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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不想你時最想你

罕見的冷酷無情

我在不想你時最想你 神州夜航船 4058 2019-04-09 15:12:41

  八罕見的冷酷無情

  我沒想到外婆的病這么嚴重———她在康瑞醫(yī)院住了半年,這期間大舅、二姨、三姨、小姨,還有舅媽姨夫們輪流請假、往返于和安與江郵之間,在醫(yī)院里照顧外婆。而我媽一個星期或十來天才能去一次醫(yī)院,我爸總共只去過三四次。我外公外婆的事我爸根本不管,不但他自己不管,他還不讓我媽管———我爸的不管主要分兩大內(nèi)容:出力和出錢。每年春節(jié)我媽帶我或弟弟回江郵,我爸都不讓帶東西給外公外婆,更不讓給錢,我媽為這事傷透腦筋,無奈而又無助,因為如果我媽心平氣和地跟我爸擺事實說道理,他非但聽不進去半句,說多了他還會惱羞成怒,說一大堆狠話,硬話。每年回去,我媽要么是兩手空空,要么就只能帶點木耳、黃花菜這些拿不出手的東西———這還是我媽磨破了嘴皮,才向我爸爭取到的。時間久了,外公外婆難以理解我媽的做法,有一年春節(jié),外婆不滿地對我媽說:“若瓊,你們家把錢留著是要蓋房子么?”我媽此時如果解釋,根本沒什么用,蒼白無力;如果說出實情,那么外公外婆以及全家人會怎么看、怎么想這個大女婿?元芳,你怎么看?元芳也會語塞的!這是個很頭痛又無解的問題。

  我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每年回江郵,我媽都想帶點好酒和年貨(我外公喜歡喝酒)做兒女的誰不想孝敬父母呢?更何況一年才回去一次,然而我爸牢牢掌控我們家的財政大權,我媽想拿點錢比登天都難。每年臨近春節(jié)之時,我爸就開始算賬,盤算著春節(jié)要買多少東西,要花多少錢,每次算下來錢都不夠用,然后就在我媽面前哭窮,擺出一副苦瓜臉,把經(jīng)濟困難的輿論給做足了,這樣一來,我媽哪好意思再提要給外公外婆買東西?自己首先知難而退。不過奇怪的是,我家每年過完春節(jié),該買的東西都買了,該花的錢都花了,但經(jīng)濟上并沒有出現(xiàn)我爸擔憂的“赤字”,而且十分寬松,我就很想不通,若干年后我終于明白。即便我爸年年哭窮,我媽仍然沒有放棄爭取,“今年回去我得帶點像樣的東西,兩三年都沒帶東西,怎么能說得過去呢?我打算帶兩瓶酒,然后再買點營養(yǎng)品。”我媽對我爸說。我爸先是不吭聲,然后點上一支煙,身體往沙發(fā)上一靠,“買酒干什么?不需要!我自己都緊緊巴巴,日子都過不出去,哪有錢買酒?你講的就像唱得一樣。”我爸沒好氣地說?!盎厝ダ喜毁I東西不也不好嗎?我爸媽嘴上不說,心里時間長了總歸有想法,他們會怎么想?”我媽平心靜氣地爭取著。我爸呢緊皺眉頭,鼻孔噴出兩股煙,“我從來不管別人怎么想,別人怎么想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考慮我自己!”我爸說著猛然站起來,音量也隨之提高很多。我爸把話說到這里,我媽還能說什么呢?再說一個字我爸的火就會被點燃,吵架是必然結果,我媽只能忍氣吞聲,不再說話。

  我外婆住進康瑞醫(yī)院后,我媽每次去看她,都想做點菜或買點奶粉、營養(yǎng)品帶去。可讓我媽始料不及的是,我爸搶先一步,提前給她打“預防針”,他對我媽說:“你媽住院干嘛非要到和安來?。克媸遣惶鎰e人考慮,在江郵不是一樣么?我告訴你,你是不能經(jīng)常去醫(yī)院的,天羽天天上學,家里離不掉人,有他們就照了,你一個月去一次通天了,去一次就要帶東西,這哪搞得起啊?”我爸等于亮出底牌。我媽知道,以后別說是帶東西,就是想去醫(yī)院看看外婆困難都將很大,這可怎么辦?我媽一籌莫展。有些事必須面對,無法逃避,如果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想辦法,這不僅需要耐心,更需要智慧與勇氣。

