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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路既然

第四十二章 生死薄啼

來時路既然 手戈 2946 2019-12-25 08:15:56

  收秋后,由于外面沒什么事情好做,木牙就留在了家里。木葉卻是閑不住,進(jìn)了一家玩具廠,做些青蛙、瓢蟲之類的小玩偶。

  這一日下雨,她們都閑在家里。辛父照常出去,和他的老伙伴打一兩毛錢的麻將。去年年關(guān)時,為此還被公安局以賭博的名義抓了進(jìn)去,當(dāng)時要處以五百塊的罰款。

  五百塊?打了半輩子麻將,別說五百塊,估計連五十塊也沒能在臺面上見到過。當(dāng)然,主要是家里沒錢,說起來,蹲局子終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所以有錢的人家早早地就把人贖了回來,家境次點(diǎn)的也好說歹說,多少給了點(diǎn)意思。只有木母硬是一分錢不掏:“現(xiàn)在又不忙,在里面待幾天就待幾天吧。又不是什么大罪,人家能把他怎樣?不干活,還有吃有喝的,多好!”果然五天后,派出所估計也咂摸過味兒來,把辛父免費(fèi)給放了。

  話雖然說得硬朗、討巧,可木沙也從木母的臉上看出了訕笑掩蓋下的無奈。木沙揣度,當(dāng)辛父看著老伙伴們一個個走出“班房”,只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等候公家的開恩時,心里想必也不是滋味兒吧。

  但現(xiàn)在是不是滋味兒也經(jīng)過了近一年的時間,是苦是酸是澀也能消化得差不多了。

  辛父在外面打麻將,她們母女四人在家里玩紙牌,倒也各得其樂。

  照舊,木沙和木牙一組,木葉和木母一組。木母是風(fēng)雨里走出來的淚人,不消說,她的眼睛落下了迎風(fēng)流淚的毛病。她捏著一把紙牌,把頭湊得近近的,出牌極慢,木沙和木牙都不愿和她一組??墒菍τ谶@唯一她所會的娛樂方式,她又有些熱衷。

  大抵是在外面抬不起頭來,她幾乎不跟村里的老太太們湊堆兒。每逢有了閑暇,而人又齊整時,她都會笑著:“來,打會兒撲克唄?!睙o聊時,大家倒也和她坐在炕上,玩上一會兒。要是有好的電視可看,孩子們就會不耐煩地拒絕她:“不打不打,打來打去你都是輸?!边@時,她還會說:“沒事兒,玩嘛,打發(fā)打發(fā)時間,我不怕輸?!薄安慌乱膊恍?,沒意思?!薄霸趺礇]意思,意思可大了?!?p>  可很多時候,她并不能說服她的兒女陪她玩一會兒。這時,她就會無奈地嘆口氣,里里外外轉(zhuǎn)轉(zhuǎn),看有沒有什么活可干。有一回,當(dāng)再一次遭到孩子拒絕時,為了滿足她們所謂的意思,她破天荒地提出:“玩嘛,我出十塊錢,咱們平分,看誰能把錢都贏了過去?!焙冒?,不管誰會贏錢,都不會是她,但她倒也“贏得”了孩子們短暫的陪伴。

  毫不倒外,這一次她又輸了。不過這次,她倒沒有纏磨誰,她要去喂她的幾只寶貝雞了,率先下了炕。木牙也跳了起來,跟著出去了。只留下木沙和木葉收拾凌亂的紙牌。

  紙牌已經(jīng)在木葉的手里,木沙起身要走,突然被木葉一句話罵愣在當(dāng)?shù)兀骸澳阍趺锤愕??你看你做的好事!”木沙順著木葉手指的方向看去,發(fā)現(xiàn)炕單上有一團(tuán)紅印子。

  木沙還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呆呆地看著木葉。

  “摸摸你的屁股。”

  木沙依言摸了摸屁股,感覺有點(diǎn)濕,再看手上時,手上一塊紅印子。

  木葉生氣地瞪了她一眼,“真是白癡,自己來了都不知道,看你把床單弄得多臟。”

  說著,木葉把紙牌往旁邊一撂,跳下炕去,回來,手里拿著一塊打濕了的肥皂。她一邊用肥皂使勁兒地蹭著那團(tuán)紅印子,一邊不住口地數(shù)落道:“長這么大了,連這點(diǎn)事都不知道,還念什么書?你知道這有多難洗嗎?”

