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的廠房里十多條流水線上,穿著廠服的前輩們正襟危坐著,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工作中,機械的動作,麻木的表情。年輕又蒼老的模樣。我耳邊只剩下機器運作的轟鳴噪音。
他們?yōu)楹稳绱速u力?
我默默揣測,直到被漂亮的領(lǐng)班姐姐安排到25號流水線上工作,才醒悟過來。
組長把我交給了我們產(chǎn)線的領(lǐng)班之后就帶著高個子女生到了后邊的加工線。
我被領(lǐng)班交托給一個男生學(xué)習(xí)貼膠。
這看上去憨厚老實的男生是我到這里的第一個師傅,遺憾的是我并沒有愉快地和他相處。
事實上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說有社交恐懼癥都不算夸張。
而他顯然也不太喜歡跟我這樣的人打交道,交給我一些必要的知識之后,就開始一邊工作一邊和對面的妹子聊天。
在他們聊得正嗨的時候,一只手忽然重重地拍到我身旁的流水線上。
“砰!”
一聲巨響,震得我耳鳴。
“你馬上給我下班!這是你說話的地方嗎!”
一個年紀(jì)稍微大一點的男子兇神惡煞地吼著。
我這種時候特別能假裝淡定,認(rèn)真顧著手里的工作,波瀾不驚。
那個女孩子臉上卻有些掛不住了。我如果是她肯定也特難受,這輩子心高氣傲慣了,什么時候被人這么大聲兇過,還大氣都不能出一聲的!
可為了畢業(yè)證書,一切都只能默默忍受。
她最終在組長的安排下下了班。下班可不是一件好事,不但這一天的工資泡湯了,在周六加班的時候還得算作補班。其實虧大了。
第一天這個廠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這里管理得十分嚴(yán)格,近乎苛刻。難怪大家都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著。偶爾不知死活地聊天,遇上視察的主任,會被羞辱得無地自容的。
組長時不時地也會走過來巡視,有時站在我對面看半天,我不敢觀察他表情,只能把心思放在手中的電池上。
在我出錯的時候,他會平靜到冷漠地糾正,從不怪我,從不用尖刻的語言責(zé)備我。
就在我覺得自己碰到了一個好人的時候,他又徹底顛覆了我的自以為是。
下午吃完飯他就把我拖到了我們流水線后端的加工線學(xué)習(xí)焊錫。
焊錫,呵呵,一講到它就有一種可笑的悲涼涌上心頭。
這是一種被大家都嫌棄的崗位,工作難度到?jīng)]有多大。用一只筆狀的將近四百度高溫的洛鐵將錫絲燙化,在錫未干時再把細(xì)小的材料放上去焊好固定,任務(wù)完成。
只是焊錫的煙霧對人體危害挺大的,我一度以為自己會被熏出癌癥。稍微驕矜一點兒的人絕對受不了這氣味,嗓子像吸了一口沙塵暴一樣硌得難受。
組長吩咐一個女生教我之后,便管也不管地自顧自走了。我是有些怒的,感覺自己在他那里沒什么存在感。
焊錫師傅心地不錯,教的挺耐心的,還主動跟我搭話。
奈何我是個不會開竅的孤獨癥患者。她問一句我才惜字如金地答一句,高冷得自己都想打自己臉。
好在焊錫師傅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并不在意這些細(xì)節(jié),見我沉默寡言,便轉(zhuǎn)移注意力和其他員工們聊天。
我松了口氣,默默焊錫,心里腹誹著,組長你這個非主流西瓜頭,我與你有什么仇。你竟將我放在這個崗位上,我與你勢不兩立。
那時我上班第一天,還會傻不拉嘰假模假式地走過他身邊就恭恭敬敬地說:“組長好。”
還會在心底吐槽他的那非主流西瓜頭。
還會因為工作上的瑣事埋怨他。
比如,打下班卡。
作為新來的員工,第一天是由組長帶領(lǐng)打下班卡的。
然而,我家組長是不同的,他記性差到一定程度,下班時直接忘記了我的存在,弄得我孤苦伶仃地不知所措。
最后還是一和善良的同事把我?guī)フ宜?p> 剛看到?jīng)]事人一樣的他的時候,一股無名火在體內(nèi)燃燒,我的眼神里肯定全是藏都藏不住的煞氣。
而他只是很淡定地看我一眼,轉(zhuǎn)身打開電腦,啟動了下班卡程序,然后繼續(xù)工作,再也未鳥我。
好!好得很!
組長,你絕對是看我不順眼。
我頻繁地和朋友講起他,從他的非主流西瓜頭講到他對我有意見,樂此不疲地吐槽,全然忽略了自己對他過高的關(guān)注度。
可是第二天,他就在我發(fā)呆的時候,拍了拍桌面,面容平靜地問:“打上班卡沒有?”
我望著點頭,他停頓一秒,無話可說地離去。
內(nèi)心不是沒有波動的,他記起了我初來乍到,什么都需要他。
上了幾天班,朋友們的心酸不比我少,嚴(yán)厲的組長,暴躁的主任,枯燥乏味的工作,各種不滿紛紛涌現(xiàn)。我也默默后悔著,總是這樣,以為擺脫了當(dāng)前的處境,就能置身事外,沒想到霉運如影隨形。
我每天六點半被小伙伴叫起床,痛苦地拖延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收拾到七點,下樓買早餐,在穿著清一色廠服的人潮中邊走邊吃,七點半之前到達廠里。然后就是木頭人一般地坐等組長。
早上他來得巨晚,有時其他組長都點名完畢了才來,我猜測他絕對也和我一樣是賴床癥患者。
七點四十左右,他才會匆匆忙忙地出現(xiàn),大步流星,細(xì)發(fā)飛揚,霸氣側(cè)漏。我略略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人,氣質(zhì)超群,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樣,但不是中規(guī)中矩嚴(yán)肅認(rèn)真的那種人。他莫名給我一種走在潮流的最前端的感覺。
我開始在偷懶的時候觀察他,用一雙近視眼搜尋他的身影。
他穿黃領(lǐng)廠服很好看,可能是因為皮膚白身材削瘦的緣故,廠服在他身上被穿出了一種特別的風(fēng)格。他穿得特別不正經(jīng),三顆扣子一顆都沒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以及深得可以放下雞蛋的鎖骨。天生的衣架子??!
他偶爾會走到我們加工線,監(jiān)督工作。每當(dāng)這時,我就能聞到一種淡淡的香味,來自他身上的。
哦,第一次遇到會噴香水的男生,不討厭的味道。
一開始學(xué)習(xí)焊錫,他總會一聲不吭地站在我身后。我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犀利的眼神。周身全是低氣壓環(huán)繞,我原本的好狀態(tài)一下子嚇跑得無影無蹤,笨手笨腳起來。
我想,組長一定在心底嘆氣良久吧。
不然他怎么會總是高冷地叫我起開,自己坐下幫我焊錫呢?我在一邊悠閑地站著看他,西瓜頭在日光燈下,發(fā)出柔和的光澤,眼眉低垂,專注于手上的工作,側(cè)臉輪廓美好如出自畫家之手。
原來,組長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