  我媽三個星期沒去看外婆。星期天弟弟不上學,我爸不上班,我媽準備去醫(yī)院,她上午做了鯽魚湯,鹵了二十個茶葉蛋,準備帶去,她本來還想燉老母雞湯,但她知道我爸肯定會極力反對,只能作罷。正當我媽要出門時,我爸雙眼盯著我媽手里拎著的鯽魚湯和鹵茶葉蛋,突然說:“你帶這么多東西???不需要,那個鹵茶葉蛋帶太多了,一半就夠了?!蔽覌専o奈地說:“我好長時間沒去,帶那么點不像樣子,你不能為我考慮考慮嗎?我怎么跟他們交代?我媽住醫(yī)院,我去都不去,這像什么話?實在說不過去,他們什么都不說,可我心里過不去啊?!蔽野直徽f得啞口無言,一時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能發(fā)飆,“好好好,你要帶多少就帶多少,老子管不了你那么多事,你想怎搞就怎搞,反正你是不考慮這個家!”我爸的話已帶有明顯的火藥味,不但口氣惡狠狠,面目也變得猙獰可怕。我媽實在不愿為了這點小事跟我爸爭吵,繼而幾天冷戰(zhàn),空氣都能結冰,但又能怎么辦呢?她此時好痛苦,好委屈,好寒心,“我們家每次來人你都要跟我不快活,不是說這個就是說那個,動不動就找茬,他們的事我不能不管啊,我不能六親不認吧?馬朝萬,你太過分了!”我爸把手里的香煙往煙缸里重重一插,怒目圓睜,沖我媽喊叫:“老子就這樣,你怎么樣?你少跟老子講這些大道理,你天生就是個操事的人,不操事你就不快活,你非要搞得老子不快活……”我爸情緒已失控,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像投擲鐵餅的運動員那樣,把茶杯恨恨地砸向?qū)γ娴膲Ρ?,隨著一聲刺耳的玻璃碎裂聲,茶水順著墻壁迅速滑落,原本白色的墻壁立刻留下斑駁的黃色水漬。

  雖然我爸實施這樣的“震撼教育”早已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帶給我媽和我的震顫與傷害都是那么刻骨銘心。我媽站在原地愣了兩分鐘,然后她慢慢地返回廚房,從拎著的包里把鹵茶葉蛋掏出十個,重新拎著包出了門。我爸此時已坐回到沙發(fā)上,但仍然怒氣沖沖,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面部表情依舊那么猙獰而可怕,我小時候特別害怕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大氣不敢出一口,無比期待第二天起床后,能夠看到他的臉上有一絲笑容。可是這么多年來,我的這個在別人看來無比簡單的愿望,卻一再落空,我感覺自己像是個在寒風里凍得瑟瑟發(fā)抖,無助而絕望的乞丐,而我爸就像個站在我面前,昂首挺胸,高高在上的大款,我多么希望他能施舍些錢或食物在我面前,讓我好過一點,然而他每次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根本無視我的存在,連看我一眼的想法都沒有。漸漸地,我對我爸所有的期望與幻想,在每一個難捱的、漫長的、冷冰冰的日子里消耗殆盡,我對他還有什么記憶?即便有,那也一定跟緊張,害怕聯(lián)系在一起,永遠跟快樂,歡喜無關!

  半年后,不幸的消息傳來:外婆去世。當時的我對某些疾病并沒有清晰的概念。那天我媽我爸從醫(yī)院回來,我發(fā)現(xiàn),我爸一臉的輕松,而我媽眼睛,鼻子都很紅,她胳膊上戴著黑袖章,我爸并沒帶。我爸往沙發(fā)上一坐,長舒一口氣,“你外婆死的了。她這樣也好,醫(yī)院住了半年,自己受罪不說,還拖累一大家人,天天服侍她、伺候她,端屎端尿,搞得都不得安寧。”我爸對我說。“啊,外婆死了,爸,她得了什么病?難道治不好嗎?”我吃驚而不解地問他。我爸這時整個身體斜靠在沙發(fā)上,雙手放到后腦勺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我哪兒搞得清楚,管她什么病,我從來不關心別人的事,跟我屁相干。”我爸回答我。我媽從里面屋子出來,哽咽著對我爸說:“馬朝萬,你怎么這樣說話?別人的事情你是不管,你終于說了句大實話,你就不覺得虧心嗎?”我爸滿臉的不屑,“我虧心什么?她有三個丫頭一個兒子,不足夠了么,我還去干什么?根本不需要,我對她算可以很了?!蔽野终f得義正詞嚴,仿佛自己的所作所為完美無缺,問心無愧。我媽不再說話,因為她知道,有些問題再怎么跟我爸說,都是徒勞的,只能是自尋煩惱,倒不如省省吐沫,況且我媽現(xiàn)在心情沉重,不想跟他理論。

