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手里最后一點政事,王守仁輕輕呼了口氣。他看見袁詣正坐下不遠處的凳子上,專心致志的看著自己當初在貴州龍場所書的《教條示龍場諸生》,不禁輕輕一笑。
“詣兒,你暫且休息會兒,我們聊上一聊?”
袁詣放下薄薄的書冊,在王守仁的示意下,起身移步到了他的下首方坐定。
“《教條示龍場諸生》的總則乃一曰立志,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敢問詣兒的志向?”王守仁問道。
“伯父,在回答我的志向前,我想問伯父一個問題。”袁詣道。
“哦?你說。”王守仁略帶驚奇的說道。
“從夏朝開始,我華夏文明先后經(jīng)歷了商、西周、東周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秦、西漢、新朝、玄漢、東漢、三國時期、西晉、東晉、南朝、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北宋、南宋、遼、西夏、金、元,直到太祖皇帝建立了大明朝。那為何這幾千年的歷史中,會有如此多的朝代更迭?”
王守仁看了看袁詣,這個問題相當尖銳。他沉思了片刻,說道:“我們世代農(nóng)耕,而每朝每代均是由百姓交納賦稅來充實國庫,再用來治理民生,而土地,則是百姓賴以生存的根本。每個朝代的末期,皇帝昏庸,貪官橫行,大量的土地被兼并,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自身吃不飽還要交納大量的賦稅,他們想要生存卻沒有生存的根本,積怨越積越深,最后只得造反。”
精辟!袁詣沒想到王守仁能有此見識。要知道這是在封建時代,是由君主專政的時期,王守仁有此想法可謂是思想超前??!
愿意笑了笑,拱手說道:“伯父所言甚是,但侄兒認為伯父說的只是其中一部分?!?p> “哦?愿聞其詳!”王守仁挑了挑眉頭說道。
“人性!人都向往美好的一面,換成通俗的說法,就是希望自己能過的好,家庭幸福美滿,他們希望有肉能吃,有衣可穿,這就是百姓們最基本的愿望。為什么士兵們都要想著立功升官?為什么讀書人都想著要金榜題名?因為這樣,他們能夠更快捷的達到自己的愿望,能夠更快速的攢下家業(yè)。這種人性是我們進步的動力源泉,所以我大明朝蓬勃發(fā)展。但凡事都有一個度,過猶不及!貪官與清流的區(qū)別在于,清流在解決了自己的后顧之憂后,他會想著怎樣造福于民,怎樣功在社稷。而貪官,則會想著如何更多的大肆斂財,怎樣巧取豪奪。如果一個王朝,百姓只想著怎樣填飽肚子;官員只想著怎樣壓榨百姓獲得更多的利益;商賈只想著怎樣賺取更多的錢財,怎樣傍上大樹;皇帝再不精明強干的話,那么亡朝滅國也就不遠了。”袁詣一口氣說完,感覺有點渴,喝了一口茶。
“再說皇權(quán),歷朝歷代,到了末期,君主的眼光越來越窄,為什么?太平日子過的太久,民生社稷了解的太膚淺?;蛟S每個開朝初期的皇帝會知道打下江山的難處,會去盡力體察民情,也會盡力為百姓做點事,但隨著太平盛世的到來,后來的君王們已經(jīng)越來越?jīng)]有這種意識了,他們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如果那個時候是奸臣當?shù)溃儆刑鞛膩硪u,那么這個王朝最后的結(jié)果就像伯父剛才說所那樣,只有滅亡一途。”袁詣咧咧嘴,看著王守仁,“敢問伯父,您這幾年在贛州南征北討,到處剿滅盜賊匪徒。難道那些人是天生就想當盜賊,不想過正常生活?”
