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瀟王兆賢托口公事,實則每日與蔡王妃一處廝混,兩人業(yè)已除了江王,再無半分顧忌。蝶兒又是個好脾氣的,想想自己出嫁不久,不便發(fā)作,便隱忍下來,那瀟王與蔡妃索性撇了兩家府邸,在丹楓苑風景最佳的靈谷福地置了私家園子,神仙般快活。
一夜清月當空,瀟王在巾枕之間,對蔡妃子道:“蟲兒,我得了一件寶貝,不知是福是禍啊?!辈体里嫹竭^,嬌笑道:“是寶貝么,拿來我看?!薄笆堑氯仕臀业囊粋€人?!薄叭??又是哪個狐貍精?!”“你想哪兒去了,是兆猗!”“兆猗!”那蔡妃媚眼一轉(zhuǎn),在暗處閃似秋水!“王爺,你弄到先皇立的太子爺啦!可是,蟲兒覺得這不是好事?!薄熬驮谖页捎H那日夜宴過后——”
“瀟王爺,請移步?!薄肮芗?,我與新王妃說話,再三告你不許打擾,為何又來煩我?”“德仁國主的秘使到了?!薄安皇歉嬖V他輕易不要派桑日人來么?定是你等傳信不力,看我回來怎么收拾你們!”“王爺息怒,密使說他有要事稟告。小的還知道,那個密使好像不是桑日人?!?p> “我當下一片狐疑,忙去書房,將那久置不用的165字接口暗語暗暗錄于掌上,然后急急隨管家入了瀟王府**水閣密室。那門一開,那密使解下面上的輕紗來,我嚇了一跳!”“你一向處事泰然,泰山崩于前,你眼皮也不眨一下,這次見那秘使,如何這般驚怕?”“蟲兒,你知道那密使是誰?”“誰?”“是兆凌身邊的女子!”“誰都知道,圣上專情又癡情,莫非碧鴛皇后是桑日密使不成?”“這倒不是?!薄盎噬仙磉厫鄣拿劾镎{(diào)油的,不是她是哪個?”“皇上愛的是她,但密使不是她。是她身邊的鄭蜓!”
“那丫頭平時不聲不響的,我也見不了她幾面。”蔡妃將一條玉臂在情郎項上,帶醉嗔道:“你會不會搞錯了,她會是桑日密使?”“對啊,可接下來,她是怎么對我說的,聽得我心里發(fā)毛。”
我當下手心都急出冷汗來,方才記在掌上的對口暗語,竟被汗化的半點不剩。也難怪我,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兆凌知道了我的企圖,派親信來試探我?
偌大密室,燈火不明,我上前親自顫顫巍巍點著燈燭,我正點呢,她在一旁將那165字暗語像流水賬似的倒背出來,我心里原有印象,方才又寫過一遍,心里便如明鏡一樣。我心里知她是密使,但仍不敢冒認。她用桑日話又說一遍密語,而后倏然翻臉,用中華話厲叱我道:“大膽下屬,見本密使不跪,莫非想毀約不成!”我一下跪了下去,心中暗想:“德仁,我得了勢,必報今日之恥!”但是當下,我一個字也不說,咬著牙說道:“小王拜見密使大人,大人千歲。”
鄭蜓眼中似有鬼火掠過,漠然道:“我是桑日人。日出之國,才是我的家。做完這件事,我就可以回家。我從六歲,就接受國主訓練,十三歲便充作伏虎國奴隸被派進公主府,到今日二十八歲才得了國主密諭,為國效忠?!薄霸瓉砣绱恕!薄盀t王,國主送你一件法寶,你要善加利用,附耳過來?!薄笆恰!?p> “說完了那些話,那鄭蜓一閃身,不見了蹤影。我猜那是扶桑忍術(shù)!真是深藏不露啊?!?p> “她到底悄悄跟你說了些什么?”“她讓我去‘惜花居’,兆猗聽了德仁的話在那里等我‘保護’呢!”
