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元宵，這個年就算是已經(jīng)過完了。清晨迷霧未散，梨園的小屋內(nèi)油燈亮了一夜。
楊老鬼換了件簇新的黑色布衣，在銅鏡前，用從未有過的仔細(xì)，梳著灰白的頭發(fā)。將頭發(fā)齊齊地梳到一起后，用一根發(fā)帶扎在了一起。或許當(dāng)年，也是個愛美的男子，可惜歲月是把殺豬刀。
外邊吊完嗓子的小旦端來一盆清水，用那黃鸝般清脆的聲音說道：“楊爺，洗把臉，點心給您放桌上了。”
“嗯。”楊信永微微笑了笑。他本是不吃點心的。不過還是不好意思謝絕后輩的好意。
清水激在自己的臉頰上，十分地明目。他又漱了漱口，拿起桌上的一些麻團吃了起來。一切都準(zhǔn)備就緒，他跨出了屋子。
“您要走啦？”
“是啊?！睏钚庞揽戳搜畚羧盏睦习嘀?。都已經(jīng)老了，還能再說上話已經(jīng)是件不容易的事兒。
老班主坐在了石墩上，說道：“著急嗎？不急咱們聊聊。”
楊老鬼沉默了片刻，想到天還不怎么亮堂，便坐了下來，“還在梨園忙活？”
老班主點點頭，說道：“不在梨園還能去哪里呢？幾年前還能演些老生的角色，如今不行了，跟著掃掃場子，端端茶水。生是梨園的人，死是梨園的鬼?！?p> 霧氣彌漫著，楊老鬼幫著將煙葉塞進煙鍋子里，幫著點著了遞給他，說道：“你比我好福氣。我年輕時斷了腿，不然也不會放下這手藝活，去闖他娘個江湖。”
“呵呵，這幾年不行了，梨園還不是靠您照顧著？”
楊信永隱約聽到了墻外巷子里的馬車聲，嘆氣道：“這一回，恐怕再也回不來了。最后一次給老哥你點煙了?！?p> 老班主才抽了一口的煙鍋子忽然愣在了半空中，長吐了一口煙，說道：“還記得當(dāng)年揚州梨園你我兩個小生技驚四座的時候，那些戲迷們叫好喝彩的樣子嗎？”
楊信永笑著，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出現(xiàn)了久違的，不帶一絲雜質(zhì)的笑容。
“不抽了！”老班主將煙鍋里燃著的火星煙葉磕去，將煙桿扔在一邊。
楊信永那只瘸腿拄著拐，拍了拍老班主的肩，笑道：“老伙計，我真的要走了！”
他緩緩走出梨園的后院。這里，承載了他年少時的夢想與奮斗，如今，他要為后半生奮斗的事業(yè)畫上句號，雖然這個句號可能不怎么圓滿。
巷中停著一連串的馬車，足足二十多輛，載著大木箱子，用稻草黑布遮蓋著。這次都是年輕時跟著楊信永走南闖北的兒郎。
如今鹽梟老了，兒郎們也都成了老漢。
“頭兒，您來啦。”
“嗯?！睏钚庞垒p嗯了一聲，坐在最前邊的馬車上，將一根藍(lán)綢綁在桿子上。
“出貨！”
車隊緩緩出動，天尚早，街上行人不多，車隊在街上暢通無阻。一些商家酒樓的花燈已經(jīng)掛了起來，昨夜試燈，為的就是替今天上元節(jié)做準(zhǔn)備。
楊信永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細(xì)看之下，所有趕車人的臉上，都是這般，十分地凝重。仿佛視死如歸一般。
城門今日出奇的安靜，沒有任何的城防兵執(zhí)勤。早在昨夜，城門把總就收到了上頭的信兒，寅時放心車隊。
通過薄薄的霧氣，城門把總看到了城頭的藍(lán)綢，便道：“告知將軍，車隊出城了?！?p> “是，大人。”
