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那皓月凌空、繁星點(diǎn)起之際,謝貽香正坐在湖邊一塊大青石上,用一條緋紅色的薄絲巾,默默地擦拭著手中那把緋紅色的短刀。
刀名亂離,恰如它主人此刻的心境。謝貽香身在此情此景,一時倒也分不清,究竟是因?yàn)椤皝y”而“離”,還是因?yàn)椤半x”而“亂”了。
但聽湖中的浪潮輕拍而來,溫柔地?fù)崦硐履菈K長滿青苔的大青石,微微濺起幾點(diǎn)冰冷的水珠。她不禁抬眼望向這一潭夜幕下的碧色湖睡,暗自思索道:“原來眼前這一潭洞庭湖水,不但北接長江,當(dāng)中更融合了湘江、資水、沅江、澧水這四條河流,浩浩湯湯橫跨八百余里地,這才從岳陽城一直延伸到了此地的益陽?!?p> 謝貽香正暗自出神,忽然間仿佛有一聲輕微的破裂聲響起,將她從不著邊際的思緒中拉扯了回來。
謝貽香低頭一看,卻是手中那條正在拭擦著亂離刀身的薄絲巾,不小心觸碰上了刀鋒,頓時被剖作了兩片。
隨著絲巾破裂的輕響聲,就在湖畔的另一端,一個正以蘆竹為桿、臨湖垂釣的男子,愕然抬起頭來,自言自語般地說道:“終于來了。”
謝貽香微微一怔,抬眼向那男子的方向斜望過去。但見那男子手中的蘆竹魚竿下,一條六尺多長的金色大鯉魚,此刻已被他的魚鉤掛穿了腹部,正吃力地在湖水中掙扎不休,激蕩起道道漣漪。
原來這條大鯉魚并不是食餌上鉤,卻是被魚鉤僥幸撞上,所以才會是魚腹被鉤中。謝貽香微感失望,暗自譏笑了一聲。
卻見那垂釣?zāi)凶拥恍?,忽地將手里的蘆竹魚竿扔掉,一股腦拋進(jìn)了湖中。如此一來,魚竿上的力道頓時消失,那條上鉤的大鯉魚在湖水中奮力游動,竟然連同魚鉤、魚線乃至魚竿一兵拖拽著,拼命地游往湖水深處潛去。
那垂釣?zāi)凶虞p輕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不冷不熱地說道:“魚兒啊魚兒,自古太公釣魚,愿者方可上鉤。你既然是無心之失,這才不幸撞上我的魚鉤,我又如何忍心加害于你?”
謝貽香聽到這話,當(dāng)即再也按耐不住,冷冷說道:“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假作慈悲?我早已說過多次,那日我之所以出手相救,一來你好歹也算是當(dāng)世梟雄,我不愿見你死于那些卑鄙小人之手;二來你掌管洞庭湖的這些年里,據(jù)我所知倒也沒什么太大的惡行。所以如果是天意要讓這湖廣大地繼續(xù)獨(dú)樹一幟,割據(jù)一方,那么這洞庭湖湖主的位置,還是由你繼續(xù)坐下去為好。”
原來此刻在謝貽香身旁的這個垂釣?zāi)凶?,自然便是昔日被她救下的洞庭湖湖主江望才了?p> 那日在洞庭湖龍躍島上,這江望才一時不慎,被莊浩明挾持當(dāng)場,卻不料謝貽香陡然出手,從莊浩明手中奪過江望才,當(dāng)即拉扯著他沖入了在場的人群之中。要知道當(dāng)時在場的,約莫有數(shù)百名洞庭湖門下的綠衣漢子,謝貽香一入人群,手中的亂離便四下?lián)]舞,所到之處,看似傷敵自保,其實(shí)卻在暗中劃破了好幾十個人身上穿著的綠衣。
而就這這混亂之中,謝貽香已悄然拉扯了幾件洞庭湖幫眾的綠衣,緊緊攥在手中。待到她和江望才沖到湖畔,雙雙躍入洞庭湖中之后,便在水下匆忙更衣,換上了那些綠衣漢子的打扮。
其實(shí)她這個膽大妄為的逃命法子,卻是從言思道那里偷學(xué)過來的了。當(dāng)年在紫金山的太元觀外,言思道便是以此法子,一舉混入在場的數(shù)千難民當(dāng)中,繼而躲過了一場頭破血流之災(zāi)。謝貽香當(dāng)年將這一幕看在眼里,臨危之際,自然便有計(jì)上心頭。
所幸的是謝貽香自幼便在蘇州的水鄉(xiāng)中長大,水性倒也不俗;而那江望才雖然不通武藝,卻好歹也是洞庭湖之主,水性自也不差。兩人跳進(jìn)湖中偽裝妥當(dāng),便一直在水里閉住呼吸,不做絲毫動彈。而岸上的鄭千金等人見兩人跳入水中,早已亂做一團(tuán),只得手忙腳亂地派人下水搜尋。謝貽香和江望才卻早已換好了洞庭湖門下的綠衣,當(dāng)即在水下瞅了個空子,便悄然混入了那些搜尋的隊(duì)伍中,伺機(jī)潛回了島上。
那龍躍島南北十多里長短,當(dāng)中的樹林巖壁極易隱蔽。兩人重新上島后,江望才便暗中尋到了幾名心腹之人,悄然覓得一條小舟。待到天色一黑,他便同謝貽香一起上船,自龍躍島的西面下湖,徑直穿過整個洞庭湖,來到了隸屬常德府的益陽地界。
然而謝貽香出手救下江望才這一舉動,本就是率性而為,根本沒有長遠(yuǎn)的打算。是以之后在益陽的這些日子,謝貽香也不知應(yīng)當(dāng)作何打算,無奈之下,只得暫時留在了江望才身邊。直到今日,兩人在洞庭湖畔再次提起此事,江望才被謝貽香言語相激,當(dāng)下也不動怒,只是伸手輕捋頷下長須,微笑道:“三小姐說過的每一個字,江某自當(dāng)銘記于心,不敢有絲毫忘懷。然而江某的那一番肺腑之言,不知三小姐卻是作何感想?”
