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掛著文化展板的走廊里,我抱著垚垚,和保安一前一后地走過一扇扇或掛著財務部或掛著人力資源部或掛著營運管理部的門牌,最后在走廊中段一間掛著“經理辦公室”的門牌前,停下了腳步。
將抱在懷里的小侄兒放到地上,確認他站好后不會摔倒,我安靜地等在保安身后,看著他確認般仔細看了看門牌后才抬手在那扇棕色的木門上輕輕叩了叩。
“請進?!币粋€提高的聲音模糊地從門背后傳出來。
保安推開門,微微側過身,禮貌地對我做了個“請”的動作。
“謝謝?!蔽尹c點頭,拉起垚垚軟綿綿的小手,調整了一下思緒和面部表情,慢步踱進房間。
我以為,進入房間,迎接我的即使不是幾個氣勢攝人的黑衣人之類,也會是一位身著職業(yè)套裙高貴冷艷的女強人,卻不想——
這是一個不奢華但卻很整潔的辦公室,除了日光燈、辦公桌、靠背椅、文件柜和飲水機,再無它物。
我掃視了一眼整個辦公室,沒看見什么人影,只發(fā)現(xiàn)深棕色的辦公桌上,幾個直立的文件盒旁邊擺立著一個黑色高檔女士手提包和一張“經理簡藍”的桌牌。
簡藍?
在記憶里思索了一下,從幼兒園到大學,都沒有搜索出名字這么簡短有特征的同學,而回顧身邊,好像也沒有認識的人叫這么有特色的名字。
難道是保安弄錯了?
懷著疑慮,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除了墻上幾副略有深意的裝飾畫能吸引我這個長期與藝術為伴的人幾秒注視,其余的基本沒什么可看價值,所以我的目光最終落回了那個包上。油亮的皮面、鍍金的鏈子,無一不訴說著眼前簡潔大氣的手提包有多名貴。我在腦子里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名牌包包標志,猜測著那兩個背靠背的大寫字母C是品牌還是裝飾時,辦公桌后面背對著我們的轉椅緩緩地轉了過來。
我這才發(fā)覺,椅子上竟然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一個氣質高雅,雍容華貴的女人!
看清那人的面容,我赫然驚住了。
那人竟然是林宇浩的媽媽——一個曾宣揚這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我的女人,一個視我挫骨揚灰都不解恨的女人。
雖然時光在她身上留下了很濃的印跡,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怎么會是她?
為什么會是她?
我呆滯地站著,驚恐地望著,想起曾經馥郁花樹下的一幕幕,全身肌膚本能地緊繃了起來。
這個女人,曾經雍容高貴驕傲美麗得像一只孔雀一度成為我們班里很多女同學為之向往的氣質型女人,可在那個草早鶯飛萬物煥發(fā)生機的季節(jié),她卻變成了我噩夢的根源。
多年不見,她似乎變了很多。曾經嬌媚小巧的瓜子臉因為發(fā)福變得圓潤而松弛,曾經明亮撩人的眼睛因為滄桑變得深沉而憂郁,連帶著目光里往日看人那種盛氣凌人趾高氣昂的凌厲氣勢也減弱了很多。
她斜靠在并不寬大的椅子上,雙手搭在椅子兩邊的扶手上,臉緊繃著,表情凝重,雖然威嚴十足,卻不掩眉目間的焦慮和疲憊,仿佛一朵經歷了狂風暴雨的牡丹,外表仍然雍容高貴,骨子里卻透露出滄桑憔悴。
“好久不見!”眼睛掃過我,她淡漠地點點頭。
我吃驚地睜大眼!林宇浩的媽媽,竟然會主動見我,還主動對我打招呼——雖然很冷淡,但卻是實實在在的主動!
