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岳飛剛進城就被叫去留守司見杜充。
寒暄了兩句,杜充摒退眾人與他單獨面談。這不是岳飛第一次見杜充,他在宗澤麾下時就見過對方,卻是首次單獨談話。
杜充用地到的相州話道:“我知你守皇陵辛苦。也知道你在西面和金人打了好幾仗,且有不小斬獲。但畢竟開封的安危事大,這次調你回來是因為有仗要打?!?p> “大人請說。”岳飛抱拳。杜充一接任東京留守司,就讓他去守西京皇陵。這事說出來也不奇怪,杜充新官上任必須用自己人,而岳飛卻是前任的親信,自然會被調開。所以當時的調令在岳飛意料之中。而趙九齡跟他說過,杜充和勤王軍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一旦將岳飛調回,就是要打內戰(zhàn)的時候。
杜充道:“與其他地方不同,開封的問題在內而不在外,你不在的這段時間,那些山賊極不安分。所以我們必須要先下手為強。”
“若不是斷絕了勤王軍的糧餉,他們絕不會鬧事。之前一貫很太平啊。”岳飛道。他心里嘆了口氣,趙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此一時彼一時,朝廷換我來做留守后,就不再支付糧餉,我有什么辦法?”杜充苦笑道,“我只希望你能顧全大局,一旦開戰(zhàn)不要對他們顧念舊情?!?p> 岳飛沉聲道:“想來大人知道我和勤王軍的關系,我們并肩作戰(zhàn)打金兵。若要我轉身就對他們動刀子,很難下手?!?p> “若他們先動手呢?”杜充問。
岳飛道:“希望不要到這一步?!?p> 杜充道:“如今李成離開了開封,曹成的主力在開封郊區(qū)。王善和張用則把大本營放在東城。張用和王善在開封境內有十多萬人,駐扎在東城的主力不少于三萬。若他們先動手,東京就將淪陷于賊手。”
岳飛方回京師,路上聽說過一些勤王軍的事。但見的更多的是因為黃河決堤,各地惶惶不可終日的難民。打仗都沒死那么多人,被杜充這一下子弄得民不聊生。他從內心對杜充不以為然,但作為下屬他沒資格追問對方開掘黃河的事。宗澤生前命他不許再和上官翻臉,所以如今的岳飛非??酥啤?p> 杜充見其沉默不語,沉下臉來道:“你可以自己在城里走一走,就知道我所言不虛??傊?,有沒有你岳飛,這場仗我都要打。你好好考慮一下?!?p> 打自己人那么堅決,打金兵又不見你這樣。岳飛一言不發(fā)走出留守司。
外頭等候的張保小聲道:“大哥,方才張用派人來約你喝酒。我們去嗎?”
岳飛道:“先回兵營,喝酒的事容我考慮?!彼蛷堄藐P系很好,尤其是宗澤還在時他們一起打金兵。但是他也很清楚,如今張用心里主意大得很,并不是隨便說兩句就會聽的新兵小子了。
回到西城軍營,岳飛發(fā)現(xiàn)從軍官到軍士的情緒都不太對。略作詢問才知眾人在今日安頓的時候,和城里的親朋故友接觸后,發(fā)現(xiàn)汴梁城有了很大的變化。于是他召集軍官開軍前會議。
岳飛坐于主位,其他人由趙九齡開始依次落座。這次岳家軍并非全員回汴梁,他留了王貴、高寵、吉青三人在西京皇陵善后,某種意義上是繼續(xù)支援洛陽的宋軍。這里高寵的情況略特殊。高寵到了汴梁后,一干兄弟起哄似的給他介紹女人,在鶯鶯燕燕中他只看中了玉煙坊的頭牌玉婉柔。一來二去,居然動了真情。結果被岳飛和趙九齡好一通洗腦,而婉柔也拿了趙九齡給的銀兩去到南方,憤怒之余高寵主動要求率軍去外地。
