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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八章 十步之內

孺子帝 冰臨神下 3705 2016-03-28 08:18:59

 ?。üзR版主“木子Jen”成為盟主,感謝每一位讀者的支持。)

  “‘我想吃肉’,這是什么意思?”東海王茫然不解,將屋子里的人挨個打量一遍,最后看著皇帝,突然明白過來,孺子背著他改變了“衣帶詔”的內容,怒意瞬間將謹慎從心里踢了出去,猛撲過去,大聲叫道:“你敢耍我!”

  景耀年紀雖大,手腳卻很利索,急忙攔腰抱住東海王,厲聲斥道:“東海王自重,這里是皇宮!”

  東海王心中一驚,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態(tài)度立刻軟下來,“對不起,我一時……請陛下原諒……”

  韓孺子微點下頭,表示不在意。

  “這真是那張紙條嗎?”景耀還有疑惑。

  “陛下昨天留下的墨寶不少,一對字跡就知真假?!睏罘钚⌒牡貙⒓垪l收起,太后已經(jīng)相信,其他人的看法并不重要。

  “你怎么得來的?”

  “元大人主動交給我的?!睏罘钇届o地說。

  禮部尚書比預估得要“聰明”一些,景耀惱羞卻不敢成怒,面紅耳赤地說:“齋戒很快就會結束,陛下吃肉的日子多著呢,這點小事何必向外臣述說?”

  “在宮里我很難找到說話的人?!表n孺子走回床邊。

  景耀和左吉互視一眼,都不知道該怎么接這句話,各自囁嚅幾句,齊聲告退,東海王盯著皇帝不放,直到聽見景耀的催促,才生硬地告辭。

  楊奉留在原處沒動,已經(jīng)退到門口的三個人又都停下,不想將皇帝單獨留給老奸巨滑的中常侍。

  “奉太后的旨意,從今天起,由我來服侍陛下。”楊奉說。

  三人再不停留,匆匆離去。

  楊奉走到床前,“你很聰明,沒有真寫什么密詔,你也很幸運,太后寬宏大量,覺得這只是小孩子的胡鬧,不想過分追究?!?p>  韓孺子抬頭問:“我差點害了許多人,是嗎?”

  “陛下多慮了,皇宮內外、朝堂上下,每個人都有自保之法,需要陛下保護的人也就是不值得保護的人?!?p>  韓孺子想起那兩名挨打的太監(jiān),他們的自保之法就是慘叫。

  好不容易見到楊奉,有些事情他想問清楚:“當皇帝究竟有什么好處?東海王那么想當皇帝,你們不同意,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你們卻非將我推上來,聽說我的祖父武帝在位時,一怒而流血千里,到了我,甚至不敢承認自己的生母?!?p>  楊奉上前一步,有些話本不應該說出口的,可皇帝的某些特質打動了他,楊奉愿意冒一次險,“你想知道什么是皇帝?”

  韓孺子猶豫著點點頭。

  “武帝一怒流血千里,可千里之外還有千里,大楚的軍隊從來沒能窮盡天下,而且武帝也有身邊的煩惱,三易太子、七誅重臣,內宮寵廢不可勝數(shù),武帝一生中至少遭遇過五次危難,三次在微服途中,一次在朝堂,還有一次就在皇宮里。”

  韓孺子雙眼發(fā)亮,“母親從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些故事。”

  “這不是睡前故事?!睏罘畹恼Z氣嚴厲起來,“我在告訴你一個道理?!?p>  “再厲害的皇帝也有不順心的時候?”韓孺子猜道。

  楊奉冷冷地說:“我在告訴你真正的皇帝是什么樣子,最真實的樣子,不是所謂的飽學鴻儒所宣稱的那一套。”

  韓孺子想了一會,喃喃道:“千里之外,皇帝管不著,十步之內,皇帝與普通人無異,所以皇帝的權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而我,被困在了十步之內?!?p>  這個孩子很聰明,如果處境稍好一些,楊奉有把握將其培養(yǎng)為一代明君,可眼下的狀況卻只允許他紙上談兵。

