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墨玉大婚的前一日。紀府擺了家宴,就連從未露面的紀翡翠也來了。男人們一桌,女人們一桌。
紀剛楊舉杯,開了宴席的第一飲。第一飲過后,大家便落座,開始吃席。
女桌這邊,老夫人難得的在飯桌上說話,話是對墨玉說的。“雖說你在京城住的時間不多,但入宮之后萬事都要當心,后宮各處關(guān)系復雜,那些事非能躲就躲。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好,那就是恪守本分,盡心侍奉皇上。”
墨玉應了聲“是”,心里卻在冷笑。從她回來那么久,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京城里各家的關(guān)系狀況,也沒有人跟她說后宮里的女人都是什么背景?,F(xiàn)在告訴她除了侍奉皇上,什么都不要管,當她是白癡嗎!她人雖然待在山上,可史書卻沒少讀,這后宮里,莫名其妙死的女人,恐怕也就是那些只知道侍奉皇上,不管是非的女人吧!
“墨兒,你剛回來,又要離開娘,娘真是舍不得?!?p> 還能不能讓人好好吃飯了,現(xiàn)在來演什么母女情深,也不怕在座的人看笑話。墨玉站起,舉杯向前,道:“墨玉未能在母親膝下盡孝,僅以此杯,多謝母親養(yǎng)育之恩?!?p> 沅氏沒想到她會向她敬酒,也只好訕訕地回敬,卻不知該說什么。紀翡翠看到母親尷尬,也帶了一杯茶,而后站起來,還是輕紗遮面。看來她的話并沒有嚇到她,紀珍珠笑容宴宴地說道:“姐姐,妹妹以茶代酒,祝姐姐能得皇上寵愛,為我們紀家光耀門楣?!?p> “多謝?!蹦窕鼐础?p> 僅僅是多謝,不是多謝妹妹。
在座的各位看到老夫人和夫人都敬了酒,也都紛紛站起來,徐姨娘,還有三小姐的生母馮姨娘,大家各自倒酒敬酒,墨玉也欣然接受。如今她是準皇妃了,只差明日大殿上的一道封妃旨意了,按理來說,她現(xiàn)在在紀家的地位,比誰都大。眼角憋到紀珍珠,見她眼角的笑,墨玉心里冷哼,想灌醉她,看來要讓她失望了。在烏延山學到的一個本領(lǐng),就是喝酒,四五壇都沒事。
老夫人微微蹙眉,不悅地說道:“好了,喝得也差不多了,別耽誤了明早的出嫁。進了宮之后,也幫幫你妹妹,能提點的就多多提點?!?p> 她這還沒進宮呢!他們就想著讓她在宮里為另一個人鋪路了,哼,這就是所謂的家,可笑,也可悲?!袄戏蛉朔判?,我會的,相信以二小姐的容貌與家世,再加上紀家在朝中的地位,皇上定會為二小姐尋得一位獨一無二的良人。”裝傻,誰不會?。?p> 沅氏差點跳起來大罵,被老夫人一記眼神鎮(zhèn)住,只能坐在那里咬牙。她的女兒,世上只有那個位置那個人才配得上,其他的,她才不會看在眼里。
老夫人也只是尷尬地笑笑,“那就好?!濒浯鋵磉M宮,原也沒指望墨玉能幫什么忙,不過是先占個位置而已。
女桌這邊,墨玉已經(jīng)一一回敬了酒。眼角掠過那一塊中間隔著的屏風,墨玉嘴角一勾,一手拿起拿酒壺,一手拿酒杯,向男桌那邊走去。經(jīng)過沅氏身邊時,用只有兩個人聽到的聲音說道:“我要見她?!?p> 沅氏嚇了一跳,眼里有著驚恐,安撫了好一會小心臟才鎮(zhèn)定下來,抬眼卻發(fā)現(xiàn)老夫人肅然的眼神正盯著她不眨,沅氏剛平穩(wěn)的心又跳到了嗓子眼?!袄?.....老夫人為何這般看著兒媳?”
從老夫人的位置看過去,正好可以看到墨玉微微傾身和張合的嘴唇,一看就知道墨玉和沅氏說了什么,再看沅氏聽完后那表情,她更加確定?!八阏f了什么?”
