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安得雙全（二）

　　“陛下，貴妃娘娘又鬧起來了。”

　　“告訴她，若是鬧下去，朕可以把她再關(guān)回去，這宮務(wù)她也不必再管了?！饼R朗神色不耐，頭也不抬地道，“朕不會廢她，可不代表奈何不了她?！?p>　　“對了，叫賢妃去告訴她。”見貼身內(nèi)侍李勝已領(lǐng)旨退了出去，齊朗緩緩補(bǔ)了一句，“告訴賢妃，朕今晚過去。”

　　殿內(nèi)又只剩下他一人，寂靜無聲，只有更漏的滴水聲聲聲入耳。

　　“不乘步攆了，朕想走走。”夜已二更，齊朗放下奏折，往賢妃林氏的處所而去。四下無聲，只有宮燈高懸，照亮這晦暗的宮廷，白日里的巍巍廣廈，夜里也顯得寂寥。

　　這是他登基的第四年，先皇三年孝期方畢，宮中人口簡單，妃嬪寥寥，倒是極為冷清。

　　一早得了信的林賢妃守在寢殿，聞得他來，連連詢問身邊侍女，“本宮這妝容可還妥帖？陛下可會不喜？”

　　“娘娘放心，陛下正看重娘娘呢。要不，也不會只帶您一個去楚國，這來來往往可近一月呢，娘娘只要溫柔小意地籠絡(luò)著就好，可要抓緊機(jī)會?！辟t妃的奶娘聲調(diào)喜悅的很，頗為得意地道，“您看，連貴妃那等張揚(yáng)的人都被陛下禁足了，潛邸時，她可是太子妃呢。若不是叫她在您遠(yuǎn)行之時打理后宮，只怕還解不了禁足呢。”

　　林氏聽了這話亦是有了幾分得意，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起身去庭中迎駕。

　　月色里，一襲素色常服的齊朗緩緩踏入庭中，他踏夜色而來，行走間，庭中梨花墜落肩頭，林氏被眼前人灼灼容色一震，疾步迎了上去，行走間釵環(huán)不動，端是貴女典范。

　　“臣妾見過陛下?！绷质险垩従徱话?，被他一扶，聲音更是柔婉。

　　“雖是春日，夜里還是冷的，你身子不好，出來做什么?！饼R朗語意柔和，冷肅的臉孔上掛著少有的和煦笑意，人間難尋的容色在這笑意之下，顯得愈發(fā)惑人，英俊之中讓人傾心癡狂。

　　林氏自入宮來，便得他另眼相待，雖是冷淡了些，可也不乏體貼，只是近來，他愈加溫和，如今更是幾可稱得上溫柔了，闔宮上下得他這般柔情的，亦只有她一人。思及此處，林氏更加得意，卻按耐著，只更加溫柔小意地服侍齊朗入了寢殿，一同用夜宵。

　　宮中規(guī)矩乃是食不言寢不語，待吩咐下人撤了夜宵凈過手后，齊朗才緩緩道：“明日清晨啟程，你的物件可收拾妥帖了？”

　　“謝陛下關(guān)心，臣妾都理好了?！绷质蠝厝岬亟o他遞了杯茶，坐在他身側(cè)，眼底一片柔情。

　　“貴妃可給你委屈了？”齊朗只吹了吹茶葉，沾了下唇，便只將茶杯握在手中。

　　“怎會？貴妃姐姐性情雖是直率張揚(yáng)了些，可待臣妾向來不錯?！绷质显囂叫缘匚兆∷郑皼r且，陛下愛重臣妾，臣妾哪里會受委屈?！?p>　　齊朗微微一笑，道：“你倒是個乖的?！?p>　　這語氣間染了淡淡寵溺，林氏仿佛受了鼓舞，整個人都伏在他肩頭，聽他緩緩道：“若她能如你這般懂事識大體就好了?！?p>　　“貴妃娘娘出身太尉府，做貴女時就是齊國貴女間拔尖的，怎會不識大體？”林氏嗅著齊朗身上的熏香，這香不是傳統(tǒng)的龍涎香，在龍涎香之中又透著檀香氣味，依稀還有其他幾種香料，聞之叫人沉醉。

　　“她做太子妃時便一味任性，這樣的人，哪里能母儀天下？”齊朗反握住林氏的手，道，“愛妃可明白？這后位，朕不想貴妃來做?！?p>　　“可貴妃是陛下發(fā)妻啊?！绷质闲闹锌裣?，竭力按捺著，卻掩飾不住眼里的喜悅。

　　“發(fā)妻？”齊朗哪里瞧不出，心底冷笑，臉上卻仍舊柔情似水，“她不配?！?p>　　“陛下？”林氏還欲試探，便被齊朗打斷。

　　“好了，夜深了，明日還要早起，且安置吧?！饼R朗知道自己的暗示已經(jīng)夠了，對于林氏，他不需給出任何承諾，叫她自己去想象就足夠了。

　　林氏頗有些羞澀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他入了內(nèi)室，兩個人躺在床上，卻半晌也無動靜。林氏有些不安地翻了個身，齊朗在漆黑的拔步床里神色難辨，伸出手將她攬進(jìn)懷里，道：“朕舍不得折騰你，明日趕路，可有你苦頭吃。嗯？”