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我上上下下再次將她從頭到腰(因為她坐著,只能看見腰部以上)打量了一番,生怕這只是我因為惶恐而出現(xiàn)的幻覺。
也許我難以置信的表情過于明顯,林宇浩媽媽的身體僵了一瞬,連帶著平靜淡漠的表情也出現(xiàn)幾絲裂隙。
“奇怪吧?我竟然會主動見你!”她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讓人幾乎感覺不到笑容能夠傳遞出的溫暖。
我沒吭聲,忽然見到她的震撼讓我一時無法理清突涌而至的思緒,而她要見我的目的更是讓我忐忑,所以只能沉默以對。
何況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一個以往見了面只會羞辱我,責罵我的女人,首次以平靜而客氣的態(tài)度與我交流,我不知道自己是該表現(xiàn)得冷漠不屑還是激動萬分。
發(fā)生那么多事以后,我和她之間已經有著深深的罅隙。所以,在我的想法里,我并不覺得我與她之間有著再見面的必要。
“其實,我也不想……”見我沉默以對,她皺皺眉,嘴唇抿出不悅的弧度,“如果可能……我是希望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的這張臉……要不是因為……”說到這里,她突然停住,一雙眼睛恨恨地往我身上瞪,似恨不得在我身上戳出幾個窟窿。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恨我,噢,不,她不是恨我,她是恨那個與我有著相近血統(tǒng)的人。雖然那個人差一點就取而代她成為林宇浩爸爸的妻子,可一個男人如果寧愿成為笑話也要同另一個女人相愛,那么父母訂下的父母認為是男人妻子理想人選的女人是不是應該及早從有那莊有可能成為不幸的婚約中撤身!我同情地看著這個曾經沒有大度放手反而拉扯著所有人一同沉陷進痛苦深淵的女人,思考著她到底是在恨自己防范意識不強一不小心讓別人進駐了自己男人的心,還是在嫉妒那個與我有著血緣關系能夠永遠活在一個男人心里成為那個男人心口朱砂痣的女子。
見我不吵不鬧,只是滿目同情地看著她,林宇浩的媽媽神色有一剎那怔愣。
“你都不好奇……我為什么會這么對你嗎?”冷哼一聲,她有些狼狽地移開眼。
猶豫了一下,我直接坦言,“無所謂,我已經沒想過要與你們有任何交集,也沒有什么地方需要求你,所以……”說到這里,我一臉平靜地看向她,“你會怎么對我,會怎么看待我,那都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林宇浩的媽媽愣了,估計沒料到我會如此淡漠冷酷地說出這么直接無情的話。
氣氛一下子陷入沉寂。
“這是你的孩子?”過了一會兒,目光隱忍地從我臉上挪開,她再次開口,話題轉向依偎在我身邊正抿著手中棒棒糖的垚垚身上。她細細打量著垚垚的眉目,目光炯炯,犀利的眼神唬得小孩子直往我身后躲。
我憐愛地看向躲在我腿腳后面在她探究的目光中惴惴如小兔的孩子,忍不住輕輕出手,撫摩了一下孩子的頭,以示安慰。
孩子卻更緊地揪住我的褲腿,哼唧著撒嬌要我抱。
我蹲下/身子,將孩子摟進懷里,出聲安哄道:“寶寶乖,寶寶不怕,婆婆不是壞人,不會搶寶寶的糖糖,婆婆只是在看寶寶長高了沒有?!?p> 也許我安哄孩子的言行觸動了林宇浩的媽媽,她復雜了眼神,長長嘆了一口氣。
“浩兒在他這么大的時候,膽也很小,和我也最親,總喜歡時時刻刻黏著我……”明亮燈光里,她緩緩垂下頭,處于陰影中的面容恍惚難辨。
聽到浩兒二字,我的身體瞬間僵如木偶。
曾以為再次聽到這個名字不會心痛,現(xiàn)在看來還是不行。
好笑啊,癡戀的迷夢早就醒了,可我的心怎么還是有感覺,不過幸好……混亂的心痛,僅僅只有那么一瞬。
敘舊得看對象。
在林宇浩媽媽的心里,曾經覺得看我一眼都是對眼睛的侮辱,而這一刻卻如此大費周章地讓一個保安找我來這里與她單獨見面,還回憶起了林宇浩小時候的事,這讓我用腳指頭思考,也能想象得出應該不會有什么好事。雖然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任她羞辱而無還手之力的小女孩了,可被人牽著鼻子地將時間浪費在一件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么回憶價值的傷疤上,總不是件讓人開心的事,何況腳邊還站著一個吵嚷著要人抱的小麻煩精,所以,為了節(jié)約彼此時間,我迅速抱著孩子站起身,出聲試圖打斷她的回憶,“對不起,我對陌生人的故事不感興趣!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我很忙,家里還有一大家子人等著我回去吃飯呢!”
她卻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自顧自地繼續(xù)沉浸在自言自語里,甚至連瞅向我的眼神也變得極為古怪,“……唉,天下做父母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子女過得好??!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他好,他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總認為我是在干涉他的幸福呢!唉……死心眼的孩子……現(xiàn)在看到這樣的情況和這個孩子……終于應該學會死心了吧!”
她瞥了一眼我懷中的孩子,嘆息著閉上嘴,臉色在燈光的陰影中,顯得憂郁而無奈。
強硬地女人,軟弱下來,比尋常的女人更具摧毀力。
看著眼前曾經冷酷高貴如冰雪女王般的女人流露出為人母親的溫柔和無奈,感受著她語氣中透露出來的濃烈擔憂之情,報復般的愉悅在我心底如流星般快速劃過。
按常理,我應該敞懷大笑,我應該樂不可支。
可是,我沒有,也不想。
因為,那潮水般的愉悅從心底褪去之后,緊隨而至的卻是無盡的酸澀和悲傷。
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曾經如此蠻橫而冷酷地對待我侮辱我,有一部分原因也只是因為作為母親,她太在意林宇浩而已!
“沒事的話,我先走了。”不想讓自己埋葬多年的傷痛再次被挑起,閉了閉眼,我抱著已生倦意的孩子,漠然了語氣,轉身向門口走去。
“不要恨我!”在踏出房門那一刻,一句低嘆,帶著無奈,沙啞傳入我耳際。
我的腳步頓了一下:不要恨你!
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不恨你?
李玉蓮,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學會恨的人是誰?
——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