“沒......沒什么,她跟兒媳說祝翡翠幸福?!?p> 墨玉是特意選擇這個角度的,至于沅氏和老夫人之間怎么打馬虎眼就不關(guān)她什么事了,反正估計老夫人是不會相信沅氏的話的。果然,老夫人眼神還是眨都不眨地看著沅氏,說道:“她跟你說什么我不管,我警告你,別動她,否則別說是我,太后也饒不了你。”
沅氏只能點頭稱“是”。心里卻在冷笑,她是年前就已經(jīng)將墨玉死死控制了,現(xiàn)在若想動她就是太容易的事了,哪怕讓墨玉自殺,他都會毫不猶豫地舉刀割向自己的脖子。
此刻桌上的女眷都跟著墨玉走到男桌那邊,想看看她要干什么,倒沒注意女桌這邊老夫人和沅氏的動靜。
再看墨玉,走到男桌邊上,紀剛楊見她過來,喝聲道:“站住,你怎么跑這邊來了,還喝成這個樣子?!倍笾噶酥改裆砗蟮脑粕眩溃骸澳?,扶你家小姐回去。”
墨玉不管紀剛楊的責備,倒了酒,舉杯上前,道:“放心吧紀老爺,我很清醒,這杯酒,我敬你,多謝你的生育之恩?!币膊还芗o剛楊是否回應,徑自仰頭喝盡。
她稱紀老爺,不是爹,不是父親。她只敬生育之恩,沒有養(yǎng)恩。
又倒一杯,墨玉笑道:“大少爺,我敬你一杯,謝謝你肯接受墨玉做的糕點。”
紀伯遠有些意外,沒想到她會和自己敬酒,于是回敬道:“多謝妹妹,哥哥也敬你。”他很慚愧,因為那些糕點,他只吃了一口。
走到紀仲庭身邊時,不待墨玉說話,他自己就倒?jié)M酒,笑道:“姐姐豪氣,有英姿颯爽之風,讓弟弟欽佩,弟弟敬姐姐三杯?!?p> 這是她今晚最喜歡聽的話了,像是久遇知己一般,于是展開笑顏道:“好,三杯。你可別醉啊,你要是醉了那可就出大丑了?!?p> “來?!?p> 兩人一杯飲盡,再來一杯,完全沒把紀剛楊的“胡鬧”放在耳里。既然是胡鬧,那就讓你們這輩子都別想忘掉今晚的一切吧!紀仲庭不得不佩服道:“姐姐真是女中豪杰?!?p> 三杯飲盡,墨玉拍了拍紀仲庭的肩膀,遺憾道:“咱們要是早認識就好了,至少咱們可以做個酒友,呵呵,可惜......”
不等紀仲庭說話,墨玉已經(jīng)拿過他手里的酒杯,繞過他,來到紀管家的面前。紀管家沒想到這位大小姐還要給他敬酒,受寵若驚地看看老爺,又看看大小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紀管家,你緊張什么,我又吃不了你。來,我也敬你一杯,雖然你平時說話我不太喜歡聽,但還是要謝謝你。多謝你當年從火海中救出墨玉,也多謝這些年你的照顧,而且把我照顧得很好?!边@些年她與紀家的聯(lián)系,也只有這位紀大管家而已。
拇指和食指之間兩杯滿滿的酒,紀管家伸手接過一杯,看著墨玉已經(jīng)仰頭喝下,也硬著頭皮仰頭。干裂的酒水滑過喉嚨,帶來一陣強烈的干燒之感,紀管家不得不以袖掩唇,擋住了尷尬。
酒剛喝完,耳聽身邊一聲清脆的碎聲,嚇得他正回頭,看著向他敬酒的人??裳矍澳睦镞€有大小姐的身影,地上酒杯酒壺碎了一地,酒液灑了出來。再看看門口,大小姐已經(jīng)翩然而去,留下身后一屋子可惜、無奈、不舍、悲痛、嘲笑的眼神。只紀仲庭呢喃了一句“姐姐如此人物,為何老天安排她生在這樣的家庭?”
這一場宴席,并未以主角的離去而結(jié)束。墨玉走了,留下的人,還沒吃飽的繼續(xù)吃,還沒喝盡興的繼續(xù)喝。似乎她剛才那一鬧,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而已??鞓肥撬麄兊?,無關(guān)那個離去的人。
走回墨蘭軒的路上,晚風徐徐,云裳不禁打了個噴嚏,墨玉沒有回頭,道:“你先回去吧,我想再走一會?!?p> “還是讓我陪著小姐吧!”小姐喝了不少酒,她可不敢讓她獨自一人走路。
墨玉抬頭看著天上的彎月,也不推辭。“把燈留下,你到前面的拱門等我,我想一個人走一會?!?p> 云裳知道她家小姐心情不好,便依她的話先行走了。待云裳走得遠了些,墨玉停下腳步,沉聲道:“出來吧!”
隨著稀索的聲音響起,墨玉的身后走出一人,提著燈籠向她走來。來人繞過她,走到她的前面站定,冷聲道:“你膽子夠大的,不怕我在這里就殺了你?!?p> “你不會殺人,你只會吩咐別人去殺人。再說了,你現(xiàn)在有這個膽殺我嗎?你要是殺了我,太后和老夫人會將你活剝了的。呵呵,我的要求,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我只能給你這個,人我不會讓你見?!?p> 面前攤開的手掌里,是一只耳墜子,跟上次紀管家在烏延山上給她的,一模一樣。墨玉伸手接過埋入掌心,而后語氣像冬日的冰尖般向來人刺去?!拔移缴詈奁垓_我的人,你最好別騙我,如果哪一天讓我知道你騙了我,你當年怎么對她的,我就怎么對整個紀家和沅家。你爹你娘,你丈夫,你兒子女兒,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我會讓你連下輩子都后悔?!?p> 沅氏身子微微發(fā)抖,被眼前之人的那股狠勁逼得后背生冷,拿著燈籠桿子的手也慢慢握緊,但還是強自鎮(zhèn)定地說道:“你敢?你也不過是個犧牲......”