　　齊朗這一個尾音在床廂里顯得旖旎無邊，林氏羞得不行，直接鉆入了他懷里。齊朗懶懶地?fù)嶂陌l(fā)，低聲道：“睡吧?！?p>　　身邊的呼吸漸弱，齊朗卻仍舊冷冷地看著頭頂床帳，眼里是一片無言的晦澀，唇邊弧度好似嘲諷。他緩緩閉上眼，心底一片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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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一夜里蘇嵐和蘇峻把酒長談之后，蘇峻提起齊國時，倒是平靜了許多。聽喬二郎布置迎接齊朗的典儀時，也心平氣和地提了幾個意見。

　　長平城里如今皆在議論三月初三皇后遷葬一事，新皇登基的歡騰被這端肅之事也沖淡了不少，勛貴世家亦在觀望，新帝登基前這第一次政治亮相。

　　一生卑微，身世凄苦的瑞嬪在傳檄天下的詔書中悄然換了樣子，被尊謚為“孝懿康章寧皇后”，史書中則以“孝惠賢皇后”與“孝懿寧皇后”將李氏與她區(qū)分。她在宮廷中的默默無聞，被寫作了“后生前廣有賢德，至簡樸，不事奢華?！?。這個連姓氏都不曾有的女子，宮中老人連她家在何處可有親眷都無從知曉，納蘭瑞只得暗示京兆大族劉氏出頭認(rèn)下瑞嬪身世。于是瑞嬪從所謂賤婢，變成了劉氏女眷因連坐沒入宮廷為婢，出身雖仍是婢子，但不知高貴了多少。京兆劉氏根基百年，卻不堪于其余世家正輝，如今皇帝愿認(rèn)其為舅族，自然也是歡迎的很，倒是皆大歡喜。貴妃蘇氏更是上奏皇帝，懇請為宮人設(shè)檔籍，并放出一批宮人還鄉(xiāng)，“宮中奴役數(shù)千者眾，其中甚眾不知名姓。妾祈陛下憐其辛苦，設(shè)宮籍，錄其籍貫姓名。無姓氏者，擬請各司賜姓。詳錄其籍貫親眷，可待其出宮團(tuán)圓。兼允年老者歸鄉(xiāng)，無需終身服役，若無親眷，由朝廷賜銀供養(yǎng)，以敘人倫，彰陛下懿德，祈福國運(yùn)永昌?！?p>　　納蘭瑞欣然準(zhǔn)奏，并加賜貴妃金寶以獎賞其賢德。為顯懿德，宮中放出了一批奴役，新帝開私庫賜其錢帛，令新任戶部侍郎玄汐妥善安排這批宮人歸鄉(xiāng)及安置事宜，一時天下稱頌新皇賢德。

　　上巳節(jié)一早，宛平城就下起細(xì)細(xì)小雨來，將城池籠罩在一片凄清之中。車輦由宮中出發(fā)，沿途禁軍早已肅清街道，蘇嵐以副指揮使身份親自帶著麾下禁軍隨駕，天地間被肅然黑色壓得透不過氣來，讓這春日里踏青的上巳節(jié)顯得格外陰沉，再無歡喜之意。

　　車輦在西南嬪妃冢停下，宗正主持起靈之儀，新帝攜群臣并宗室及內(nèi)眷跪迎靈柩，場景肅然而凄涼。細(xì)雨中，納蘭瑞亦不叫人撐傘，直直跪在雨中，也不理自己是否狼狽，更不在乎皇帝威嚴(yán)。

　　靈柩里空空蕩蕩，只預(yù)先放入了納蘭瑞所藏不多的瑞嬪遺物，更請匠人將那棺槨做舊，瞧著倒真像是下葬了十余年后的樣子，全然瞧不出簇新樣子。

　　一片哭聲之中，宗正主持將這靈柩抬入皇后制式棺槨之中，于是隊(duì)伍又緩緩起行，向皇陵而去。納蘭瑞更是棄了車輦，步行扶靈前往太上皇正在建造的陵寢，賢皇后李氏已于四年前從停靈的梓宮遷入了皇陵地宮中，工匠日夜?fàn)I造，終是在主墓室又辟出一間耳室停放這位皇后的棺槨。

　　棺槨被送入皇陵的那一刻，納蘭瑞伏地痛哭，大呼“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口稱“兒臣不孝”，身側(cè)的皇后王氏并貴妃蘇氏亦是陪著痛哭失聲，這凄楚場景惹得群臣都不得眼角濕潤。

　　新皇此時狼狽，卻叫天下人對他好感陡生。潛邸時本就是賢王，如今又是這般至情至孝之人，將他悍然殺死兄長的的冷酷就此掩蓋。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凄惻，更是一時天地口口相傳，連同此句出處，蘇嵐親自撰寫的追封詔書一道成為天下傳頌的名篇。

　　待得這追封一事風(fēng)頭過去，已到了三月初七。這一日，周國司徒巖若抵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