  “怎么才能打破困局?”韓孺子抬頭問。

  楊奉搖搖頭,“沒有辦法,時也,勢也,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杰,只因生不逢時而終生默默無聞,陛下還是安心休息吧?!?p>  楊奉退下,他用不著在夜里服侍皇帝,更用不著手把手教皇帝一切。

  韓孺子躺在床上,有人進屋,吹滅燈火,合身倒在窗邊的小榻上。

  “十步以外、千里之內?!表n孺子揣摩楊奉的話,心想自己的“時勢”不知會不會到、什么時候才能到,突然心中一動,楊奉有些話沒有明說,既然十步之內都是普通人,自己為什么不能在十步之內做點什么呢?

  他側身望向椅榻上的模糊身影,發(fā)現(xiàn)自己這些天來只顧遙望太后與權宦,忽略了身邊的太多細節(jié),“咳……你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一片安靜,新侍者似乎吸取了前兩名太監(jiān)的教訓,不愿與皇帝交談,過了好一會,終于有一名女子開口:“我叫孟娥,有事嗎?”

  這聲音冷冰冰的,既不自稱“奴婢”,也不口尊“陛下”,比前來興師問罪的景耀、左吉還要顯得無禮。

  韓孺子在“十步之內”的第一次嘗試就碰上了強硬的對手,他努力回憶這名宮女的相貌,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這些天里來來往往的人太多,又都是同一副神情,實在不好辨認。

  “那兩個人怎么樣了?”

  “哪兩個人?”

  “因為我而挨打的那兩個人?!?p>  黑暗中的孟娥沉默了一會,“他們罪有應得?!?p>  “如果真有罪的話,我的罪過也更大?!?p>  “尊卑有別,貴賤有差,既然分出了主人與奴仆,就不會有一樣的罪過。”

  韓孺子本想爭取身邊宮女的好感,結果卻被對方說得啞口無言,孟娥一動不動,好像馬上就睡著了。

  次日一早,韓孺子終于見到孟蛾的真面目,她看上去二十歲左右,個子比十三歲的皇帝高不了多少,相貌不丑,也絕對稱不上美麗,神情呆板,與宮中的其他人沒有區(qū)別,韓孺子根本不記得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服侍自己的。

  年輕的皇帝沒有被這次失利所挫敗,反而下定決心要關注“十步之內”的所有人,但是要避免寫“密詔”時的錯誤,絕不能再連累別人。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身邊的太監(jiān)與宮女并非千人一面,在呆板的神情后面,隱藏著每個人的小心事:捧冠的老太監(jiān)時不時偷瞧一眼捧衣的宮女,捧衣的宮女悄悄關注著捧佩飾匣的同伴……孟娥也在這互相監(jiān)視的鏈條之中,只是地位稍高一些,沒人敢與她對視。

  楊奉沒有參與這些小游戲,他等在門外,誰也不看,時間一到就護送皇帝去拜見太后、參加演禮,幾乎寸步不離。

  一開始,韓孺子以為這些人相互間矛盾重重,前去與禮部官員匯合的路上,他突然明白過來,太監(jiān)與宮女們其實是各為其主,彼此忌憚。

  禮部尚書今天沒來,由一位侍郎代替他的位置,他時刻與皇帝保持著距離,能不開口盡量不開口。

  下午的齋戒倒還正常,楊奉沒有跪在門口,按規(guī)矩守在門外,從不進來打擾皇帝與東海王。

  東海王對此非常意外,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才開口說話,“真是奇怪,居然沒人監(jiān)視咱倆?!?p>  韓孺子沒吱聲,也沒回頭。