“你說我越糊涂,兆猗是怎么落到德仁手里的?”
“呵…呵?!睘t王干笑兩聲,“平時看你聰明,到底是女人家。你以為李荏苒大人真的是死于巖香國水賊的手里?”“巖香國主的使臣不是來過了嗎?”“哼哼,人是在巖香國境內(nèi)的海面上遇刺的,事后抓到的海賊在巖香國生活了二十多年,你說巖香國主她會起疑心嗎?”“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是桑日人安排的。他們的目的,不是李荏苒,而是兆猗?;蛘哒f,不是兆猗,而是兆凌和騰龍。”“賢!這是賣國!”“我知道,可是我別無選擇,我有把柄捏在桑日人手里,如果我不聽他們的,這么多年我的謀劃,就全完了!”
“這——好吧,兆猗現(xiàn)在在哪里?桑日人要你干什么?”“兆猗就藏在瀟王府密室里,我會在適當?shù)臅r機,把他交給兆凌。至于桑日人,他們要我這樣對兆猗說——”
對于愛人,他真的是個賢者,今夜的每一句話,都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但是,他毫無保留,告訴了這個女子——江王妃——蔡虬孑,他的蟲兒、蟲兒!
“他們兩兄弟鬧起來,你就能趁機奪取兵權(quán),攻襲中華了?”“還不到時候?!薄澳氵€要等?”“對。等到必勝的時刻。蟲兒,那時候,我就封你為龍姬圣后!”“臣妾不要,臣妾要你像那兆凌對碧鴛那樣,一輩子對我好?!薄八∷炔簧衔遥 薄盀槭裁??”“你是知道的,別裝糊涂,不許裝糊涂!”
正是:天府福地名園,野鳳虛凰纏綿。雖是初春佳境,兼有錦地花天,到底姻緣譜上未定前緣。既說春日如煙情繾綣,畢竟關(guān)山縈心世人言。勸世間有緣者莫生煩怨,看塵寰多的是曠女癡男!情到深處無義理,何必指摘滿人間!
瑕玉三年三月初八,初春時節(jié),龍都城外。
“小郡主,我們到過巖香國,那個嚴國主都不肯收留——”“潤兒,別說話??熳?!”“我們?nèi)ツ膬?,現(xiàn)在馬上就要宵禁了,在這兒我們?nèi)松夭皇?,投哪里安身呢?”“進城后,找家客棧吧,別張揚,快走?!薄昂??!?p> 穿著雪色的窄袖輕衣,這位美麗的遠客眉目之間卻露出不相稱的凌厲之氣。白皙如玉的右手輕輕握著腰中的香囊,一雙天足,快步如飛。來人的美目余波頻頻落在身側(cè)藍衣的侍女,“快點兒?!薄笆?。小郡主,就是它太重。”“哎呀,真是的,再晚些城門就關(guān)了!把它拿來吧!”藍衣的潤兒迅速取下了方才背在肩上的長形包裹:“郡主,給?!?p> “真是的,其實我不敢看它。每一次打開它,就會有人死?!彼紤械娜∵^包裹,“嘩啦”打開,里面赫然是一支亮閃閃的銀槍。“潤兒,我們這回甩不掉他們了,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
“我是說,文的,還是武的?”
“小郡主,別問了,三天前我受了傷,兵器都被你沒收了,您還客氣什么?”“那好吧!高人現(xiàn)身吧!我可不要你死的不明不白的?!薄肮F途末路還狂妄至此!當你還是郡主么?”驀地旁邊暗處的桃樹上,騰地跳下幾個黑衣大漢來,為首的黑巾蒙面,語聲輕蔑:“你兄長乃知龍都已死了,你一個女流之輩——”
“太啰嗦了!”銀槍瞬時抵住那人的咽喉,一挑,那個人直挺挺倒下。剩下的人齊刷刷跪落一地,“小郡主饒命!”“饒命?這一路你們追的也夠辛苦的了,都睡一會兒,不急!”