就姚政、徐慶他們看來,那玉婉柔和太行山遇見的趙安柔有六七分相似,雖然氣質天差地遠,但也許這就是緣由吧。
“今日留守大人召見,告訴我勤王軍在開封已是一大禍患,須盡早圖之。我并沒有接令,現(xiàn)在想知道大家的想法?!痹里w簡單講了開會的目的。
姚政和湯懷交換了眼色,抱拳道:“今日我們在城中走了走,不僅聽到百姓沸騰的民怨,也親眼見到了一些事。這些勤王軍如今已完全是山賊的架勢,王善、曹成的隊伍如洪水猛獸,張用的人馬也是豺狼肆虐。所以雖然我們不喜歡留守大人,但他這次說的話沒有錯?!?p> 湯懷道:“我向馬皋、李寶兩位統(tǒng)制的營地了解情況,官軍這幾日很是收斂,極少放兵外出。說明留守大人準備動手的念頭已時間不短。而正因為官軍很少出營,所以勤王軍肆無忌憚的在城里作惡?!?p> 張顯道:“我打聽了一下,勤王軍在城里還算收斂,在開封外圍那才是無惡不作。部分村鎮(zhèn)已如煉獄。”
“長久以來,這開封城里的兵比老百姓還多,簡直就是個大兵營?!币φ谅暤溃岸缃裆劫\比官軍多,局面的確隨時會失控。我想杜充就是因為這個才把我們調回來?!?p> 湯懷道:“問題就是,我們是否該答應留守大人動手。畢竟張用、曹成等人之前和我們并肩抗金。我們曾經背靠背的戰(zhàn)斗,互相抵擋弓箭,而一旦動手,昔日的情誼就煙消云散了。刀劍無眼?!?p> “老湯說的對!”徐慶道,“大哥,決黃河的事證明杜充那廝不是好人,他之前也不怎么待見咱們。我們不會為了他和張用開打吧。”
“先生怎么看?”岳飛問正牌軍師趙九齡。
“開封亂不得,開封一亂,北方前線就完了?!壁w九齡看著眾人道,“杜充的確不是好人,沽名釣譽嗜殺成性,且不自量力。他妄圖決黃河阻擋金兵,結果生靈涂炭。但是,杜充仍舊是這東進留守司的留守,仍舊為我軍的上級。而且他是官軍,而張用他們不是。若張用、曹成是好人是義軍,我們或許要斟酌再三。但他們是嗎?”
眾人彼此互望,然后默然搖頭。
趙九齡提高聲音道:“我們在太行山和他們并肩作戰(zhàn),我們在開封前線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是為什么?為了打金兵。如今他們不打金兵,他們欺凌百姓。他們要占地為王。那他們就是山賊,就是賊寇。我們還需要和他們講義氣嗎?”
岳飛道:“所以先生的意思是打?!?p> 趙九齡道:“此戰(zhàn)兇險,賊軍人多勢眾,光說一個打字偏于草率。我們必須詳研究方略。但賊即為賊,在座各位務必謹記?!?p> “有不同意見嗎?”岳飛再問眾人。
張顯道:“賊即為賊,我們會牢牢謹記。說到打,我們軍除了留在皇陵的弟兄,這次回來的一共只有千余人,留守司方面在城內大約三萬人。而張用那邊號稱百萬當然是瞎說,但他和王善兵馬一起,東城大營內十萬人是有的。敵軍數(shù)倍與我,而且一年來軍械鎧甲也得到提升,怎么打?”
趙九齡笑道:“杜充雖不善用兵,但他知道調我們回來,也算是不蠢。張用王善的兵馬盡管多,不過荒廢操練已久。在我們岳統(tǒng)制面前,土雞瓦狗爾。”
“先生謬贊。”岳飛苦笑。
趙九齡道:“但我們不必馬上回復杜充,只需靜候其變?!?p> “靜候其變?”岳飛問。
“是啊。方才湯懷說了,敵軍那么多人,杜充也有不少兵馬。而我們兵少。難道我們去做先鋒嗎?”趙九齡笑道,“靜候其變,一戰(zhàn)功成!”