  東海王咳了兩聲,終于忍不住說出心里話,“不是我告的密,是你自己太不謹慎,露出了馬腳。不過你這一招夠壞的,‘我想吃肉’,你想試試禮部尚書值不值得信任,對吧?嗯,真是謹慎,謹慎得有點過頭?!?p>  韓孺子對東海王的最后一點信任早已消失,可這個人就在十步之內,他不想發(fā)生爭執(zhí),于是說:“反正這事無論如何也做不成?!?p>  “如果你膽子再大一些,沒準禮部尚書昨天就能采取行動,你卻寫了一句‘我要吃肉’,大臣們當然不會認真對待。敢冒險才有收獲,像你這樣,永遠也熬不出頭?!?p>  “本來我就沒想‘出頭’,現(xiàn)在不比從前更差?!?p>  “現(xiàn)在的你隨時會掉腦袋!”東海王對皇帝的鎮(zhèn)定感到不可思議,可是一想到自己早先的威脅都沒對皇兄產生過效果,也就釋然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們母子從前過得真是……太慘了,沒有王號、沒有師傅,比普通的宗室子弟都不如。要我說,太后一定非常憎恨你們母子,她甚至不愿見你的面?!?p>  “你見過太后?”

  “從前見過,她可不是簡單人物……”東海王將聲音壓得更低,“只要有她在,父皇的目光從來不會看向任何人,據(jù)說她會——巫術?!?p>  提起“巫術”兩個字,東海王自己先被嚇著了,老老實實地跪好,喃喃道:“沒準咱們在這里說話,她都能聽到,要不然她就是被自己的巫術傷著了,所以躲起來不敢見人?!?p>  韓孺子不太相信巫術,稍稍側身,看著東海王,納悶地說:“為什么太后讓你當我的侍從,還允許咱們單獨相處呢?”

  “為了羞辱我和崔家唄?!睎|海王憤憤地說,毫不掩飾對太后的惱怒和對皇位的覬覦。

  韓孺子并不這么想,甚至懷疑東海王是在裝傻,反正他若是東海王的話,就一點也不著急,崔家既然是大族,絕不會輕意向太后屈服,東海王還有機會。

  “咱們還得想辦法對付太后,這回傳信給我們崔家的人?!睎|海王猜不到皇帝的想法,興致勃勃地提出新建議。

  “不。”韓孺子干脆地拒絕,“我不想對付任何人,尤其不想對付太后,如果在皇位上待不久,那也是我的命?!?p>  韓孺子轉回身,東海王一臉驚訝地看著他,片刻之后,露出極度憤恨的神情。

  晚餐多了一道菜,入口之后頗有肉味,韓孺子很意外,他還在齋戒期間,是絕對不能接觸葷腥的,嚼了幾口才發(fā)現(xiàn)是香菇,看來他的抱怨還有點用處。

  餐后,韓孺子利用一切機會與身邊的太監(jiān)或宮女交談,結果收獲甚微,他們對皇帝的性格轉變感到困惑,很快就變得警惕,盡可能不做回答,不得不開口的時候,也要再三斟酌,那些話不像是說給皇帝,倒像是希望轉達給不在場的某人。

  大家從皇帝這里感受到的不是親切,而是壓力。

  楊奉進進出出,聽到了一些交談,沒有反對,也沒有趁機提出建議,他就像一名三心二意的放牧人,偶爾過來看一眼牛羊是否還在原處吃草,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

  一整天下來,韓孺子疲憊不堪,全部所得只是寥寥幾句回答,他的十步之內仍然是一片荒蕪。

  夜里躺在床上的時候,韓孺子回想一天的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一無所得,起碼了解到一件事情:皇宮里并非只有太后的勢力,在他的身邊就有暗潮洶涌。

  可這對眼下的皇帝沒有幫助,他掌控不了十步之內,更沒有找到對自己有利的“時勢”,直到晚上將睡的時候,一件小事給予韓孺子一些信心。

  當時他已經(jīng)快要睡著,窗下突然傳來宮女孟娥的聲音,“我問過了,那兩個人被送去療傷,死不了。”

  韓孺子的睡意一下子沒了,他關心那兩名太監(jiān)的生死,卻沒到時刻縈懷的程度,他感到高興,是因為終于有人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十步之內的一灘死水總算稍微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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