雪戟第一女武士——小郡主——乃知玉緩緩笑道,好似在逗孩子玩兒。不料那些殺手聽了頹然失色,不敢近前一步。小郡主有些顯擺似地同著潤兒談笑走去?!翱?,城門沒關(guān),還來得及?!薄肮?,小郡主——”
“叫玉姐吧!”“好——玉姐,你什么時候偷了我的本事去?用毒那么厲害啦?我都沒看見你什么時候動的手!那個人怎么躲也不躲,任憑你刺他?”“這個人太傲氣,眼中看不起女子,這樣毒死他,便宜他了!我本想讓他死得像個男人,誰知他不識抬舉,只好用你的香囊了?!浻襻槨奈⒚⒐阢y槍的寒氣里,你當然不易察覺?!?p> “那么那些人呢?”“明天,大家看見的就是幾個酒醉致死的醉死鬼罷了?!薄八麄?nèi)蓝耍 薄安?,至少現(xiàn)在他們還在喘氣,等我們到城關(guān)那里的時候,他們就可以開始斗毆,然后睡死過去,哼哼,便宜他們這些臭男人了?!?p> “你用毒這么厲害,比我還行,為什么還帶著我?我只是個丫鬟,再說我可是除了用毒,什么武功也不會啊。”“好妹妹,你留在雪戟國,乃知蛟會放過你嗎?就算你會用毒,他身邊的高手多,你早晚著了他們的道。跟著姐姐,有我一口飯吃,就包你餓不死!再說,這世上,我也就你了??熳甙?!”“玉姐!”
一邊走著,乃知玉輕輕說道:“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p> “誰?”“你還記得五年前嗎?”
“怎么不記得?我跟你來騰龍,你和那個騰龍的小童打斗,還被他挑了一支簪花——”
“不說了啊,再說我生氣了!生氣了我不帶你!”“小郡主,你要去找他?”
“不。”
“那你想去找誰?”“騰龍畫圣,就是當年站在一旁畫畫的那個人?!薄拔矣浀谩矣浀茫『每∶滥?!像天神一樣好看!可是,他不是死了么?”
“我和我哥當年都以為他死了,可是沒想到他就在咱國的附子城里。后來騰龍皇帝找到了他,現(xiàn)在住在牡丹宮里。”“可是咱們跟他不熟——”
“他喜歡畫,也喜歡花,咱們換個男裝,明早就去找他,然后就可以見到騰龍皇帝了!”“你為什么這么有把握呢?”“畫圣和騰龍國主一定有深情,就像我和我哥一樣——”“果然城門沒關(guān)呢,乃知蛟的通關(guān)牒文還真管用!中華諸國是通用的!這可是我偷的!”“哎,要是我哥——”“玉姐,別傷心了,快進關(guān)了,走吧?!?p> 暮色,夜月,夜風中隱隱有桃花的香氣。在如此的夜色中,乃知玉主仆兩人在行走,她們是遠來的旅人,心里沒著落。然而,在騰龍的偕鴛宮里,同樣心里沒著落的還有騰龍的瑕玉帝——始終未變的兆凌。
“《楓林夜月》,這一首曲子是你昔日自制的,往日你總是求我吹,今日我吹了,你怎么又是這般光景?”對著翠鸚鵡架吹罷了一曲,碧鴛心緒不寧,順手將梅花翠玉笛丟在一邊靠著粉墻的笛架上,琴音也亂了,凌哥哥,你是怎么了?”
