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不像一個土匪窩,倒像一個難民營。
可不是,哪個土匪窩像這樣的,睡了一地吃不飽穿不暖、靠著大家在一起的方式相互取暖的人。
君悅和黎鏡云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位從未謀面的古笙山大王請他們來這里,目的何在?
有個干瘦的小伙跑過來,討好的笑道:“刀哥回來了,老大正在后院等著呢!”
“知道了”。刀疤男露出和藹的笑容,絡腮胡下面的大嘴一咧,露出一口大黃牙,像極了血盆大口的鱷魚。
他沒回頭,徑自往前走去?!案襾戆?!”
經過正廳,進了一座小跨院,來到了后院。
后院依然空空如也,就是普通的農家戶院,沒有任何裝飾。
離得老遠,君悅還能感受到來自大廳的人目視的目光。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期盼,熱切,甚至還帶了貪婪。
他們不是傻子,君悅兩人身上的衣服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到了后院,后院的房門并沒有關,大敞開來。從門口,就可以清楚的看到里面的景物。
一桌一椅一床一柜,再沒別的。
君悅走進去,正面對著他的對面,站著一個身影,襲長偏瘦,目測有一米八左右。兩腿微張與肩同寬,身姿挺拔。
他穿著一身灰色的棉袍,袖口上綁有黑色的綁帶,雙手背于身后,手指和手掌上都有厚厚的老繭。頭上以一支木簪固發(fā)。
這是一個練家子。
“公子應該就是古笙吧!”君悅開口道。
對面的人緩緩轉過身來,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二十五歲左右,劍眉側上斜飛,鼻梁高挺,兩邊的顴骨明顯,為他這張臉更添了幾分剛毅。
放在現(xiàn)代,這肯定是一個型男。倒與他文弱風雅的名字一點也不相符。
“你膽子倒也不小,竟然真的敢只帶了一個人跑到我這里來?!?p> 他的第一句話,竟是一句滿滿的諷刺。
聲音渾厚中帶著犀利,諷刺中又夾雜有……不甘。
君悅皺眉,他們從不相識,但聽這位爺?shù)闹S刺,好像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他努力的倒退原主的記憶,確定沒有認識此人。
上路第一天就遇到一個“仇人”,那這一路是有多熱鬧??!
君悅道:“公子誠心相邀,盛情難卻,在下怎會推辭?!?p> 古笙一撩衣擺,瀟灑落座在座墊上,一點邀他坐下的意思都沒有。
“相邀?呵,你可知道,我其實很想殺你?!?p> 君悅點頭,從他的眼神里,他確實看到了殺意。
“可你到底是沒殺我,或者說你不敢殺我?!?p> 他現(xiàn)在還能活著,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身份,還是能為自己的囯發(fā)揮著那一點點的作用?
這話是說對了,古笙既然知道君悅的身份,自然不敢殺他。否則,他可就是姜離的罪人了。
他“哼”吐了一個鼻音?!皝淼穆飞希憧煽吹搅耸裁?。剛才進門的時候,你又看到了什么?!?p> 他停頓了一會,自問自答:
“是尸橫遍野的老百姓,是食不果腹的女人孩子。
這要歸功于你的父親,當今的姜離王。如此荒年,他還要征兵買馬,征稅納糧,去打一場注定失敗的戰(zhàn)爭。
結果呢,呵,郭家忠烈滿門抄斬。自己也賠了一個兒子,換來更大的屈辱,更多的納貢。
他是王,住在皇宮里,吃著山珍海味,有美人相伴。他可知道,因為他的一個決定,他的子民活得有多慘?!?p> 君悅聽著他如倒豆的控訴,無言以對,因他說的是事實。
他的父王,拼盡一切,打了一場注定失敗的戰(zhàn)爭。換來的,是王室顏面盡失,百姓流離失所,家庭破碎,餓殍遍野。
“怎么,無話可說了嗎?”古笙又一次諷刺道。
君悅轉身,望向屋外紛飛的飄雪。它輕輕的落在地面上,無聲無息。
在文人的筆下,它是最美的詩句;在農民的眼里,它是豐年的預兆;在居無定所的人眼里,它是催人命的武器。
是是非非,對對錯錯,誰又能說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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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哥哥君鴌,也就是原主的哥哥曾說過:
父王說他軟弱了一生,臨死前想為百姓辦一件實實在在的事。讓姜離的百姓從此擺脫奴役的命運,做一個真真正正的姜離人。
可惜,他用錯了方法,以卵擊石,換來的是姜離更悲慘的結局。
他的百姓以為他是窮兵黷武,恨他;他的妻子以為他寡情涼薄,疏遠他。
每個人都不理解他,不理解他所做的一切皆出自真心和無奈。
人就像猴子,剛開始被鞭打的時候還會竄跳會反抗,然后換來主人更猛烈的追打。
打著打著,猴子麻木了,無動于衷了,也“聰明”了。每次主人要打它之前,它都會盡力的討好和賣力的表演。
人們被奴役習慣了,就忘記反抗了。
因為反抗,代表著更加慘烈的鞭打。
“我代我父王,對你,對姜離百姓道歉?!本龕傭\說道。
無論他內心住著誰,他的身份都是姜離王的二公子。既然他借用了這身體,也該為這身體負起相應的責任。
身后的人似乎沒有想到他那么直白的就承認了,而且道歉了,倒有些意外。
他也是讀過書的人,自然知道君臣尊卑。
大王雖然可氣可恨,但他也是統(tǒng)治者,所說的所做的永遠沒有錯,更不能質疑。
君悅身為王親,身份尊貴,不是能隨隨便便就向人道歉的人。
可是他不僅道歉了,而且態(tài)度很虔誠。
君悅轉回身,拿出身上的紅木盒子,放在古笙面前的桌上?!斑@是我全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了。”
古笙看了他一眼,順手打開了盒子。卻在看到盒子里的東西時面色一冷。
“呵,你以為那些無辜百姓的命,能拿錢來做賠償嗎?”
紅木盒子里,是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散發(fā)著幽幽的綠色光芒。
君悅搖頭,“我只是想請公子幫個忙?!?p> “哦?什么忙?”
“村外的往生者,麻煩公子為他們找個棲身之地,讓他們走得有尊嚴一些。這種事,本應該我來做,可眼下,我也沒那個機會了。”
屋內誰也沒有說話,寂靜無比。
屋檐上有雪球滾落下來,“啪”的一聲,在廊下撒了一地。
君悅轉頭看去,雪依舊不停的下,一點要停的意思都沒有。
戰(zhàn)亂之年,又逢傾雪覆蓋,真是多事之秋。
久久,身后才傳來聲音。“那你這份報酬,我就收下了?!?p> 君悅沒有回應,這個答案,他早已料到。
如今戰(zhàn)亂剛過,百姓窮苦,沒錢沒糧。他手里的這顆夜明珠,價值連城。如果換成米糧,夠正廳里的人吃半年了,古笙絕不會拒絕。
可他這么做,不是為了討好古笙。而是因為他真的希望那些衣不蔽體的死者,能有個像樣的安葬。
如果用一顆夜明珠就能換得一方百姓的存活,那他愿意用所有的夜明珠來交換。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只要有希望,民就還在。
只要民還在,囯就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