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子義稱病數(shù)日，今天被人硬抬過來自然便要受人“好生”招待，蘭子義對此相當清楚，與其受制于人，不如干脆搶先手，致人而不致于人。
蘭子義剛來便把這筆陳年舊賬翻出來說事，屋內(nèi)眾人無不側(cè)目。不過章鳴岳可非等閑之輩，他聽著蘭子義問話只是笑了笑，并未作答。倒是剛和蘭子義一起進門的杜畿聞言說道：
“衛(wèi)侯，解宣明的事情早有定論，衛(wèi)侯一次又一次的提及此事究竟是何居心？”
蘭子義坐下后魚公公便派人端過茶水來，只是茶水送到的當口正好是杜畿發(fā)難的當口，蘭子義哪里有心情去喝茶。
只見蘭子義一把推開遞到面前的茶碗，扭頭看向杜畿便道：
“早有定論是何定論？我怎么不知道有定論？橫遭妖賊禍患，我大正江南江北已經(jīng)遍地餓殍，而直接造成這后果的解宣明，他的家人卻在府中安枕無憂，吃喝無恙，解宣明背后的罪魁禍首現(xiàn)在還高舉內(nèi)閣首輔之位。我倒想問問杜大人，您所說的定論是什么定論，又有什么定論能給在野地里無人收尸的百姓們一個交代？”
蘭子義說道“遍地餓殍”時本想說“陣亡軍士們的家屬衣食無著”，但轉(zhuǎn)念一想今天章鳴岳把他找來就是為了問他隨意賞賜的罪，要真是說出“軍戶衣食無著”這種話來，怕是會被章鳴岳抓住話柄，所以蘭子義改口江南江北餓殍遍地。反正在外打仗那幾個月，沿江諸道都已經(jīng)民不聊生，現(xiàn)在說餓殍遍地也八九不離十，不會說錯。
蘭子義說得義正言辭，所據(jù)論點又都有出處，杜畿聞言一時都找不出反駁的話來，他只得道：
“朝廷抄家自有法度，衛(wèi)侯不必著急。倒是衛(wèi)侯你，口口聲聲說首輔大人與解宣明有牽連，你倒是拿出真憑實據(jù)來？
戰(zhàn)時衛(wèi)侯入京面圣之時，朝堂之上便有定論，解宣明之事乃是解宣明自作主張，與首輔無關(guān)。結(jié)果在為眾將士接風(fēng)的時候衛(wèi)侯又拿這件事情出來說事，當時便被駁回?，F(xiàn)在衛(wèi)侯再提此事我就不知道衛(wèi)侯是想干什么了。“
蘭子義聞言看著杜畿，一字一句的答道：
“我只想為死去的將士百姓討一個公道?！?p> 杜畿聽聞此言起身對坐在章鳴岳對面的魚公公、隆公公拱手道：
“公公，解宣明之事早有定論，公公當時都在場，現(xiàn)在總不能放著蘭子義在這里撒潑打諢吧？“
內(nèi)閣里面幾位閣老都有自己的文案和文員，兩位公公并沒有，他們只是在一眾內(nèi)廷太監(jiān)的簇擁下坐在章鳴岳他們幾案對面喝茶品點心罷了。
時值初夏，地處江東的京城雖有梅雨降溫，卻也顯得悶熱。內(nèi)閣擠了這么多人早就讓人覺得透不過氣，坐在人群中的兩位公公各自穿著紫紅的內(nèi)廷袍子，一身上下整整齊齊，即使有人在旁扇風(fēng)，也難以降溫。
魚公公也不知是被惹得還是被煩的，反正他臉上全是不耐煩，聽到杜畿發(fā)問，他剝了一顆荔枝塞進嘴里，含著一口汁水咕噥道：
“杜大人說我在場，那我哪次在場啊？“
魚公公說話的樣子可謂無禮至極，杜畿不傻，他自然能讀出魚公公無禮背后打算食言的意思。再看隆公公，乃是一副風(fēng)輕云淡，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杜畿心知不妙，看這兩個公公的樣子，搞不好蘭子義就是受他二人指使。不過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也并不出人意料，章鳴岳和杜畿他們等人從來就沒有把賭注壓在兩個公公身上。
情況雖然不妙，但杜畿該問的還是要問，該說的還是要說，他得打頭陣替章鳴岳把局面撐開。只聽杜畿問道：
“當時魚公公兵敗江北，帶殘兵渡江之時，在朝堂上當著眾臣的面說解宣明所謂乃其一人所為，大半月前在將士們的接風(fēng)宴上魚公公也說過類似的話，怎么現(xiàn)在就不記得了？“
魚公公聞言把臉撇開，把荔枝核啐到地上。然后他接過旁邊伺候著的太監(jiān)遞過來的手絹把嘴擦干，慢慢悠悠的說道：
“那兩次我都軍務(wù)繁忙，沒時間多調(diào)查裕州的事情，現(xiàn)在我有時間了，仔細勘核當時發(fā)生之事，我覺得事情很是蹊蹺。