“……”王守仁一陣沉默,他輕合著眼,半響沒有說話。
“剛才伯父問我的志向,其實我的志向已經(jīng)回答了伯父?!痹勔膊徽f透,他說完也默不作聲。
“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蓖跏厝释蝗灰昧恕吨杏埂防锏囊痪湓?。
袁詣明白王守仁所說的是什么意思,一個人無論處在怎樣的境遇之中不管是富貴還是貧窮,不論是順境還是逆境,都能保持自在安詳、自得其樂的心境。說白了,就是不管生活得好不好,都始終保持內(nèi)心強大。做到這一點,就可以稱為“君子”,亦即心靈健康的人。
“伯父知識淵博,這點無可爭論。然我大明朝,能夠讀書之人幾何?伯父的學問難道只能讓文人了解學習?尋常百姓,大多不能識文斷字,怎么能有這些見識?他們需求的只是如何填飽肚子,讓日子能過的下去。但,一個朝代的發(fā)展,關鍵為何?人!侄兒說的人可不僅僅是文人,而是整個天下的百姓!伯父試想,如果我朝人人都能從小學習,能夠明白道德標準與遵守行為法規(guī),如果我朝百姓都能‘致良知’,都能‘立志、勤學、改過、責善’,那我華夏民族才能真正的萬萬年不朽?!痹劆庌q道。
“你!你…”王守仁被袁詣的話驚的不輕。自古所有的學術(shù)都是為皇權(quán)服務。愚民,愚民!如果天下百姓都有了學識,那還有何愚民之說?那皇權(quán)還如何統(tǒng)治?江山如何穩(wěn)固?“你這是欲顛覆大明乎?如果這樣,國將不國矣!”
“《荀子.哀公》中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孟子·離婁上》中所說‘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孟子·盡心章句下》說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敢問伯父,何來顛覆大明之說?如果百姓能辨是非,分對錯,人人都有進取之心,并在國家的幫助下能讓自己生活富足的話,又何來造反顛覆大明一說?如果他們能以大明朝而自豪,能以身為華夏子孫而感到驕傲,那又有何國將不國一說?國家?guī)Ыo他們安定美好的生活,他們又怎會造反叛國?誠然,有一些人或許會有野心,或許想要改朝換代,但是國民素質(zhì)的提高,必定能帶給整個大明朝更加蓬勃的發(fā)展,這才是我所理解的民為貴!什么是國富民強?這才是國富民強!當然,話雖說的好聽,但是這當中會面臨非常大的困難。然,這就是我的志向!哪怕為此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痹劷K于把自己內(nèi)心最深處的野望說了出來。
“伯父,您看看現(xiàn)在的大明,可以用內(nèi)憂外患形容也不為過。韃靼在北方虎視眈眈,農(nóng)民起義數(shù)不勝數(shù),到處都是落草的賊寇,聽聞東南沿岸海盜數(shù)量也不少。大明朝為何會如此?不說遠處,就說這南昌,寧王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大家都心知肚明,百姓的土地被霸占,還在不停的被剝削,那些賊寇到處燒殺搶奪,整個江西民不聊生啊!”袁詣說到激動處,聲音也大了起來。“難道非要等到外敵入侵,我大明朝岌岌可危之時,才想著改變嗎?到那時,可就晚了??!”
“詣兒,你說了這么多,卻也只是空談?。∠胍兏?,難??!伯父理解你所說的話了,但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這并非一兩人就能辦到的,暫且不論那些世家大臣商賈,單單要是皇上聽了你的話,不把你殺掉都是他的仁慈。哎!你的這些想法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王守仁搖搖頭。
“伯父,我知道您是正人君子,所以才敢對您剖心置腹。以后的事,誰說的清呢,我現(xiàn)在也只是說說而已。萬一,今日小侄所說之話能夠被皇上正視并得以落實,我只希望伯父能助我一臂之力。”袁詣說道。
