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遍身羅綺者

　　孟婆婆的墳并不像村子里的其他過世的人一樣修在山坡上，而是修在一個(gè)小山坡的腳下，正對著一片頗為貧瘠的土地。

　　墳是新墳，墳頭上的雜草并不多，沒有誰來拜祭過的痕跡。

　　墳邊種著一棵不小的桑樹，顯然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枝頭有小片小片、嫩綠的桑葉正在生發(fā)，長勢看起來還不錯(cuò)。

　　有福揚(yáng)著小臉，盯著桑枝看，嘴里喃喃：“可惜沒人修剪，否則會(huì)長得更好的。”

　　說完之后，呀的一聲反應(yīng)過來，連忙伸出小手去捂嘴。

　　顧長庚聽到了有福的話，不過卻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摸了摸有福的頭，輕聲說道：“沒關(guān)系的，記得不要在別人面前說這些就好。走吧，我們?nèi)ソo你孟婆婆燒紙。”

　　“嗯，好?！庇懈Ｕ０土艘幌卵劬?，隨后點(diǎn)了頭，開口應(yīng)道。

　　顧長庚把祭品擺在墳臺上放好，撕（不是撕碎，是撕開）了幾張火紙，又拿火石把火紙點(diǎn)燃，等火紙徹底燃起來了，這才遞給有福一疊打過戳的火紙。

　　有福乖乖的跪在墳臺前面燒紙，一邊燒，一邊念叨：“孟婆婆，阿爺說這些錢是用來在陰曹地府花銷的，有福給您多燒一點(diǎn)，您拿來買好吃的，還有好看的衣服，也多買一點(diǎn)，千萬別餓著、凍著了……”

　　乖乖巧巧的小女娃，一本正經(jīng)的說著這些話，一點(diǎn)別扭的感覺都沒有。

　　錢紙燃得極好，寥寥青煙直直的指著天上，錢紙灰卻仿佛小蝴蝶一般，四下飛舞，沾了有福一頭，一身。

　　按照老輩人的說法，這是收到錢的亡魂覺得歡喜。

　　“你孟婆婆看到你來祭拜她，心里高興呢，多燒點(diǎn)?！鳖欓L庚一邊說，一邊把手中拿著的香點(diǎn)燃，然后遞給有福：“來，把香插了，小心別燙著手了?！?p>　　“嗯，好的。”有福把手上剩下的幾張火紙全投到正在燃著的火紙堆上，接過顧長庚遞給她的香，拿在手上，似模似樣的拜了三拜，然后俯身去往墳臺的縫隙中插。

　　俯身的一瞬間，有福忽然覺得有些恍惚，片刻之后清醒過來，手中的香已經(jīng)插好了，卻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插進(jìn)去的。

　　有福甩了甩腦袋，將怪異的感覺拋在腦后，扭頭看著顧長庚：“阿爺，我還能再給孟婆婆燒點(diǎn)錢紙么？”

　　“當(dāng)然可以，還有這么多呢?！鳖欓L庚一邊說，一邊又遞給有福厚厚的一疊火紙。自己卻起身，去把孟婆婆墳頭上為數(shù)不多的雜草拔了，又添了幾捧土。這才讓抱了有福從側(cè)面上到墳上，讓她壓火紙，插清飄。

　　壓完紙，插完清飄，等錢紙全部燃完，顧長庚就帶著有福離開了。

　　走出去一小段路之后，有福又回頭看了一眼，轉(zhuǎn)回頭來又忍不住的開口說道：“阿爺，那棵桑樹是油桑，用來養(yǎng)蠶最好了。又細(xì)嫩，又厚實(shí)，營養(yǎng)最好的桑葉就是這種了?！?p>　　顧長庚心中猜測，有福說這話，多半是腦子里殘存的記憶在作祟，所以也沒有追問，只是笑道：“傻孩子，咱們這兒可沒人養(yǎng)蠶?！?p>　　“??？”有福嘴角微微張開，有些詫異的看看顧長庚，又扭頭去看那一株種在墳前的桑樹。