徐慶道:“若張用來和我們談呢?”
“聽說張用約統(tǒng)制喝酒?”趙九齡問道。
“不錯。”岳飛點頭。
趙九齡道:“鴻門宴,你當然可以去,能否平安歸來要看命數(shù)。但何必冒險?你若真和他關系不錯,不當面翻臉日后還有說頭。”
岳飛思索片刻,看著眾人森然道:“如此今夜酒席就不去了。除非張用親自來我們大營,其余場合一概不談。你們也不可與他們私下聯(lián)系。違令者軍法從事。第二,今日起所有人不得外出,隨時在營內待命,一天點名五次。違令者軍法從事。”
岳飛回來不過五日,開封的形勢越發(fā)緊張,官軍與勤王軍在開封多處發(fā)生沖突,械斗規(guī)模從數(shù)十人到數(shù)百人,幾乎每日都有。勤王軍擴大了防區(qū),將南城的幾個要道也納入己方轄地。這一日,岳飛接到通報,說張用親自求見。
“你在備戰(zhàn)。”張用進屋后并不落座,而是笑道,“大哥,你這次要和誰打?”
岳飛皺眉不語。
“每當備戰(zhàn),你都會讓士兵提早半個時辰早操?!睆堄眯Φ溃白罱鼪]聽說金兵的動靜,你是要和誰打?”
岳飛道:“也許留守司沒有和你傳達軍情,但我們的確是在備戰(zhàn),你沒有接到軍報,說明不需要你知道?!?p> “好好?!睆堄玫善鹧劬Φ?,“你真是我的好大哥。你敢說,你不是為了來打我?”
岳飛迎著對方目光,笑道:“你有十萬人,怕什么?”
“我……”張用苦笑道,“你能不能不聽杜充的?你以前說過宋人不打宋人?!?p> “我是官軍,我只服從軍令?!痹里w沉聲道,“你們在開封做的事,我已了解過。張用,你死十次都不多。如今你有兩條路,一是投降領罪,二是離開東京,滾去我看不到的地方?!?p> “離開東京,我去哪里?”張用反問,“我的兵比你們多,為何不是你們離開?”
岳飛有些好笑地看著對方,慢慢道:“說了你不會打仗,打仗若是數(shù)人頭,那還打什么?”
“說我不會打仗,那我如今的地盤是怎么來的?”張用摸摸胡子,笑道,“你那么想治我的罪,何不現(xiàn)在殺了我?”
岳飛板著臉道:“為公我當然可以殺你,為私,你是我多年好友,我最多與你絕交。如今你私下來見我,我殺你干什么?在沙場上,我隨時殺你。”
“你……”張用驚訝于平日少言寡語的岳飛居然那么能說。他想了想,低聲道:“那么小弟告辭,但是大哥你要清楚,跟著杜充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岳飛目送對方離營,他的確可以在這里就拿下張用,但那樣仗就不用打了嗎?后果是難以預見的。更何況,張用從前是自己的兄弟,他岳飛不是那種人。
張顯道:“他只身前來不假,但外頭有兩個百人隊靠近,即便不是為了攻擊我們,但排場也太嚇人了?!?p> “排場?”岳飛笑了笑,“你家和王貴家在湯陰請人吃飯哪次不是好幾百人。他有十萬兵,帶個兩百人算什么。”
張顯摸摸鼻子,紅著臉道:“當年的事求不提?!?p> 張用離開岳飛的營盤不久,前方道路上出現(xiàn)了另一隊人馬。為首的男子三流須髯,騎烏騅寶馬著錦袍,左右浩浩蕩蕩有近三百人護衛(wèi),正是勤王軍的另一大頭目王善。
“張賢弟與岳飛談得如何?”兩隊人馬匯合一處,王善問道。
張用道:“也怪我自己不死心,岳大哥是不可能幫我們的?!?p> 王善笑道:“你可曾讓他開條件?不論金銀還是兵馬,我們只會比杜充給得多,不會給的少啊?!?p> 張用好笑道:“你以為岳大哥會在乎這些?”