坐在翠竹屏風前的竹椅上,兆凌有些出神地望著眼前那架秦箏,雖說經(jīng)過換弦這琴還是亮麗如新,就如當年千福送他的時候一樣,然而彈琴的人內(nèi)心的想法已經(jīng)不同以往?!傍x兒,我是不是很笨?”“不?!薄澳敲?,為什么那些朝政上的事,我就是記不住呢?”“怎么了?”“我總覺得,葉孤鶴是我害死的,李荏苒兄弟也是我害死的。”“你別這么說!人有旦夕禍福,這怎么能怪你呢?”“也許,人只有改變,才能活著吧?!薄啊薄傍x兒,你看,姐夫近來,已有十日不來看我,姐姐也不曾來過;葉文留在竹城,也不曾來信;開方又尋訪各地調(diào)查國庫存銀去了;流光和忠義在演武場也不知忙活什么,竟也有十多日不曾見面,你說,這是為什么?為什么他們現(xiàn)如今都要躲著我?”“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嘛。姐夫正協(xié)助流云為巖香國合約的事善后呢,文兒和流光他們都是忙于公務(wù),你怎么不體諒他們呢。這么好的兄弟,難不成他們會忘了你?”
“鴛兒,我想退位?!薄澳阆胱鍪裁矗叶疾粩r你。我跟你走。”
“……黯兒今日住牡丹宮去了?”
“是。他在流云家同宇兒鬧著玩兒,鬧累了自己跑去姐夫家,蜓兒怎么勸他,他也不回來?!?p> “你看,連這孩子都躲著我?!薄霸龠^些日子,黯兒也該滿十歲了,是該讓他分府別居了,難不成要他這個弟弟一輩子跟著你這個大哥?”“不行!我想等黯兒滿了二十歲再提這件事。”“為什么?”“鴛兒,因為我不想讓黯兒變成昨日的我?!薄啊?p> 兩人正說著,只聽鄭蜓在宮門外面嗔怪道:“三殿下,不可以?,F(xiàn)在已經(jīng)二更了!”緊接著,只覺得一陣涼氣侵入殿中,蒼涼的暮色中紫衣的兆黯沖離了蜓兒的懷抱,直撞著往偕鴛宮來。
待他跑近,兆凌發(fā)現(xiàn)幼弟神色驚惶,淚光滿面,連話也說不清楚了:“哥……大哥……我怕!惜花……惜花哥是妖怪!哥——哥……”兆凌一凜,聽兆黯哭喊道:“哥,我看見了,惜花姐夫他是——”“這孩子怕是著了魔,被魘住了,蜓兒,沒你的事兒,你歇著去吧。”“是?!编嶒褟膩聿徽f多余的話,以至于和她朝夕相處的碧鴛有時都會忽略她的存在,但她的確是存在的,一直都在。
黯兒還在哭鬧,依舊是這幾句話?!芭?。”的一聲脆響,一掌打落在兆黯白嫩如脂玉的小臉上?!盎熨~!這是誰告訴你的!你混帳!”一向溫文的兆凌這回徹底失了儀態(tài),他暴怒失聲吼道:“說!誰說的!我、我要將他碎尸萬段!你說!你給我說!”兆凌越說越激動,眼淚禁不住橫流:“你沒良心!若不是姐夫,哪有你我兄弟的命在!你沒良心,你沒有良心!”“可他就是妖怪!他就是!他就是!是我親眼看見的!我親眼——”又是一巴掌,毫不留情。
“你干什么!凌哥哥,黯弟是個孩子,他只是個孩子??!”
“孩子?孩子!”兆凌頹然失語,一下子只覺得渾身醉軟,勉力倚著琴案,動情的看著癱坐在地的兆黯:“黯兒,你不能,你不能對不起姐夫!我們的命是他救的,我們今日的一切,全都是他給的呀!你知道嗎,當初媯妃為了爭寵,害了你母妃,姐夫他為了救你,從火里把你抱出來,為你療傷、照顧你。后來你得了痘疹——”“所以他就把我扔了!對不對!”“不!他沒有!他是一心想作法讓你好起來,可是他作法之中讓郁高闖進門來攪了局。這樣你的心脈就被震壞了,而姐夫被他們抓進了宮里。后來伏道長才來了,把你帶走,是為了給你療傷?。 ?p> “不,我知道,我知道惜花姐夫?qū)δ愫茫∥液苄『苄〉臅r候就知道。我見過他變戲法,我看見他割破自己的血脈放了血,把那血變成紅色的花茶給你喝了——”“什么!”這是遙遠至極的記憶,怪不得自己昔日病中的時候只要喝了那紅色的藥茶,病就去了一大半呢!原來——原來是這個緣故!
