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了修車鋪。路邊兩間小小的房子,一間用來生活,一間用來修車。
地上,墻上,身上,到處都有油污。門前零落地停著三輛舊摩托,四輛破三輪,還有一些缺胳膊少腿的自行車。
店主人正蹲在地上,手腳麻利地給一輛摩托車上輪子。
一個衣著相對干凈的女人在另一間房門口生蜂窩煤爐子,蒲扇把滾滾而起的濃煙扇到一邊。旁邊的矮凳上,一個小男孩乖巧地坐在上面。敞開的房間里,正放著動畫片,一個稍大點(diǎn)的男孩趴在一個高凳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
店主看見阿龍過來,也不起身,只簡單地打了聲招呼,叫女人去給阿龍倒杯水。
阿龍顯然已跟他們相熟,把車子推到一邊放好,喝了水,也不問價,只簡單說了車子的情況,外加一句過會兒來取,就帶著木沙離開了。
他們走開一段路,在一個冷清的水果攤前買了些桃子葡萄,買了兩瓶水,又走了一段路,在一片長著荒草的空地上坐下來。
他擰開瓶蓋,先往嘴里灌了一口,遞給木沙。木沙搖搖頭,說不渴。
他就把手縮回去,用另一只手從塑料袋里拿了一個桃子,倒水沖了沖,就伸到嘴邊咯吱一聲咬了一大口。一邊動嘴嚼著,一邊含含糊糊地說:“你也吃?!?p> 木沙揪了顆葡萄,放進(jìn)嘴里。
葡萄又酸又甜,讓人感覺一新。
“那個修車的男人看見了吧,來BJ十幾年了。別看人家穿得又破又臟,可攢了不少錢呢。那個女人,他老婆,也什么工作也沒有,只在家里帶孩子。有手藝就是好啊,一個人養(yǎng)四個人,在BJ多不容易。不像我蹬三輪,前兩年還掙了幾個錢,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行了。早年間修路進(jìn)工廠,擺攤做生意,也愛折騰。錢呢,也多少掙了幾個,就是沒手藝,不穩(wěn)定。看來還得重新想轍。”
阿龍把吃剩的桃核往遠(yuǎn)處一甩,接著說道:“我讓你找工作也不光為了錢。男人嘛,養(yǎng)老婆天經(jīng)地義。放在以前,我哪疊什么被子,衣服也是沒有換的了才不得不洗?,F(xiàn)在有了你,再看家里——雖然也算不上真正的家吧——整整齊齊,再看我身上,總是干干凈凈。以后再跟你生個孩子,一口一個‘爸爸’,一口一個‘媽媽’地叫著,一家人快快樂樂的,多好。這就是男人娶老婆的意義??晌矣窒肽氵€年輕,缺乏社會經(jīng)驗(yàn),也得多鍛煉鍛煉,以后難免我也有需要你幫助的時候。不過還是有些著急了,我們才相處幾天啊。人家度蜜月都還得一個月呢。嘿嘿,我現(xiàn)在的日子也跟度蜜月似的,真甜啊,應(yīng)該多享受幾天?!?p> 一個人是否從內(nèi)心里完全接受另一個人,在這樣真誠表述的時候是很容易找到答案的。
木沙既沒有用言語上的附和回答阿龍,也沒有用親昵的動作回應(yīng)他的感情。她只是沉默地聽著,吃葡萄的動作慢了幾分。是的,真誠,她聽出此刻阿龍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真誠的,他所談到的生活也是可以實(shí)現(xiàn)的。但是木沙心里依舊有幾分抗拒,幾分躲閃。唉,現(xiàn)在的自己還有什么可要求的呢?這不是已經(jīng)很好了嗎?