王善揚眉道:“天下人誰不在乎這些?岳飛難道不是人?”
張用道:“岳飛一心只想打金兵,他不是普通人好嗎!”
“每個人都有需求的,張用賢弟?。∮腥素澵?,有人好色,有人好名,有人弄權。要招攬人,必須知道他想要什么。”王善笑道,“岳飛重情義,你就動之以情??傊?,你要多去幾次?!?p> “多去?就這一次,就差點回不來。若不是我這張臉還能換幾分情義?!睆堄脹]好氣地擺擺手道,“我是不會去了?!?p> 王善道:“也罷,若你不去招攬岳飛,真動起手來。怎么對付他?他手下隊伍的戰(zhàn)斗力,那可不一般?!?p> “豈止不一般?!睆堄美湫Φ?,“但他的兵少,而且那個高寵這次沒回來。我們十個打一個,總能擊退他的隊伍?!?p> “他兵能以一擋十?”王善笑了笑,“這樣的好漢若能被我招攬,那何愁天下不得?待到困住他時,我們再苦苦相勸吧。”
張用翻起眼睛,瞅了對方一眼,仿佛聽了什么大笑話,冷笑道:“就憑你也想招攬我岳大哥?滾犢子吧?!?p> 王善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就打個哈哈掩飾了過去。
忽然,王善身后那雄壯如山的大漢道:“人說岳飛有萬夫不當之勇,我倒要會一會他?!?p> “河東尉遲信?”張用看了對方一眼。
“正是?!蓖跎菩Φ?。
“那我就期待你的表現(xiàn)了?!睆堄迷谔猩綍r就聽過這人名字。據(jù)說原本是西軍的悍將,后來入伙做了山賊,手中開山斧重過百斤,在太行亂戰(zhàn)時曾經連殺假信王手下十一個頭目,一日攻下三個山頭。此人視財如命,如今被王善重金請了過來。
王善道:“岳飛身邊好手很多,光有尉遲不夠。你總得想點辦法?!?p> 張用深吸口氣,默不作聲。
都統(tǒng)制陳淬,統(tǒng)制馬皋、李寶、桑仲這些杜充最信任的將領齊聚留守司。
“岳飛果然是沒同意動手?”馬皋問。
“但他也沒完全拒絕?!倍懦湫Φ?,“想來早晚會是同意的。”
李寶道:“末將以為,那些山賊雖然人多,卻是烏合之眾,岳飛參不參戰(zhàn)并不重要?!?p> 桑仲搖頭道:“不,岳飛在山賊心中地位甚高,他若參戰(zhàn)勢必大大增強我軍勝算。而且,萬一他真的抗命,反而有可能投向山賊。那就麻煩了?!?p> 陳淬道:“岳飛為人耿直,不會投山賊的。”
“我也這么認為,所以并不著急?!倍懦湫Φ?,“據(jù)我觀察,岳飛的確是猛將,且與我有同鄉(xiāng)之誼,必須為我所用。”
李寶揚了揚眉,顯然很不服氣。
杜充笑道:“別不服氣,他的兵能和金兵硬杠,你們行嗎?不過,雖然我要用岳飛,但那是在他全心效忠我之后。在此之前,本次剿賊還要各位多多盡力?!?p> 陳淬道:“我只擔心王躞靠不住,一旦開戰(zhàn)他那一萬人能攔住外圍的曹成嗎?”
“王躞已提前占據(jù)要道,他有一萬五千人,即便打不過曹成至少也能拖住。宗帥生前修筑的防線,連金兵都攔得住,何況區(qū)區(qū)山賊?”杜充胸有成竹道,“即便曹成能突破他的防線,相信那時城內大局已定?!?p> 馬皋、李寶同時抱拳道:“大人英明?!?p> 杜充笑著擺了擺手,審視著桌上的開封地圖,心想: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才是名將風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