　　顧長庚心中了然，笑笑說道：“桑樹枝多葉茂，生長極快，而且容易生發(fā)，枝條埋在土里，就能長出根來，它和生長迅速的梓樹一樣，都是生發(fā)之力旺盛的靈木。所以啊，好多地方，都有屋前種梓，墳前栽桑的習(xí)慣?！?p>　　說著，顧長庚聲音低沉了一些：“桑梓之地，父母之邦?！?p>　　“先前阿爺不是給你說過，你孟婆婆是從外鄉(xiāng)來的嗎？想來墳前栽桑是你孟婆婆家鄉(xiāng)的習(xí)慣。”

　　“你孟婆婆的墳啊，是她老早就自己買地修的，那桑樹，也是她自己種的。她過世之后，我們只是送她上山（把去世的人送入墳?zāi)梗┒??！?p>　　“哦……”有福低低應(yīng)了一聲，隨后就垂下了眼簾，沒有再多說什么。

　　見有福似乎有些低落，顧長庚心中不忍，便把她抱起來，開口道：“有福有沒有聽過一首詩??？”

　　“什么詩？”有福抬起頭來看向顧長庚，小臉上卻沒有什么期待表情。

　　顧長庚不以為意，只看著有福低聲念道：“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p>　　念完，顧長庚又問：“有?？芍@首詩的意思？”

　　實(shí)際上，顧長庚原本的打算是，問完就直接給有福說這首詩的含義，并且勸一勸有福，告訴她沒人養(yǎng)蠶，并不是什么太值得可惜的事情，因?yàn)榉凑退闶丘B(yǎng)蠶人，也沒有綾羅綢緞可以穿。

　　誰知道，他還沒把后面的話說出來，有福就皺著眉頭，一臉不贊同的搖起頭來，一邊搖頭，一邊還說：“阿爺，這首詩說得不對?！?p>　　“嗯？”聽到有福的話，顧長庚心中倒是真有些好奇了，看著她問道：“為什么有福說這首詩說得不對?。俊?p>　　“嗯……因?yàn)椤驗(yàn)椤庇懈５拿碱^皺得更緊了，小臉也皺成了一團(tuán)，隨后干脆把眼睛閉上，右手緊緊的抓著顧長庚的手腕，左手握拳，輕輕的在自己頭上敲打起來。

　　見到有福的樣子，顧長庚知道她是陷入到那些記憶當(dāng)中了，心里頭著慌，一邊暗暗責(zé)怪自己，不該提起這個(gè)，一邊握著有福正在敲打自己腦袋的小手，大聲道：“有?？煨堰^來，別想了，不要再想了！有?！?p>　　顧長庚喊了半天，看有福還是沒有回應(yīng)，心中越發(fā)焦急起來，幾乎打算用之前二孫子（顧有書）說的法子，讓有福醒來了。

　　不過到底是自己疼愛了這么多年的孫女，顧長庚還是有些下不去手，正在左右為難之際，有福忽然就睜開了眼睛，明亮的目光灼灼的看向顧長庚，大聲道：“因?yàn)?，養(yǎng)蠶人養(yǎng)蠶，本來就不是為了穿綾羅綢緞，而是為了賺錢養(yǎng)家糊口?！?p>　　“她賺到了賣蠶繭的錢，目的達(dá)到了，這本來應(yīng)該是讓人開心的事情?。繛槭裁催€會(huì)因?yàn)樽约捍┎涣擞眯Q絲制成的綾羅綢緞這種自己早就清楚的事情而哭呢？”

　　“就算真的回家就哭，也只會(huì)哭自己的蠶繭因?yàn)榧樯虊簝r(jià)或者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導(dǎo)致沒有賣出預(yù)期的價(jià)格，或者干脆就是賣蠶繭的錢被惡霸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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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完有福的話，顧長庚本該感慨一番，不過不等他提起這樣的心思，有福就已經(jīng)渾身癱軟的倒在了他的懷里，雙目緊閉，嘴唇發(fā)白，身子瑟瑟發(fā)抖，汗水在片刻之間，就濕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