解宣明區(qū)區(qū)一個郎中，哪來的膽子奪衛(wèi)侯軍權(quán)？“
說著魚公公便瞇縫著眼看向了對面的章鳴岳。
魚公公既然已經(jīng)表態(tài)，那就剩下隆公公了，于是杜畿問道：
“隆公公當時也都在場，難道隆公公也要食言？“
隆公公聞言放下茶碗，搓著手上扳指說道：
“我記得我兩次都只是勸阻衛(wèi)侯，并未說過解宣明與章大人無關(guān)，杜大人所言食言之事，從何談起？“
隆公公這樣說，意思就很明顯，不用杜畿多追問，大家都明白內(nèi)廷兩大太監(jiān)的意思了。
杜畿與章鳴岳換了個眼神，然后便道：
“公公，當日東軍在前辛苦抗賊，勝負未分。身為主帥的德王卻率先逃命而歸，私自叫開城門不說，還沿途擅傳前軍已敗的消息。德王此番作為不僅無德還無膽略才氣，就這模樣兩位公公還要整日讓德王率軍入城，受皇上獎賞，這叫什么道理？“
蘭子義聽聞此言知道今次兩位公公放他出來死咬章鳴岳乃是開劫爭，下了這手棋可就不知道兩邊要殺到何時才能把手，估計只能等到斷氣了吧。
魚公公聞言笑了一聲道：
“前幾日章首輔只說國庫空虛，不便嘉獎將士，今日杜大人又說德王無德，我看兩位大人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呀?！?p> 接著隆公公則說道：
“我與魚公公何德何能？有什么資格讓德王去讓德王率隊？這都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寵愛德王，想讓德王立功，杜大人你又為何要忤逆皇上？“
隆公公說完后杜畿還未來的及說話，章鳴岳便開口了，他道：
“皇上若是言之有理，為國為民，我等自當奉旨而行；皇上要是僅憑一己寵愛，便空耗國庫，為德王立威，這是獨夫所為，我身為大正首輔，理應(yīng)封還此敕，請皇上三思。這點道理都不懂，我還做什么內(nèi)閣首輔？“
章鳴岳此番言論一出，魚、隆兩位公公臉色都不好看，尤其是隆公公，臉色可用鐵青來形容。
接著，章鳴岳又道：
“此次出征，勞民傷財，死傷將士無數(shù)，還讓妖賊入寇京畿。妖賊本是小股流寇，硬是被德王放到最后，養(yǎng)成龐然大物，這番罪責，德王可該怎么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隆公公聞言問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章首輔怎么就把罪責扣在德王頭上了？“
章鳴岳笑道：
“自出兵以來，軍中消耗的糧草銀錢都是我在內(nèi)閣居中調(diào)撥的，各道各府上報給朝廷的奏章我全都看到，大軍動向我知道。
德王出征之后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圍場射獵，玩的不亦樂乎，就是不去前線剿匪。前線真刀真槍和妖賊拼命地，在江南時只有衛(wèi)侯率領(lǐng)的五千輯虎營和戚侯率領(lǐng)的三千神機營，過了江北才得到禁軍接濟。就這種打法如何剿匪？若非有衛(wèi)侯與戚侯壓陣，妖賊估計不用渡江，早就擊潰德王順流而下來京城了吧？“
蘭子義聽到章鳴岳說自己，心頭一緊，精神一驚，章鳴岳這番話明顯是在褒獎蘭子義。雖然蘭子義覺得章鳴岳早就在他心中死掉，但士林魁首怎么說都是蘭子義的榜樣，哪怕是被壓在心底?，F(xiàn)在能當眾得其褒獎，那種興奮，足以令蘭子義意亂神迷。
隆公公自然聽出章鳴岳話里的弦外之音，他趕忙說道：
“我不知首輔大人從何處聽到這種沒緣由的消息。江南自開春大雨，一直至今，大軍出行困難，走得慢也屬正常，怎么就能扯上德王圍獵？“
章鳴岳笑道：
“怎么能叫沒緣由？沿江府縣的奏章現(xiàn)在都在庫里存放著呢，公公要不要親自看一看？“
隆公公聞言皺著眉頭道：
“之前怎么沒聽大人提起？“
章鳴岳笑道：
“之前我忙于軍務(wù)，沒時間細看公文。“
隆公公聞言嘆了口氣道：
“那是州縣籌措糧草不及時，推卸責任的一派胡言。魚公公和衛(wèi)侯都在前軍，他們可以作證德王絕無圍獵逗留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