“葡萄甜嗎?”阿龍問道,隨手剝了一顆丟進(jìn)嘴里。
木沙漫不經(jīng)心地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阿龍卻突然把頭向她湊過來,吻上她的嘴,并且要把嘴里的葡萄喂到她嘴里。
木沙的牙齒不漂亮,使她對親吻的美麗幻想變得可望而不可及。現(xiàn)在阿龍這樣不避諱地把嘴湊過來,她本該是高興的,欣慰的,可她的心里此刻滿涌的卻是惡心反感。惡心反感,唉,就是同那個瘸腿的老車夫睡在一起時她也沒有這種感覺。而眼前,當(dāng)這個可能要與她生活一輩子的人以這樣的方式親吻她時,她卻惡心反感得想吐了。
惡心反感,惡心倒是少有的,但反感,盡管一次次地被沉默消化掉了,同化沒有來,麻木也還沒有到,于是乎反感只是在后臺暫歇,總也不肯退場。
可是木沙沒有吐,沒有扭頭拒絕。在某種意義上,她也是出于對自己的惡心反感才堅(jiān)定這樣的選擇。就像糞便之于蒼蠅。
把阿龍比作蒼蠅也是自己的不是了。
阿龍并沒有察覺出她的異樣,這樣喂了兩三顆葡萄之后,木沙終于躲開:“伸得脖子都酸了,你自己吃吧。”
阿龍這才又揪了幾顆葡萄一次兒丟進(jìn)嘴里,意猶未盡地說:“我都是離過婚的人了,沒想到還能找到談戀愛的感覺。木沙,我真幸運(yùn),能夠遇到你。”
木沙不也一樣幸運(yùn),可以遇到阿龍嗎?如果當(dāng)初他沒有將她留下,現(xiàn)在自己又能在哪里呢?
可這幸運(yùn)啊,還是讓人不知足。
不知足,不該不知足,唉,自知如此,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把那個“不”字抹掉。
倒是幸運(yùn)值得感恩。感恩相對來說就要簡單一些了。
取車回來,天已近傍晚。他們?nèi)ツ羌液幽厦骛^吃了晚飯,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你是不是只認(rèn)得那一家館子???”木沙沒話找話。
“差不多吧。他們家的東西味道還行,價格也便宜。不止是我,好多人都是他家的老顧客。”
“我看他們每天都是炒面炒飯的,會不會吃膩?”
“那有什么辦法?又沒人給做飯,炒菜偶爾吃吃還行,要天天吃,誰吃得起?就是便宜的炒飯炒餅,一天下來也得十幾二十塊的。說起來還是自家做的又便宜又好吃,可也得有人做啊……”
說到這里,阿龍認(rèn)真看了木沙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說起來我還沒問過你,你會做飯嗎?現(xiàn)在與以前不同了,有好多女人不會做飯呢。”
“我又不是什么大小姐,怎么不會?只是談不上廚藝,蒸個米飯、炒個土豆,煮個青菜什么的倒沒問題?!?p> “那敢情好。要什么廚藝,能把飯菜做熟了,可以吃就行。嘖,只是咱那地方太小,擺不下鍋碗瓢盆。不過要是不做飯,單單買個煤氣灶、鐵鍋,炒炒菜倒是行。不用了把它們往破柜子里一收,煤氣罐往墻根里一放,倒也占不了多大地方。”他又看了木沙一眼,“只是你真想做?據(jù)我所知,沒有哪個女人喜歡被油煙熏成黃臉婆?!?p> “我沒上班了,天天白吃白喝的也不好。”
“說哪里話?你是不是還在跟我嘔氣?。磕阋嫦胱?,我們就買鍋。你要不想做,我們就買著吃。怎么著都行。我要是連個老婆都養(yǎng)不起,還叫什么男人?!?p> “買吧。我做飯?!蹦旧匙詈笳f。他固然是養(yǎng)得起她,她固然是在依賴他。可哪怕是籠中的鳥兒,也要發(fā)揮它娛樂的作用,這樣人們才會喂養(yǎng)它。對自身來說,如果有一天需要阿Q似的精神勝利法來平息不安,也要多少有些依據(jù)不是?
“那成。今天太晚了。明天我?guī)闳ベ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