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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龍銜花

番外:護(hù)妖道親射貴朝官(四)妒女津(1)

白龍銜花 弄笛吹簫人 2 2025-01-13 21:34:02

  葉文在御花園找到兆凌的時候,他看起來不錯呀。文哥兒在心里認(rèn)為,這就是一派昏君的典型做派呀。原來他瞞了文兒,另找了一大批人,有曠大人(曠繼忠)、王大人等五六個人——這幾個人都是葉孤鶴同科的進(jìn)士,頗有文才的,兆凌沒上沒下的同他們這些大人玩成了一片,酒是論壇子喝,曠大人他們怕起來,可阿凌說,喝死了剛好,和您的師祖劉伶大賢人一樣,立馬挖洞埋掉,不就行了!眾人然后放膽喝了一大場,喝到差不多了,曠大人就笑道:“微臣也可以露一手,沒有畫苑大師好,但也可以一樂!”

  阿凌道:“曠大人家還存著不少好酒,今日,只要你用盡方法還是沒讓我一樂,就把您家的酒全交了來,讓眾家大人一起嘗嘗!”

  曠大人硬著頭皮笑道:“老臣是拋磚引玉,只圖個樂!看筆墨寶宣來!”

  早有一位小公公拿了文房上來,曠老把紙幾把揉成一大團,沒頭沒臉地往墨硯里按!“圣上!諸位大人,老臣今天把神仙請到這紙上來!我先瞧一下?。 ?p>  曠大人打開那紙團,看看上面的墨跡,笑道:“皇上,微臣再用五個指頭蘸墨點幾下,神仙就來了!”

  曠老也是個人才!他用手指把衣服的大形框了出來,用他那帶酒氣的胡子嘴吹了幾下,展畫笑道:“諸位請看!濟顛下界了!”

  眾人看時,是《濟公濟世圖》,道濟破帽僧衣,葫蘆裝酒,容貌古倔,神態(tài)蕭然,行于一片蕭索雪中,遠(yuǎn)處一帶好山,近處一條長長野徑,那大師迎風(fēng)冒雪,行過長路,普濟眾生呢。

  “曠大人!您的本事是好的,但,您只管交酒吧。您說,連道濟大師都過得這么不好,這畫里所見全是悲音,不值得一樂呀。”

  “圣上差矣!大師甘冒苦寒,雪夜救濟百姓,百姓無病無災(zāi)就國泰民安,是天下至樂,值得再浮一大白的!”

  “好!美酒現(xiàn)成,大伙一起喝,喝到醉了也不散,散了沒趣!多叫些宮娥姐姐們上來,拿了東西投壺取樂,輸了就喝,誰都別賴了,若有想躲賴的,現(xiàn)在先走了,免得一會兒掃興!那想勸諫的,也別說話,只管現(xiàn)在走了,什么也不用怕!留下的,不拘男女、身份,都要喝!”

  一時眾人依言上來,一派雅綠春色中,那緋衣宮娥抱了賞瓶及竹箭等翩然而至,一時花團錦簇、衣香鬢影,御苑這雅集亭中寬敞,眾人耳邊聞得鶯啼燕囀,該是甚為熱鬧。然而阿凌沒有灌得幾杯,因為文哥兒上去,自那幾個宮女手中把投壺竹箭一把全拿了,他投的神準(zhǔn),投了十多支全中,然后葉文帶了些釋然神色道:“投不準(zhǔn)罰酒,投準(zhǔn)了該賞。圣上把酒全賞了小奴,小奴愿醉死酒中,絕無怨言!有篇名作《酒色財氣疏》,是您當(dāng)初教我的,到今天小奴也可以背的……”

  “唉!諸位大人…今日散了,大家也不要參奏他,他是我的人,也是我不好。曠大人…您考畫苑不中,沒事兒!現(xiàn)在算您中了!您的畫甚好,我收了,自然也要忍痛賣掉,好換軍費花銷呢!您以后少喝點,留著清明才思干公事要緊!都散了……都去忙公事才好!姐姐們也散了…躲起來只管玩,別叫這等人瞧見了…散吧!”

  眾人散了以后,兆凌默默同文哥兒走了好久。葉文看他已是弱不勝衣,發(fā)髻凌亂,胡子拉碴,秀目內(nèi)摳,顴骨高凸,眉尖常鎖,他的鼻子卻還是挺秀可愛的,那人中也生得好,可原本那天生豐隆帶一條淺勾的、極是好看的下巴,看上去卻已瘦得尖了,臉頰也清減不少,那又密又長的睫毛下,他的一雙美麗的眼似枯了一般,瞧他也流不出多少淚了,可那眸光卻還是清凌凌的,想來也就這一點和以前一樣了——新的龍袍早已齊備,這人以年號未定,不敢僭越為名,怎么也不肯穿!他此刻裹了米色薄薄的一襲棉布春袍,一條同色軟布帶子系住了那極細(xì)的腰,憔悴如斯,可他那人還是有著骨子里的秀逸,也還努力維持身形的挺拔,步態(tài)卻已明顯綿軟乏力了——他是五內(nèi)焦郁,內(nèi)外皆傷了。他還捱著冷呢,那奇怪的毒,傷了他的元氣,身子自然會發(fā)冷,可他卻暗里作踐著自個兒!朝里別人的議論可以不管,可連他老師勸諫的時候也說,他是“不能制情,而為情所制,這是不吉之兆!”阿凌呢,面無表情接了他的話,和言細(xì)語地答應(yīng)老師會聽話振作,可是過后還是不理。

  但是阿文不想放手,“無論如何,都要讓他振作起來!”

