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他在眼前時，你或許會很討厭他。但當你回憶時，他卻首先跳出來，不客氣地將你的回憶先搶去一塊子。
馬計就是這樣一個人。
上二年級后，由于大龍二龍兩兄弟雙雙留級，木沙算是徹底告別了“小日本”的外號。但另一個外號卻如陰魂般緊追不舍，胖嘟兒。發(fā)明這個外號并把它信口叫爛的就是馬計。實際上馬計叫她“小胖嘟兒”，班上還有一個“大胖嘟兒”，就是王丹。如果“小胖嘟兒”算是名符其實，那么比木沙又高又胖的王丹被叫“大胖嘟兒”，也算是受之無語了?？蛇@個外號沒有叫開來。
馬計純粹是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受害者當然不止木沙一個。這家伙時不時地就往女生的文具盒里放條毛毛蟲，時不時地就用打火機上拆下來的打火器朝人的身上電一下，時不時地就在你身邊炸一個小摔炮……于是時不時地，就被女生指著罵，追著打。
討厭的時候會惹得人恨得牙癢癢，但可愛的時候也是真可愛。他會把他養(yǎng)的蠶，捉的鳥，別人給的小兔子、小刺猬帶來學(xué)校，引得一群孩子爭著觀看、逗弄。
三年級冬日的一個清晨，木沙來到學(xué)校，教室里空空蕩蕩的，真是又冷又清。過一會兒，馬計進來了。
“嗨，小胖嘟兒，你來這么早啊?！?p> 木沙習慣性地一瞪小眼兒，馬計卻不理她，徑直朝講臺旁邊的蜂窩煤爐走去。他拿起鉗子，把爐蓋挑起放在一邊，把燒過的煤球一個個夾出來，碼放在爐子邊，等夾到最后一塊，他說：“哎，火滅了?！?p> “滅了就滅了唄。等老師來了，會從別的班里夾煤過來的。”
“要是別的班里火也滅了呢？”馬計問道，接著嘿嘿一笑，從口袋里掏出個嶄新的火柴盒：“我?guī)Я嘶鸩?。反正你待著也沒事干。走，我們出去撿些柴火，我來把火生起來。”
木沙覺得有趣，就跟著他走出了校門。村子里有的是枯枝爛葉。玉米桿，花生秧，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樹木枝干，都是村民們燒火做飯的好材料。也有燒玉米芯的，可玉米芯能賣錢，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會選擇拿它換錢。
很快，他們就收集到了足夠多的干樹枝，馬計又在路邊扯了一把干草?；氐浇淌?，馬計先把爐底的兩個風口蓋子擰下來，把里面的爐渣掏干凈，然后把干草鋪在爐底，又在上面架了一些干樹枝，最后引燃一截小木棍，伸進干草里。不多時，爐子里就冒出了紅紅的火焰。
木沙夾起一塊煤就要放進去，被馬計攔?。骸靶∨侄諆?，你干啥？你這樣會把火壓滅的。要等樹枝燒一會兒，再把煤球放進去，才能把火引燃。你不會連火都不會燒吧？”
木沙想想，她的確只會燒大灶里的火，連著火炕的煤火一般都是辛父在弄，即使是經(jīng)驗豐富的他，也會有把煤火封死的時候。
他們看著煤球的下端變成暖和的紅色，馬計得意洋洋地說：“看，我說的沒錯吧?！彼滞侨贾拿呵蛏霞恿巳齻€煤塊，把煤眼對齊，然后麻利地把風門蓋子擰上，“這樣就不太費煤了?！彼f，“等會兒，煙少了，還得把煤眼錯開，把爐蓋扣上，也是為了省煤?！?p> 馬計像教育小徒弟一樣教導(dǎo)著木沙。木沙是個會把土豆絲切成土豆條的手殘黨，對這些動手能力強的人懷著天生的欽佩。單單這一件事，就足以抹煞過去兩年馬計帶給她的不快和煩擾。
可惜馬計沒有把這師傅樣的魅力發(fā)揚光大，第二學(xué)期開學(xué)時，教室里便失去了他的身影。每次開學(xué)，班里都會少那么一兩個學(xué)生，木沙家后排有個叫小芹的女孩和木沙同歲，更是在大班放假后就失去了蹤影。
大家都習以為常。沒有什么人再提及他。雖然他所在的村子離木沙的村子也不過兩三里的路程，可還是成了兩個世界的人了。
除了個別男生偶爾開玩笑，也沒有人叫木沙小胖嘟兒了。彼時的她，在這個小小的班級里，成績上出現(xiàn)一種雄霸的態(tài)勢，自然成了老師們的寵兒。同學(xué)們對她，也還和往常一樣，可生活中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卻讓木沙感覺自己離身邊的同學(xué)越來越遠了。
又一個六一兒童節(jié)到來了。
學(xué)校的六一兒童節(jié)顯得很簡單：沒有舞臺，大家只是圍坐在一起，中間留出一片空地；沒有伴奏，只在老師的指導(dǎo)下選幾首歌曲，邊唱邊跳；沒有服裝，大家穿的基本都是平時上學(xué)穿的衣服，有那個別家境好的，會在這天有意無意的換一條新裙子；也沒有主持人，校長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演完了那幾個經(jīng)過排練的歌舞后，點名誰誰上去表演個節(jié)目，害羞不肯上的就低下頭，膽大肯表現(xiàn)的就站出來，那些肯毛遂自薦的更是贏得大家的一片掌聲。盡管這樣，同學(xué)們過節(jié)的熱情也絲毫不弱，那不時迸發(fā)出的笑聲和掌聲無比真切。
