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后的第三日,客院依舊沒等來她所期待的那個人。衛(wèi)妙之也未前來,只遣了兩個婢女,送來冬日暖身的湯飲,細細問過,只說受了些涼,怕過了病氣來,也不必前去探看。
等到午后寅時,裴貞婉細細裝扮了一番,取了所攜的最曼妙精致的衣裙換上,披了緋色披風,端地是綽約多姿,氣若幽蘭。便輕巧出門,兀自走向主院去。
新雪方停,侯府中仍是積了不少殘雪,贅在樹枝草叢之上,銀裝素裹。下人們躲著寒氣,也都縮在房中,府內除了新年所掛的各式紅火燈籠門福,卻也安靜了許多。一路走來,仆婢只是躬身拘禮,倒無人過問。
一直繞到主院回廊,遙遙可以看見懋國侯的書房,此刻獨開了兩扇窗,隱隱能看見衛(wèi)睦的身影。裴貞婉尋了不遠花園的涼亭坐了,拉緊披風,靜靜等著時機的發(fā)生。
等了一炷香的時間,書房門方開。尋常人若在冬日雪間坐上這些時間,早已凍的手腳麻木,幸而裴貞婉將門之后的身份,不過起身運了個小周天,寒意便已盡除,只余下盈盈身姿,婀娜婉約。
衛(wèi)睦處理了些許政事,亦是有些疲累,素來冬雪時分,最是讓人貪暖,何況不日便是年節(jié),原可好好休憩一番的。只是年后吏部評考,關系復雜,盤根錯節(jié),陳帝現(xiàn)今最是痛惡朝中私弊,嚴令不得作假。吏部尚書總有些打點不過的關系,礙著面子,只能求助懋國侯。
盤算著朝中格局,又對照著自己所圖大業(yè),衛(wèi)睦若有所思地走出書房,踱向內院。垂首走了幾步,倏爾停身,轉頭看向涼亭。
亭中女子笑著走上前,行了一禮,并未有話。
衛(wèi)睦瞇了瞇眼睛,“雪天寒冬,裴姑娘是女子,在外行走恐怕易得風寒,眼看新年將至,恐怕不妥吧?!?p> “侯爺說的是,”裴貞婉垂首一笑,語有深意道,“只是奴家生病事小,侯爺所念之事更重,侯爺未提要求,先關心奴家的身體,奴家倒覺得很是感動?!?p> 衛(wèi)睦不由得吸了一口氣,拳了拳手掌:“姑娘所言,本侯為何聽不明白?!?p> “即要談大事,只怕不是一時半會兒可結,侯爺打算在這涼亭中,和奴家一同受凍嗎?”
衛(wèi)睦不意她的主動,頓覺原本對這女子的一番調查,不過紙上之字,今日看來,竟是深不可測,不由得沉吟一番,方道:“書房南側有一暖廊,通敞開闊,請姑娘去品下侯府的望海青煙?!?p> 移步暖廊,告禮坐下后,衛(wèi)睦親自煮水斟茶,放在裴貞婉的面前,方道:“剛才姑娘說本侯有事惦念,不知姑娘認為,本侯正在念著什么?!?p> 裴貞婉不答,輕輕端起茶杯,置于鼻下輕聞,又品了一小口,笑道:“侯爺府上的望海青煙,怕是有價無市之茶,奴家有幸了?!?p> 所問之言未得回答,衛(wèi)睦不由得眉頭皺了皺,憑著官場氣度,只不出聲,眸子陰沉盯住裴貞婉俏麗的面容。
裴貞婉黛眉一挑,“侯爺掛心宮中貴妃,難道不算有所念嗎?”
“貴妃自有皇上榮寵,本侯有何可念。”
“這一年貴妃連折三位助力,唐修容失寵,孔婕妤廢黜,剩下的羅芳儀本就不頂用,此刻更是要收斂行事。宮中這般情景,侯爺若能安之若素,倒叫奴家佩服?!?p> 衛(wèi)睦習慣性地瞇起眼睛,面上余了一絲似笑非笑,心中卻已盤算幾番。他只道這女子出身貧寒,相貌上佳,若能收為己用,入宮輔佐長女,自是好說。打發(fā)人調查了一遭,也倒是與她所陳之情一致。今日她卻主動前來,直接挑開了所謀之事,言辭中對宮中情勢了若指掌,哪里是鄉(xiāng)野女子見識。只怕助力不說,反有可能是個陰謀。
沉吟片刻,衛(wèi)睦故作輕松,舉茶笑道:“姑娘說的言辭鑿鑿,本侯倒也不好說些什么,只是后宮諸事,原不是宮外之人所能評論,我勸姑娘謹言慎行,若換了旁人聽見,只怕殺身之禍也是有的?!?p> “哼?!迸嶝懲褚宦暲湫?,撫平袖口的褶皺,清冷道:“侯爺真是有意思,奴家已然把話說的這般明白,侯爺還要裝傻。侯爺說這些事宮外之人難以知曉,奴家不過認識一兩個出宮采辦的小太監(jiān),就足以明晰宮中的情形了。不知是侯爺與奴家,是誰心口不一呢?!?p> “本侯有心給你留后路,是你自己不要。你處心積慮結識小女,潛入侯府,果然有所圖謀?!毙l(wèi)睦一雙眸子閃出獵鷹般灼熱的目光,“今日你若不能解釋清楚,本侯只能請姑娘去京兆尹衙門解釋了?!?p> “沒有圖謀,二小姐何來那般緣分,白白從大街上帶個陌生人回府?敢問侯爺差人查問奴家身世,不是與我所想之事如一嗎?”