“可是,他卻從來沒有給我喝過那樣的茶!我病重的時候,是我義父守著我,是他給我喝那樣的血茶!我是沒人疼的孩子!你病了,有惜花哥疼你,大姐和碧鴛姐姐護著你,我呢?我有誰?有誰在乎我!嗚嗚——你,你心里只有惜花哥,就是沒有黯兒!你就是沒有——”“黯兒,哥對不起你!”“我義父從來不打我……他不在了……”“不,黯兒!哥可以把心挖出來給你……黯弟!哥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高興,哥……哥可以讓你當皇上!”“我、我不要當皇上,我、我只要哥!我要哥哥只疼愛我一個人……”“黯兒!……”這兄弟兩個著了魔似地緊緊擁抱著,忘情地痛哭。
三月初八,惜花的生死劫難,騰龍的盂蘭鬼節(jié)。惜花是靈力高強的仙鬼,若不是為了兆凌,他不會在沒有受傷的情況下現(xiàn)出原形,更不會讓過府做客的兆黯撞個正著。然而,這個世上,沒有無來由的愛,也沒有無來由的恨。一切宿因,起于八百年前——
忘川之上是奈何橋,奈何橋上有孟婆店,孟婆店里有孟婆湯。奈何橋西是望鄉(xiāng)臺。望鄉(xiāng)臺外是黃泉路。黃泉路上無歸途。會畫畫、會吹簫俊美無雙的孟瘦花孟公子,因為騰龍部與伏虎部之間永無寧日的爭斗,卷入冤案,以二十四歲的華年,便與愛妻杜歸心一起,于花朝節(jié)夜晚服毒自盡于牡丹花下,死時互約:“牡丹花下鴛鴦會,生死輪回伉儷情?!?p> 那一刻,愛侶展開對方的手掌,咬破自己的指尖,用血寫下:“永不忘情?!彼淖?,在對方眉間點下朱砂為記,而后,在那繽紛一地,余香滿園的牡丹花中,吹簫、撫琴,用傲然的眼光看那些闖進府門的官兵,旋即,在火光的燦爛中,愛侶依舊舞動著,未飲酒,但已為情所醉,醉中的鴛侶忽視了如狼似虎的官兵,將無限的依戀留給了如墨的夜色里那清靈的、照臨一切的月光,月光,那照臨一切、平和博愛的月光,你普照人間萬年,可能看透這世上爾虞我詐、人心險惡?你是否憐惜真情癡意、肝膽披瀝?你是否閱盡滄海桑田、人生聚散?世間的一切,你都歷遍,然而,你只是靜默,萬載千年,你總是默默無言??粗慵儩嵅蝗纠w塵的眼眸,任何人都有傾吐肺腑的愿望,然而你依舊靜默、依舊無言。
此刻,孟瘦花和杜歸心看著這月色和月下這些美麗不可方物的牡丹,無限眷戀,也無限多感。終于,孟生滿眼溫柔,輕言道:“娘子,我們走吧?!睔w心面帶滿足之色,在祭花神的供案上,取過玉壺,紫紅色的葡萄釀輕輕點過兩個金杯:“夫君,我在望鄉(xiāng)臺上等你?!睈蹅H之間的癡情,竟懾住那些殺人者,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死亡,他們放下滴血的刀,把這對情癡埋葬在牡丹花下。
與孟生夫婦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是,天界玩世不恭的囚牛龍神君口銜白荷,反下天庭。被天帝傳旨三界,輪回百世,壽至八歲,百病纏身,不得善終??蛇@神君不知天高地厚,得知圣旨后在下界作琴曲《天問》,含譏諷上天之意。結(jié)果是沒成人形,先回天界受罰。歸位后,因為天帝降旨削去綠萼白荷仙籍,那玉龍神君一怒之下痛罵天帝桎梏人性、麻木不仁,甚至連他父親祖龍也一并罵遍!天帝暴怒,吩咐將其用二十四條捆仙鋼索鎖入忘川河中,每日令孤魂野鬼用陰氣侵蝕,受烈日酷暑、嚴寒霜凍之苦。年年月月,永無休止。