“好,我答應你。如果我真能活到那一天的話?!蓖跏厝市α?,在他心里,袁詣說的話雖然有理,但是卻不可能實現(xiàn)。不過袁詣的話,倒是給了他很多的啟發(fā)。
“報”門外傳來聲音。
“進來?!?p> “扶軍大人,武大人派小人前來稟告,前方探子回報,寧王部隊已經(jīng)撤出安慶,現(xiàn)正在趕往南昌,他們的先遣部隊已經(jīng)到了都昌縣。大人們現(xiàn)都在軍營等著扶軍大人主持大局。”
“哦?來的真快啊?!蓖跏厝兽哿宿酆?,“行,那走吧,先去軍營和大家合計合計?!?p> 袁詣緊跟著王守仁的腳步。
“攻破南昌那天,有士兵在城里殺人、搶劫。為了安撫百姓官紳,我連斬十數(shù)名主犯,并且坐鎮(zhèn)這巡撫督院內(nèi),這才及時消除了不小的隱患啊。詣兒,你日后如能掌兵,切記不可婦人之仁,當執(zhí)法嚴明,賞罰分明。切不可為小利而失了軍心??!”王守仁語重心長的說道。
“喏,侄兒明白?!痹勥B忙應道。
袁詣當初由南昌西面的章江門進入,與巡撫督院的路程也只有片刻鐘的時間。
而那八萬討逆王師,則是在南昌東面永和門附近的北操場。當初王守仁在此扎營,也是為了能更加有效迅捷的出兵。但北操場離巡撫督院路程大約需要半個時辰,中途要路過火藥局、城隍廟、建德觀、升仙井、觀音亭等好幾處地方。
戰(zhàn)爭時期,王守仁并沒有坐轎,而是騎著馬,一行五十余人往兵營趕去。
雖說酉時剛過,但天空由于烏云遮頂,整座城市卻顯得壓抑且昏暗,部分士兵已經(jīng)掌了燈在前方帶路。
過了火藥局,又前行了大約三百米。
戰(zhàn)后的城內(nèi)殘破而蕭瑟,這個時間段街上更是空無一人,百姓們也是早早的就躲入家內(nèi)。
突然,隊伍前方傳來一陣喧鬧聲。
“怎么回事兒?”王守仁皺眉道。
“扶軍大人,前面有百姓在做白事,大約十五六人左右。”一騎從前方趕來匯報。
袁詣眉頭一挑,輕聲自語道:“白事?這個時候?這個地方?”
王守仁也是疑惑不解,不過軍情緊急,他來不及多想,便下令道:“此路還算寬敞,叫他們靠右行走就好。對了,叫士兵們謹慎點?!?p> 那群做白事的百姓聽從了士兵的傳話,緊挨著道路右側(cè)而行,一時間嗩吶聲不斷,前面有幾人還在不停的大聲痛哭,之后有強壯的四人抬著一口棺材,后面一群人撒著燒紙,默默的跟在后面。他們速度不快,卻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軍隊的中部,離王守仁也就二十米左右的距離了。
袁詣左手抓著韁繩,微瞇著眼,看著自己左側(cè)的那群百姓。從前到后默默的掃視了一眼,再從后往前仔細的看著。突然,他臉色一變,左手抓著韁繩輕輕一抖,雙腿夾緊馬兒腹部,和王守仁齊平而行。
“伯父,這群百姓不對勁兒,恐怕有詐!”
“嗯?”王守仁聽見袁詣所說,再次望向那群百姓,昏暗的天空讓人看不真切,不過當他仔細注視著這群人后,臉色也是一變。
“來人,將這群人抓起來!”王守仁大聲喝道。
“兄弟們,沖?。⒘诉@些狗官?。 边€不等官兵們反應過來,只見那抬棺材的四人中有一人大叫一聲,一馬當先沖了上來,其余眾人也是緊隨而至。
“咚!”棺材生生砸在地上,那幾人將棺材板一揭開,側(cè)立在棺材旁,這樣一來,反而形成了一個遮蔽物。那群人不知從哪兒摸出弩箭,他們棲身躲在棺材后,用手中的弩箭向士兵們射去。
“嗖!”
一時間,慘叫聲不斷。眨眼間,王守仁身邊的士兵就倒下了十多人。
“結(jié)陣!”被士兵們護在中間的王守仁眼皮都沒眨一下,他看著對面那群散兵游勇,雖然有些吃驚,但神色卻無任何慌張。
“嘭”只見三十余名步卒飛奔而來,將手里的盾牌齊齊豎在地上。又有十余名火銃手閃身躲在盾兵之后,開始裝彈。不遠處更多的士兵蜂擁而至,還有二十余騎預留了一定的空間,準備奔襲。
“嗖嗖嗖”屋頂上方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弩箭聲,將那些蓄勢的騎兵們射的七零八落。
王守仁這時眉頭待微微皺起,這個地方確實是打伏擊的理想地點,而且那群“百姓”的頭頂上方,居然還有伏兵,這大大出乎王守仁的意料?!瓣囆筒蛔?,分出一半人,壓制上方!全軍緩緩后退!”