衛(wèi)睦緩緩起身,轉向廊外而立。暖廊此刻窗戶盡開,自外可清晰看見廊內情形,冬日溫淡的陽光,亦是由此投入。衛(wèi)睦身形高大,立在一扇窗前,身后自然映了一片昏暗。裴貞婉亦起身,緩步繞到衛(wèi)睦身后兩步遠,半個身子掩入暗色,另半邊的面上,卻被陽光襯得如流珠般燦爛。
“侯爺憂心宮中貴妃勢單,又被節(jié)了協(xié)理六宮之權,只怕被皇后娘娘壓住不能復起??墒嵌〗隳暧祝丝滩荒芩腿雽m中相助,侯爺自然需要物色更合適的人選。這本不是什么說不得的事情,奴家倒是好奇,侯爺耐心了這么長時間未有動作,為的是什么?”
“你倒自負美貌,怎知本侯是否抬舉你?”衛(wèi)睦此刻已是泰然之狀,于他而言,捅到明面上的事情,不過兩種處理方法而已,或為己用,或令其不再開口。
裴貞婉斂衽施禮道:“從前侯爺只知奴家容貌,今日又見了奴家的膽識,還不夠嗎?”
衛(wèi)睦沒有回頭,目光落在庭中幾株落葉松,身披晶雪,更見挺拔之姿。王公貴胄府上最喜種些梅竹,以供冬日賞玩,衛(wèi)睦卻在書房周邊植了不少松柏,為彰顯孔圣人的那句“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以示德之不孤。
見衛(wèi)睦遲遲不答,裴貞婉嗤笑道:“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沒想到處尊居顯的懋國侯,行事這般瞻前顧后,奴家可是開了眼界?!?p> “放肆。”衛(wèi)睦怎可容忍一個貧賤女子步步緊逼,言語沖撞不斷,驀然轉身,死死盯住裴貞婉的面容,仿若要剜出一個洞來,半是陰冷道:“你費盡心思,求我薦你入宮,所謂何求?”
裴貞婉倏爾露出一絲俏皮神情,側首道:“天子妃嬪,享世間繁華之事,躍居人中貴主,這個理由,侯爺覺得過得去嗎?”
“你心思深沉,本侯怎知你是否能全心扶助貴妃?如今多事之秋,本侯不如另擇人選,豈不萬事保全?!?p> “若非奴家這等品格,貴妃豈能安心,莫不成又要如今日之狀,多年經(jīng)營土崩瓦解才好?”
衛(wèi)睦森然看著面前這女子,有股沖動想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看看這個女子究竟內里是怎樣的,他確實心中有幾絲顧慮,擔心看不明,猜不透這人,引狼入室反而壞事。然而他不可否認,這女子的聰慧機敏,又是可成事之材。如何掌控利用,全然看操控之人的能力。
衛(wèi)睦拳了拳手掌,抑制上前一步的沖動,冷笑道:“本侯見過太多追名逐利之人,那些人個個唯利是圖,過河拆橋之事數(shù)不勝數(shù)。憑你的這點見識,若要耍些手段,對貴妃不利,自然逃不出本侯的掌控。只是,你自我處得到扶助,打算如何回報?又打算交出哪些把柄,以做牽制?”
“侯爺果然老辣,”裴貞婉笑著點頭,“奴家自江陵孤身而出,侯爺想來已調查清楚。奴家唯有一妹妹貞妧,雖是繼母所出,卻與我甚是親近。想來繼母改嫁,小妹未必能在新父處得其歡心,在婚事上也未必如意,不若在侯府做個侍奉婢女,好歹任由侯爺監(jiān)探。日后若有運氣,能在洛都嫁個好人家,也算是為侯府積德一事?!?p> 衛(wèi)睦不動聲色笑道:“本侯說讓你交出把柄,你卻讓侯府替你照顧幼妹,裴姑娘好算計?!?p> 裴貞婉盈盈而笑,垂首道:“侯爺在朝中閱人無數(shù),手握天下機要政事,奴家一介小女子,能令侯爺略有顧忌,當算有幸。好在侯爺胸中自有丘壑,這份縝密篤定,奴家著實佩服?!?p> 衛(wèi)睦依舊疏離地打量她,嘴角輕揚,“你不必獻讒,若查實你所說之事有假,只怕你要想好如何逃命?!?p> “侯爺盡管查證,若有不實,奴家自不會逃脫,任憑處置。”
衛(wèi)睦伸臂展了展衣袖,理好華服衣領處避風的風毛,徑自轉身離去,獨留下一句清淡的話:“初一各府入宮朝拜,你隨夫人同去,讓貴妃見見?!?p> 裴貞婉只屈膝恭送他離去,待到衛(wèi)睦走出暖廊,方綁好披風,緩步自另一側回到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