  我外婆留給我的記憶并不多,可能是因為那是我年齡還小的緣故。我印象中,外婆話不多,是個老實淳樸的人,但是我媽、大舅、二姨、三姨和小姨都很害怕她,因為她很嚴厲,只要是她不同意的事,他們誰都不敢做,連我外公很多事都依著她。每年春節(jié)我媽帶我回江郵,一進院子,我就聽見外婆歡快的聲音,她從廚房里一溜小跑,來到我面前,把我從我媽背上接過來,笑咪咪地對我說:“我大外孫子終于到啦,外婆給你拿好吃的。”外婆讓大舅把我抱進廚房,她從爐臺的大黑鐵鍋里,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糯米做的糕團(我一直不知道這糕團叫什么名字),放在我面前,然后又拿來勺子遞到我手里。我那時還不太會用勺子挖東西吃,外婆見我費勁的樣子,又心疼又憐愛,她常說:“我的孩來,我來喂,別急?!彼豢谝豢谖刮页裕次页缘美峭袒⒀?,她臉上全是喜悅與滿足,“我大外孫子真能吃啊,男兒嘴大吃四方。”外婆有些驕傲地看著我說。

  當年在外婆家吃過的那種糕團,軟糯香甜,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美食之一。外公外婆為我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糯米糕團是其中之一,潔白的糯米晶瑩剔透,像棉花糖,又像雪蓮花,只需咬一口,豆沙與蓮子的香甜,就會迅速在嘴巴里蔓延,吃完依然回味無窮,口齒留香。糯米糕團只有到了春節(jié)外婆才會做,她知道我愛吃,所以每年都會做很多,后來她身體不好做不動了,便動嘴不動手指揮大舅做,她為的就是讓我每年都能吃上糯米糕團。當若干年后我又吃到了糯米糕團,卻再也找不到外婆做的味道,因為那里面包裹的不僅有豆沙和蓮子,還有外婆對我濃濃的愛與呵護。因為不是外婆親手做的,不是她一口一口喂我吃,看不見她溫暖而滿足的笑容,即便品嘗同樣的美食,我的心境和感受已完全不同。外婆,你能聽見我的呼喚嗎?我多想守在你身邊,你知道嗎?無論我在那里,無論我長到多大,你的樣子永遠烙印在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永不退色,歷久彌新!

  外婆的追悼會是回江郵辦的,我媽去了,我爸沒參加。我媽苦口婆心勸我爸參加外婆的追悼會,可是怎么說他都不肯,他說出一大堆可笑又荒唐,而且完全站不住腳的理由,“你叫我去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去那么多人打架啊?你去代表不就照了么。那種地方晦氣死了,我去,我沒事干嘍?!蔽野譀]好氣地說。我媽聽了這番話,肺都氣炸了,于是又跟他理論,為這事他倆又吵了一架,不歡而散,最后我媽只能忍氣吞聲,自己去。但凡是我爸認為與他無關的人和事,他一概是“三不”態(tài)度,即:不問,不理,不管,一向如此,絕無例外,不管怎么跟我爸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擺事實講道理,統(tǒng)統(tǒng)無用。最絕的是,他總能找出個特種各樣的理由,來拒絕你的要求,反駁你的觀點,他說的一切仿佛都是真理,永遠光榮、偉大、正確,若不按照他說的做,他的抱怨,他的斥責,他的訓斥,他的惱怒便會接踵而來。我爸心想:誰讓你們不聽我的?不給你們點顏色看看怎么行?叫你們永遠記住我的“震撼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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