“嘭嘭嘭”
“嗖嗖嗖”
“?。 ?p> “兄弟們,上啊!”
雙方你來我往打的不可開交,雙方的傷亡率也是節(jié)節(jié)上升。
“狗官,拿命來!”就在這時,一聲大喝傳到王守仁耳邊。王守仁順聲望去,卻見一名大漢在前,后面跟了六七人,他們在那些弩箭的掩護中,直沖沖的殺入盾陣中。一時間攪得士兵們?nèi)搜鲴R翻,那人更是急速往王守仁處殺來。
此人身高一米九,長得虎背熊腰,手拿一對鎏金流星錘,舞的是虎虎生威。猛然間,他騰空而起,連踩數(shù)人頭頂,向著騎在馬上的王守仁撲來,此人正是朱宸濠的侍衛(wèi)長雷明。
“叮”
一把長劍出現(xiàn)在流星錘和王守仁之間的,死死的扛著那巨大的力道。
“叔父快退!”袁詣的臉上紅彤彤一片,他的胸口一陣蠕動,生生的將這口血壓了回去。此人的勁道確實太大,袁詣?chuàng)趿艘徽幸褜俨灰?,?nèi)臟有些受損。
“眾軍聽令,結(jié)衡軛陣!”王守仁并沒有后退,他僅僅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拉開了與那人的距離。隨后四面八方的士兵將那猛人團團圍住。
“詣兒,看樣子你受傷不輕?。 蓖跏厝拾欀碱^審視著袁詣,他雖然武功平平,但是這看人的眼光還是相當厲害的。
“沒事兒的伯父,這些賊人應該堅持不了多久的?!痹勛笫职丛谛乜谔?,眼睛卻一直盯著前方。這些賊人雖然武功高強,但是配合卻是太差。慢慢的,從上方到均勢。等屋頂上方的人被清剿后,地上這伙人已經(jīng)完全處在逆勢,解決他們也只是時間問題。只是這大漢的武藝明顯要高于其他人,要留下此人可不容易啊。
“嗖!”
“刺啦!”
“噗!”
正當官兵們正準備一鼓作氣時,部隊的身后突然傳來一陣陣的破空聲。后面的火銃手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就像被割麥子似的倒下了一片。
“王大人,久聞大名了,今日應寧王之邀,特來借汝人頭一用!”
王守仁回頭望去,只見十余名黑衣人立于他身后二三十米,每人均是頭戴口罩,其中一人身長一米八五,站在最前方。在他們的周圍,則是一片官兵的尸體,少說也有三四十具。
“哼,想要某的人頭,就看你辦不辦得到了!”王守仁面帶怒色,說完他右手馬鞭往上一指,正待再次開口說話。
“伯父,不可!這群人的功夫深不可測。萬一您有什么不測該如何是好!還是請先行撤退,畢竟寧王那才是安危著社稷江山??!”袁詣抓住王守仁的手,一陣苦勸。
“結(jié)方圓陣,徐徐后退!”
王守仁余光掃過地上的士卒,袁詣所說確實在理,手下的這群士卒對付這群武藝高強之輩確實是不占上風。他也是果決之人,當斷則斷,所幸之前那貨賊人已是被殺的七零八落,無法形成威脅。只要方圓陣一結(jié),那就是個帶刺的刺猬,誰來誰倒霉。
王守仁的想法是好,但是這也是需要時間的。恰恰這群黑衣人好似熟悉陣法似的,在王守仁話音剛落,這二十余人像是事先排練過一樣,從一個方陣瞬間變?yōu)檠汴?,向著王守仁附近的官兵撲去,硬生生的要打斷士兵們的集結(jié)。
“賊人爾敢!”這士兵們要是被組織結(jié)陣,被各個擊破的話,王守仁恐怕有性命之憂。袁詣失去了平時的冷靜,一馬當先想去攔截。
為首那人面罩下的臉無聲的笑了,這小子終于中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