木沙和同學(xué)們跳了一曲《金孔雀》，節(jié)目終了，是一片掌聲和歡呼聲。
校長高聲說道：“跳得還不錯。木牙，你也上臺表演個節(jié)目吧?！?p> 眾人的目光隨著校長的點名紛紛投向坐在后排的木牙。木牙猶豫片刻，站起身來，走到了場地中央，立定。又等了一會兒，她輕聲說：“我唱首歌吧，歌名《小草》。”
人群中有細小的輕笑和竊竊私語。這不是音樂課上的歌，也不是電視上的熱門歌曲。木沙也一愣，她從來沒有聽過木牙唱過這首歌。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木牙有些怯怯地，聲音很輕。可木沙聽得很清楚，周圍顯得很安靜。
“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陽光啊陽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掌聲響起，木牙微微鞠了一躬，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赡旧车氖謪s被這首歌的歌詞還有木牙臉上的表情凍住了，無心抬起。她腦海里反復(fù)回響著那句“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至于后面的什么伙伴呀，春風呀，陽光、河流、山川、大地、母親，都是費話。當唱出第一句的時候，無論是人還是草，就都無法快樂起來了。所謂“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不過是寂寞也好，煩惱也罷，都無法跟花表露，向樹傾訴，和不與花比樹攀的伙伴們談?wù)摗?p> 木沙那天穿的是一條粉色印花的裙子，由于身體肥圓，姐姐們的舊衣服多半她已經(jīng)穿不上了，買又難買，木母便會買些面料，把她帶到集市上，讓人量身訂做。而這條裙子卻是買的，別的不說，木沙很喜歡背后拉鏈上那個如小水滴樣的拉頭，覺得很精致、很可愛?？墒沁@難得的新裙子穿上沒人夸漂亮，卻繃得自己束縛難受。
她偷眼看看身邊的女同學(xué)林杉，作為農(nóng)村里依舊少見的獨生女，她在吃穿上細微的不同慢慢地引起了周圍同學(xué)的注意。她高挑苗條，長長的馬尾辮顏色有些發(fā)黃，白晳的臉上點綴著幾粒淡淡的雀斑。她穿著一條素色裙子，如往常一樣清爽潔凈，在一群灰頭土臉的學(xué)生中格外引人注目。
她和木沙同年生，卻比木沙小了將近一歲。這名在班上領(lǐng)讀拼音的女生在木沙得到十六名的那次考試中獲得第一，之后就被木沙和一位叫王佳明的男生死死地壓在了第三名的位置?？墒沁@絲毫不影響她身上恬淡自信的氣質(zhì)。
當時，木沙和她還是很要好的朋友。林杉幾度邀請木沙去她家做客。她家的房子和王丹家和校長家的是一種款式，磨砂的墻面，石膏吊頂。雖然村子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磁磚的光滑亮麗，可這樣的裝飾比起木沙家的紅磚墻面，彩紙吊頂，依然顯得結(jié)實且充滿質(zhì)感。不過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她家所呈現(xiàn)出的氛圍。
林杉家的庭院里種著許多花草，就連窗臺檐下，也有高低錯落的花盆點綴。木沙還在她家第一次見識了絹花，第一次看見了明亮潔凈的梳妝臺。雖然木沙不喜歡那色彩鮮艷卻毫無生氣的絹花，對梳妝打扮也沒有十分的興趣，但就是模糊覺得這樣的家庭才是美好的樣子。
林杉的母親每次對木沙都很熱情。端水送果之后，又總是借故走開，讓兩個孩子隨意談天玩耍。有時候遇見她的父親在家，她的父親就會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點上一支香煙，隨意地和木沙交談幾句。
木沙看著神態(tài)自若地林杉，想著她對她說的唯一一句算得上傷人的話：“王丹是大胖，你是小胖”，不禁悠悠地想：“像她這樣的人才是花吧?！?p> 晚上睡覺時，木沙脫不下裙子，叫木牙來幫忙。木牙拼勁兒死拉活扯，終于把拉鏈弄開了，拉頭也扯了下來。木沙看著扯下來的拉頭，就像一顆終于落下的淚滴一樣，它是為這條僅穿了一天就毀掉的新裙子哀傷嗎？不管怎樣，木沙從此與裙子絕緣，那是不屬于她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