“哼,你最好相信我有那個能力。沅氏,二十幾年了吧!你連這紀府里的老夫人都斗不過,你覺得你有多大能耐,今天我可以成為犧牲品,明天也可能是你女兒。你最好給我好好照顧她,否則的話,你女兒進了宮,三天之內(nèi),我也會送她一場大火?!?p> 要說的已經(jīng)說完,墨玉繞過沅氏,徑直往前面的拱門而去,留下身后氣得發(fā)抖的沅氏。墨玉說得沒錯,她嫁進紀府二十幾年,雖然表面上風光,后院一切事物都掌握在她手中??墒撬皇秦撠焾?zhí)行而已,大事還是老夫人決定,就連財政權(quán)也掌握在老夫人手里,她不過是一個幌子而已。
回到墨蘭軒的時候,想容還在挑燈等候,見墨玉進來,忙迎了出來?!靶〗阍趺催@么晚才回來?”
“多喝了兩杯,路上又慢走了幾步,等酒氣散了才回來,這么晚了難為你還等我?!?p> 想容嘟著小嘴巴,道:“我睡不著?!?p> 墨玉“噗嗤”一笑,當新娘的又不是她,她有什么睡不著的。“好了,今晚你去跟云裳睡吧,明早還要早起呢!”
“小姐,那你呢?”云裳有些擔心,剛才在客廳里,被墨玉的舉動嚇了一跳。
“我當然是睡了。好了,我沒發(fā)酒瘋,我清醒著呢,去睡吧!”
“那小姐,我們走了?!?p> “嗯!”
看著她們兩人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出去,墨玉轉(zhuǎn)身進了里屋,拿了兩個茶杯走到窗下的軟榻上,挪過一個小矮方桌,把茶杯放在桌上,自言自語道:“我杯子都已經(jīng)擺好了,你還不下來?!?p> 里屋人影一閃,一人自房梁上落到地上,走到墨玉的對面,撩衣坐下,順便將一壇酒擱在桌上,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來了?”
“我自己釀的酒,自己會聞不出來嗎?”
原來是這酒香出賣了他啊!夜天扯開酒壇子的封布,到了兩杯,一杯遞給墨玉,一杯留給自己?!拔姨稍谏厦婺敲淳?,想容那丫頭就是沒發(fā)現(xiàn)?!?p> 墨玉拿起茶杯,一飲而盡,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叭ツ晡覀円黄鸷染疲膊畈欢嗍沁@個時候,不過那時候是在烏延山上,現(xiàn)在是你給我送行?!?p> 夜天凝望著她完美的側(cè)臉,眼里怔忡。“酒是個好東西,記得我剛上山那會,還偷了你的酒來喝,被你的護衛(wèi)追著滿山跑,一晃五年就這么過去了。”
“是啊,五年時間,原來這么短暫?!?p> “哈哈,怎么這么多感慨,我聽說,某人剛才可是發(fā)了一頓酒瘋呢!”
又飲了一杯,“發(fā)了一頓酒瘋之后,我與他們的關(guān)系,就像那碎了的酒壺和酒杯,散了。從此紀家與我,再無干系了?!?p> “哎,你少喝點吧,明日......”夜天適時的閉上了嘴巴,因為墨玉正不悅地瞪著他,他只好笑道:“這關(guān)系哪能是你說斷就能斷的。”
她也知道,這關(guān)系定是斷不了的,不過是心里舒坦一點而已?!耙固欤憷蠈嵏嬖V我,你什么時候知道我回東京的?”
夜天把玩著酒杯,故作不解地說道:“就是祈神那天啊,怎么了,你......不相信?”
信。只要是他說的,她就信。雖然她知道這句話本身就不可信。
墨玉凝望著他好看的桃花眼許久,喃喃道:“夜天,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山上嗎?為什么我感覺,我認識你很久了。”
夜天收回手,做成一個彎月的形狀舉起,對著窗,與天上的月亮重合?!笆菃??我也感覺,我認識你很久了,你說,我們前世五百年,是不是曾經(jīng)擦肩而過?!?p> “哼,也許吧!不重要了?!?p> 這怕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他真的就不能說實話嗎?墨玉絕望地閉上眼,喝酒吧!有一句話他說得對,酒是個好東西。
羅弘笙
接下來,女主的皇宮生涯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