那神龍每日苦苦掙扎,血染河川,浩浩忘川之水為之變作赤紅色。正當惜花的前身孟生受盡折磨被投入忘川血水之中時,神龍已掙斷二十三條鋼索。待鬼物近身之時,神君動了惻隱之心,抬身助他,強拖重傷之身幫他移到岸上,又讓他拔下自己一片龍鱗,含在口中使前世記憶不忘。
那片玉鱗在惜花上岸之后就化為“神樂之魄”,也就是那支短簫,那支承載他前世記憶的短簫。然而,雖然惜花得以逃脫,畢竟付出了銅管穿喉的代價;同樣的,因為那二十三條鋼索受到怨氣沖犯,靈性復萌,重新將囚牛神君牢牢鎖住,多年努力因此費于一旦。
從此,一個是禁錮幽冥的囚龍,一個是下界游蕩的孤魂,天各一方,渺無消息。
直到惜花以小徒身份投在仙師葉正道門下,經(jīng)過無數(shù)日月,修成人形。他循著舊日記憶,找到昔日殞命之所——既是他的舊宅,也是師父生前官邸。那些日子,他在月下吹簫,無聲的感嘆歲月變遷,天道輪回……數(shù)年之后,他在找尋愛侶的路上,在騰龍宮的思過宮里,見到了他曾經(jīng)的恩人,一個遙遠的不能再遙遠的,讓他不敢確定的恩人——一個周身有龍氣的青年——也是那條掙扎在楓紅一般凄迷的血色中,不肯認命的白龍。
他不知道,那條白龍是怎樣變成騰龍的大殿下的呢?為什么一片龍鱗就能讓仙鬼記起前世的記憶,而救他的龍卻完全不記得曾經(jīng)救了他呢?
他當然不會知道。因為救他,這條倔強的龍又一次犯下私助欽犯,破壞三界秩序之罪,被生生剝?nèi)堶[,打入冥界幽獄??墒撬匀唤z毫不肯認罪,所以天帝故意與他作對,除原有輪回之苦照舊外,有意違逆他的心意,讓他生于帝王之家,不得安享榮華,只是嘗盡孤苦冷落而死。
葉惜花自然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要幫凌弟,他要為他改命。盂蘭鬼節(jié),他明知天地間的陰氣深重隨時都能令其魂飛魄散,可他還是要這樣做。不管天地間發(fā)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一件事——他要逆天改命,為兆凌,改變星宿排位軌跡,阻止將至的厄運。他剛學會讀心術(shù)、馭星術(shù),是的,這些都是當初為了找到李荏苒的尸身,他才勉強向他的師兄秦隱學來的;是的,這些法術(shù)并不嫻熟,也不是他想學的;可是,他學了,放下了他摯愛無比的畫筆,斷絕了他熱愛的美麗的幻夢,他學了,這是他第一次獨立的、認真的使用這樣的法術(shù),他要改變星宿的軌跡,改變兆凌和騰龍的宿命,然而,他忘記了,古往今來有多少志士奇才想改變自己與別人的命運,卻最終被無情的吞沒在時光的洪流之中。了無痕跡,似乎天地間從來沒有這樣的生命存在。
逆天可,改命難。
惜花郎一只手化為白骨,卻仍不明白這個道理。人,即使是圣人如惜花,也不能參透內(nèi)中的玄機。
兆凌安頓了兆黯,連夜跑進了牡丹宮。惜花只是右手現(xiàn)了原形而已,不過,能在這時候見到兆凌,還是十分欣慰的事。然而,惜花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徒勞的。時光無情,天意無情。一切仍在發(fā)生、延續(xù)、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