謝貽香只是冷哼一聲,并不理會。江望才討了個沒趣,卻也并不氣餒。當(dāng)下他抖了抖衣袖,自湖邊站起身來,緩緩說道:“眼下這益陽的沅江,便是生我養(yǎng)我江望才之地,也是我江某人一生的基業(yè)所在。所以自從我掌管湖廣以來,決計(jì)不敢有任何忘本之舉,一直以造福湖廣為己任,不曾虧待百姓分毫。眼下在我湖廣地界,家家戶戶男耕女織,安居樂業(yè),儼然一副太平盛世的光景。即便是去年那場突如其來的大旱,也不曾將我湖廣百姓擊潰。”
江望才嘴里說著,已緩緩走到了謝貽香所在的那塊大青石旁,露出一臉誠懇的神情,繼續(xù)說道:“相比之下,當(dāng)今皇帝刻薄寡恩,擁權(quán)利己;朝中百官則是貪生怕死,一心只顧爭權(quán)奪勢。整個朝廷上下,根本就沒人關(guān)心治下百姓的存亡,以致千里饑荒,災(zāi)民四起。單憑這一點(diǎn),我江某人便已遠(yuǎn)勝于當(dāng)今朝廷,卻不料到頭來竟然落得個‘洞庭水匪’、‘湖廣反賊’的名頭,被天下人所不齒。”
說道這里,他仿佛有些傷感,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唉,平心而論,其實(shí)我與當(dāng)今的皇帝,都不過是平頭百姓出生,二十年前自前朝的暴虐中揭竿而起,各自率領(lǐng)義軍割據(jù)一方。到如今二十年后的今日,我與皇帝之間唯一的區(qū)別,便是他所割據(jù)的疆域,要比我江望才的湖廣大上一些罷了。難道就因?yàn)殡p方所割據(jù)的疆域大小,當(dāng)今皇帝便能以正統(tǒng)自居,而我江望才便成了洞庭湖水匪?”
謝貽香一直低頭不語,待他這番長篇大論說完,當(dāng)即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道:“虧你也是一方之主,莫非連‘成王敗寇’這四個字也沒聽說過?”
聽到謝貽香這“成王敗寇”四個字,江望才卻陡然大笑起來,笑聲中滿是不屑,就好像是聽到了這世間最可笑的話語。謝貽香不禁怒氣漸生,冷冷喝道:“有什么好笑的?”
江望才嘎然止住笑聲,沉聲說道:“好一個‘成王敗寇’!此話若是從旁人口中說出,自然是沒有錯,只可惜你謝三小姐卻不是旁人?!?p> 說著,他緩緩踏上一步,直視謝貽香的雙眼,一臉鄭重地說道:“江某平生閱人無數(shù),這些日子相處以來,深知三小姐的與眾不同,絕非是那些庸碌無為的世俗之人。若非你心存大義、深明是非,當(dāng)日又怎會置朝廷的旨意于不顧、置上司的命令于不顧、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顧,要來出手相救江望才這么一個匪類?”
謝貽香被他這番話說得心頭一熱,連忙定下心神,鐵著臉沉聲說道:“少在我面前多費(fèi)唇舌,無論你說什么,我也決計(jì)不會相助于你。眼下我留在此地,不過是救人救到底罷了,待到此間事了,我自然會孤身前往那江西鄱陽湖,替朝廷尋回那批失竊的軍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