  木沙看著泛紅的肥皂泡泡,一言不發(fā)。她確實也在廁所的垃圾桶里看見過染紅的廁紙,可她并沒往自己身上想。她第一次來月經(jīng),誰知道什么時候會來?她仔細(xì)回想,剛才好像確實覺得屁股有點(diǎn)熱乎,可她也沒在意。

  “還傻站著干什么?快去換褲子?。 蹦救~喝道。木沙這才如夢初醒,悻悻地下了炕。

  木牙知道了這件事。她拿來自己用剩的衛(wèi)生巾交給木沙,還撕下一長截手紙鋪在床上,教木沙如何折疊?!鞍堰@個墊在上面,可以少用一點(diǎn)衛(wèi)生巾。”

  木沙來到搭在墻角的女廁所,蹲在還是斜溝樣的蹲位上發(fā)了會呆,在一片臭氣中消化著月經(jīng)初潮帶給身體的變化和兩個姐姐的言行給自己心中造成的阻滯起伏。

  兄弟姐妹,同父同母,本該血濃于水,親密無間。可是生活卻將他們早早分開,又是生活,以她那冷血的骨瘦如柴的樣子,時刻提點(diǎn)著生。對妨礙平順而生的任何侵?jǐn)_都會反臉相抗。

  或許,在木母輕描淡寫地說下“你的爺爺啊,上山挖菜摔死了,你的奶奶啊,餓死了”這句話時,在僅見過一面的姑姑家由表哥相伴,孤獨(dú)地從鍋里鏟起尖燙的炒玉米作為午飯時,當(dāng)木沙坐在外婆家的藤椅上傻望,卻望不來一碗蛋炒飯,望不清一張老人的正臉時……當(dāng)不知多少個這樣朦朦朧朧、似懂非懂的場景落進(jìn)木沙那小小的眼睛和耳朵時,心上聚集起的便不再是一團(tuán)團(tuán)熱烘烘的親情的暖,而是一片片輕飄飄的不可依賴、信任的云。

  這也不是說木沙沒有享受過親情的溫暖。相反,作為家里最小的孩子,還有哪個比她吃的苦少,享的福多,得到的疼愛厚重?

  可木沙總免不了這種涼薄的感受。這時,她也會想,是不是自己的骨頭上就寫著冷漠,血液里就流淌著疏遠(yuǎn)?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這種想法,一日傍晚,她和木牙正在看電視,辛父一臉凝重地沖了進(jìn)來,對她們大喊道:“你們還有心思在這兒看電視!你們的哥哥被人打死啦!”

  木牙一聽,頓時濕了眼眶,奪門而出,撲到她們自己的炕上痛哭起來。

  木沙卻還在盯著電視,只是電視里演了什么,她已經(jīng)看不明白了,只由著眼前的彩色畫面斑斑點(diǎn)點(diǎn)地晃動著她的視野。

  辛父撲上去,啪地一聲關(guān)黑了電視,怒罵道:“你還看!你哥在酒吧里被人用酒瓶子砸破了腦袋,往你大媽家打電話,話都要說不出來了。你竟然還有心思看電視?你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p>  面對著辛父的痛斥,木沙還有些呆呆愣愣,她似乎在想象著木扁頭破血流的樣子,又似乎想對辛父說:“你不是看不起這個兒子嘛。他總是給你惹麻煩,死了不正好?”是的,她再次確認(rèn)了自己的想法,死了不正好。不僅是木扁,這家里的許多人若都可以痛痛快快地死去,不是正好嗎?

  “唉,你真是個沒良心的死人。你媽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沒準(zhǔn)兒也跟著死了!”罵完,辛父就又興沖沖地出了門。

  木沙搖搖擺擺如行尸般走回房間,看著床上埋頭哭得不能自已的木牙,好像受到了感染,忍不住撲到床上也跟著大哭起來。

  即使如此,在成片的淚痕里,她也清楚,沒有幾滴是為木扁流的。

  生活只向木沙揭起一角,然后就又重新遮上,由可以進(jìn)行的人表演了去。

  臨近寒假時,木母叫木沙去木扁的房間里拿點(diǎn)東西。木沙走過去,透過開著的門,一眼看見對面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光頭。她一怔,轉(zhuǎn)身輕步退了回來。

  “媽,我哥房間里怎么有個光頭?”

  木母一聽,不由笑了:“那不是你哥嗎?”

  “?。俊蹦旧丑@訝地張大了嘴巴。她不相信地走了回去,進(jìn)了屋子,仔細(xì)看了看,是啊,這不是木扁是誰呢?剃了光頭,倒顯得更精神一些,也與他的身份更貼切了。木扁對她一笑:“怎么,連你哥都不認(rèn)識了?”

  木沙不答話,快手快腳地拿了東西,出門的時候,眼里有點(diǎn)發(fā)熱:哥哥真的沒有死。

  然而她心里繼而又感到一絲酸楚。哥哥?這個稱呼并不陌生,可眼前的這個人是多么陌生啊。是,確實是因為她近視,才沒有把他認(rèn)出來??杉词顾J(rèn)出來了,那又怎樣呢?他們之間的距離會為此拉近一分嗎?

  木沙后來在木母的嘮叨中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木扁往家里拿的那點(diǎn)東西是誆別人的錢買的。后來還不上,挨了揍。當(dāng)然,又是木母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才又替他把這個窟窿補(bǔ)上。

  吃飯時,木沙趁別人不注意,瞟了一眼木扁的腦袋,果然在他光禿禿的頭頂前方有一道醒目發(fā)白的傷疤。再低頭吃飯時,木沙覺得喉嚨有些發(fā)哽,無論怎么說,她是這場事件里的受益人,卻把血雨腥風(fēng)留給別人去承受。罷了,即使痛哭一場,眼淚里都還暈染著詛咒和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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