楊信永感覺到今日的異常，其他人也感受到了。按照慣例，在城門口要給城防營一筆不少的好處，然而這個時候，誰也不敢找死下來收這筆催命錢。
車隊就這樣平穩(wěn)無事地駛出了城門。
私鹽自然不可能就這樣一路運往西北內(nèi)陸，自然走河道漕運。只是在揚州城內(nèi)的碼頭，要想將這些東西運上去，那經(jīng)手的衙門，審批的票據(jù)就多了去了，顯然是運到城外的地方，再進行裝貨。
霧氣隨著日頭的高升，漸漸散去。
楊信永看了看城外漸漸圍攏上來的兵卒，嘴角的笑意更加濃了。
“鹽梟楊信永，接到探子消息，你偷販私鹽，數(shù)目巨大，罪不可恕，還不束手就擒！”
車隊之中的那些老伙計們，臉上同樣沒有懼色。該來的還是來了，他們年輕的時候是官僚謀財?shù)氖侄?，如今成了政治的犧牲品?？峙乱涣硕嗑?，上呈朝廷的奏折中，便會多出一道，兩淮鹽道，大鹽梟楊信永伏誅。
然后便是一大批官員踏著曾經(jīng)謀財，如今謀權(quán)的尸體，平步青云。
楊永信從身后的草垛中緩緩抽出一柄長刀。多年未拿過刀，如今老驥伏櫪，早已沒有當(dāng)年的氣力，就連握刀的手，都有些發(fā)顫。
“賊人楊信永，還不束手就擒？”兵頭有些戲謔地看著一堆老態(tài)龍鐘的鹽梟，曾幾何時，他們還在一張桌上吃過飯，在一個澡堂子里洗過澡。
楊信永看了看日頭，站了起來，手中的一柄長刀高舉，眼神狠戾地喝道：“既不能功成身退，那便殺身成仁！殺！”
身后的那些老伙計，也許光陰荏苒，早已磨平了他們的棱角，但是遙想當(dāng)年，一個個也都是在江湖之中摸爬滾打活下來的。當(dāng)長刀再次握在手中時，他們的眼神都變了。
如同一頭頭骨瘦如柴的老狼，仍然不忘記護食。
“殺他娘的！”
“老子豁出去了，干！早他媽看這群兵匪不爽了！”
一場沒有懸念的對抗，在遠(yuǎn)處矮坡上的林嵐看來，這是一群老壞人們跟另一群年輕的壞蛋斗毆。結(jié)局自然沒什么懸念，壞人會老，收拾他們的壞蛋依舊會作惡。
手起刀落，林嵐看到一個個老人們倒下，倒在了血泊中。這個必死的局，楊信永仿佛是為了兩淮鹽道的安寧，豁出了命，忍氣吞聲地認(rèn)罪伏法。
他本來可以舉手投降，或許還是個死，既然都是死，何不死得瀟灑一回呢？
腿瘸的楊信永跑得慢，看著一個個老伙計倒在了自己的身前，笑得格外開心。因為他是最后死得，看著別人死，自己再上前，這樣的痛苦和壓力，他來承受就好。
唯一一個起碼的校尉拿過弓箭，瞄準(zhǔn)了跑來的楊信永，嘴角劃過一絲微笑。
嗖！
箭矢飛射而出。
楊信永瞳孔一縮。
“我去你娘的！”
長刀一揮，直接將弓箭撇去。
“老子死也拉個墊背！”
他手中的長刀脫手，直接飛了出去，朝那個騎馬的校尉扔去。
吁！
馬匹一驚，朝后仰去。
校尉手中還拿著弓箭，一個不注意，摔下了馬。
刀終究不是箭矢，刀柄砸到了馬匹的頭上。馬蹄一亂，一腳踩在了校尉的肋骨上，一口鮮血噴出來，不知道還能否活得下來。
緊接著，一陣箭矢飛射而來。
楊信永被箭射成了一面篩子。
能耐人，都死在了能耐上……
冷氏子興
人很多時候會要為自己的抉擇買單。林嵐是，楊老鬼是，當(dāng)然作者自己也是。很多時候，在生活中，總有些事讓你想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會存在？人生嘛，就是一堆糟心事雜糅在一起，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