：“罷了，你不必回答?！?p> 高為的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終也是用一笑換作應(yīng)答。
裴貞婉握住的手松了開，緩緩搭上高為的肩膀，勉力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與瓊脂一年多未見了，難得重逢，與她說幾句話吧，我?guī)兔粗苓叀！?p> 宮道在夜色之中，帶了一絲的蕭肅之感。也得虧這里是采辦處，白日繁忙，入了夜，卻是少人走動(dòng)。裴貞婉向前走了兩步，站在這凹處靠近宮道的地方。
夜幕之中，好似又冷了幾分。
裴貞婉雙手交疊，觸手是冰冷入骨的涼意。
只有背對(duì)他們的時(shí)分，她才能靜靜感受到眼眶的濡濕，她才敢抬起頭看著因?yàn)槎兆兊貌⒉簧跬噶恋囊箍眨鸥逸p輕地、悄悄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著口中吐出的一大團(tuán)白霧，翻滾著，終于消散。
背后是高為與瓊脂的聲音。
“這一年在宮里，過的還好么？”是高為緩緩的，低沉的聲音。
裴貞婉并沒有聽到瓊脂的回話，只是聽到幾聲隱忍的抽泣之聲。
高為一聲溫和的笑：“日后你與半夏，有事尋我便是?！?p> 依舊是幾聲的啜泣。
“好了，別哭了，等會(huì)兒你還要侍奉小姐，讓人看到你哭過，不好?！?p> 裴貞婉回頭看去，正是瓊脂抬手用衣袖點(diǎn)去臉上的淚痕，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高為依舊溫和地笑著，看向裴貞婉，道：“這里不適宜久待，我也還要去辦差，你們快回吧?！?p> 裴貞婉看著兩人這般模樣，心中甚是酸楚，卻又不想讓兩人這樣相顧難過，終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在這邊，萬事小心?！鳖D了一頓，“好好將養(yǎng)?！?p> 高為安慰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輕推著瓊脂去到裴貞婉身邊：“陳國的冬天寒意盛，小姐和瓊脂穿的單薄，快些回去仔細(xì)驅(qū)寒，莫要記掛我?！?p> 匆匆?guī)拙浣淮?，到底裴貞婉狠了狠心，牽了瓊脂的手，四下看顧，趁著夜色轉(zhuǎn)了出去。
高為整理好手中那些冊(cè)本，在宮道之中，帶了那一絲依舊酸楚的微笑，看著二人身影消失，才怔怔地，從那笑容變?yōu)榱艘唤z傷痛。原本挺直的身子也有些松垮，依舊是那幾分佝僂的模樣。
在夜色與寒風(fēng)之中，依舊是那樣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轉(zhuǎn)身離去。
回紫宸殿的一路上，主仆二人都是心事重重，無人說話。
匆匆換回宮中的衣著，裴貞婉又小心地查看了瓊脂的妝容，一時(shí)看不出紅腫，才向紫宸殿走去。
五福遠(yuǎn)遠(yuǎn)守在紫宸殿外，看見她們回來，忙不迭地去叫了蕓菱與茸兒出來，幾人拿了厚厚的袍子給二人裹上，進(jìn)了含象齋，又有熱熱的茶水和姜湯。
“天黑以后突然又冷了幾分，奴婢們想著美人出去穿的有些薄，特地煮好等著美人回來?！笔|菱將炭火移的近一些，笑著說。
茸兒也道：“你看五福在殿外等了這么一會(huì)子，鼻子耳朵也凍得通紅呢，瓊脂姐姐也凍到了吧?！?p> 裴貞婉看著瓊脂依舊有些低落的樣子，緩聲道：“是啊，好像突然天冷了些，你們的衣服都?jí)虿粔?？?p> “美人放心，奴婢們都是齊全的?！?p> 裴貞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五福夜里在外面守夜，怕是要辛苦些。再多拿兩床被子給他，蕓菱，你們也多灌幾個(gè)湯婆子拿給他。”
蕓菱笑了應(yīng)了：“好呢，奴婢看這天兒，怕是今夜要下雪了呢?！?p> “下雪，”裴貞婉聽了這話，有些怔怔地，“下雪就是隆冬了呢，這一年，過的真快?！?p> “陛下今夜還回來么？”
蕓菱搖了搖頭：“方才何公公差人帶了話來，陛下今夜宿在宣明宮?！?p> 裴貞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天冷，早些安置吧，你們也回去，別凍著了，瓊脂留下來就好。”
待到幾人打點(diǎn)好退了出去，裴貞婉才能松了一口氣。只覺得自己周身的力氣，也這樣不覺地退去了大半。
瓊脂一言不發(fā)，默默為她整理著床榻。
裴貞婉拳了拳手，終是緩聲喚道：“瓊脂?！?p> 瓊脂的動(dòng)作頓了一頓，強(qiáng)笑著道：“方才蕓菱說，今夜怕是要下雪，等會(huì)兒奴婢也給美人灌一個(gè)湯婆子才好?！?p> 裴貞婉不自覺的，眼圈已有一絲酸意，沉沉地步伐拖到了床榻之前。瓊脂愣了一愣，也緩緩直起了身子。
抬手輕輕撫上瓊脂的發(fā)梢，輕聲道：“高為這般，咱們?nèi)蘸蟊氐檬謭?jiān)強(qiáng)，才對(duì)得起他?！?p> 瓊脂忍了一忍，終是大滴的淚珠滾落：“我從沒想過，他會(huì)。。。丁伯，丁伯怎么會(huì)同意?！?p> 如同心頭被火炙一般的疼痛，裴貞婉頹然坐在床榻邊上，瓊脂也是雙膝一軟，就這樣癱坐在了床腳。
“他，”裴貞婉任平日如何巧言善辯，卻只覺得此刻言語蒼白，“他也是為了你我?！?p> 瓊脂將臉埋在雙手之中，渾身抖動(dòng)地哭泣著，卻也不敢出聲。
可情感，愈是壓抑，便愈會(huì)濃烈，濃烈到如同堵在心口一般，只待決堤，噴涌而出。
手上一滴冰涼，裴貞婉低頭看了一眼，抬手，原來也是從自己的眼眶之中，不知不覺流下的淚水。
那般年輕的高為啊，他也才不過二十歲。
鳳城出事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舅父的高府之中，有這樣一個(gè)叫做高為的下人。
不過就是這短短五年的相處，不過就是他與丁伯認(rèn)了干父子，不過他與瓊脂曾經(jīng)有那么幾分的暗生情愫。為何，為何就能讓他，為了她們，甘愿入宮做一個(gè)太監(jiān)！
與她而言，復(fù)仇是一件必做的大事，甘愿用她的一生來賭注。
可于高為而言，卻何嘗不是用了他的一生，來為她們相助？
用了十足的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顫抖，才能讓自己的心智，不至過于悲痛哀傷。她，還要安慰瓊脂，她，不能辜負(fù)高為的這一番犧牲。
裴貞婉將手放在瓊脂的頭上，此刻，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給彼此力量。
“瓊脂，咱們以后，只能用更多的努力，來對(duì)得起所有人?！?p> 這話，是說給瓊脂，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