  默默走到協(xié)德殿內(nèi)間的平金繡屏處,阿凌的手在屏風(fēng)上和龍案桌角都撐了一次,費盡坐好了,叫文哥兒抱旁邊一摞本子來看,“唉!程得勝在雪戟國還是沒消息…姐姐她們一時也救不回來…文哥兒…小鴛不在家、也不在宮里…我這心里…我不過找點樂子排解一下……”

  “我都知道……可是…阿凌…我害怕了…我怕…凌哥兒…你別喝酒,別作踐自己…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燒呢!”

  “文哥兒…”兆凌弱弱嘆了一口氣:“老師說我為情所制,是不吉之兆…他是了解我的!文哥兒,我和你這么多年,什么也不瞞你…鴛兒躲開不肯見我,我想過了…只要她平安…我就和她分開…我自此之后不再見她……當(dāng)初我為她好,肯把她讓給瀟王爺…可那時我還沒有想過后果,我可能還沒有醒過味來…可是現(xiàn)在…她要是真離開我…我還可以放…可我…阿文…我現(xiàn)在心里看得很清楚了,可恨我那心眼子卻小了…我知道…現(xiàn)在,她若撇下我走開去…我是斷斷活不成了!惜花姐夫我尋不著,姐姐和眾人我也救不回來…我知道…我生來不祥,就沒一個人可以長久伴著我的…文哥兒…你還拉我這個該死的人做什么!我現(xiàn)在什么都看淡了…我是萬念俱灰,病入膏肓,誰也勸不好!我恨不得一把火把所珍愛的東西全給燒了…當(dāng)真什么也不想要了……”

  “你別呀…阿凌…我也后悔了…我好悔好悔……”

  阿凌吶!我們四個你知道,都是書君二十年的時候,先帝爺從伏虎國遺民名冊上找出來拉進(jìn)宮的——我們四個的所有家人,都是好多年前死在你們兆家人手里的。先帝本來要讓我們當(dāng)內(nèi)侍,是你姐一口把我們4個給救了。當(dāng)初,我們家人死的時候,除了我結(jié)拜大哥葉詩,我們?nèi)齻€還都是嬰兒,到了進(jìn)宮那時,我才十歲,章兒八歲,大哥20,二哥也才只有十二呢。我們在你姐手下,日子也過的安穩(wěn),不好不壞吧…府里人多,大公主怎么會留意我們呢?就這么,我們混了4年,后來,大哥給駙馬爺挑走了,而我們?nèi)齻€,還是和以前一樣,干干雜活,跑前跑后應(yīng)承著——伏虎孫氏和你們兆家的恩怨,對我們來說根本不重要,也沒人去提。

  當(dāng)初你暗夜里給駙馬爺救回來的時候,我們幾個哪認(rèn)識你啊!我們?nèi)齻€一天之內(nèi),給惜花駙馬一句話派到了你那兒,后來,大哥見你萬事都冷著臉,好像挺難伺候的,怕我們幾個惹禍,所以辭了葉駙馬這個大善人,也過來“護(hù)”著我們了。

  可是大哥錯極了!才沒幾天,我們幾個就和你越混越近——我一天也就頂撞你有個五六回吧,想想再多次數(shù)也有的,可你也沒有多心,還對我這么好!有回我只是給幾根柴火砸了一下嘛,沒傷筋沒動骨的,你居然親自動手給我擦了藥,讓我蝸在你房里躺了好幾天…你天天給我?guī)С缘模揖尤灰矝]覺得有啥不妥的,我挺開心,很得意的呢!剛開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咱們都是不認(rèn)幾個字的,可后來呢?你從駙馬爺那學(xué)了多少,你就教我多少,你還說以后一準(zhǔn)有用!你讀書是拼命的,你說你要忍著病,一天掰成兩天拼命去學(xué),才不負(fù)了你姐夫呢,我也跟著你…阿凌…我沒有你拼命,學(xué)得也不好,可我也不想負(fù)你啊!咱倆用一支彩筆畫蘭花,在一個罐里斗蛐蛐……有時候我想過,等你回過神,你就能想起咱倆的身份那是天差地別,你是總有一天會冷待我的。我大哥這么提醒著我,可連他也做不到遠(yuǎn)著你啊…你這人有時候心眼特小,我每回想和你生分一點,你都要氣著我好幾天!后來我也不管了,就把你當(dāng)我親哥,哪怕明天有人要問罪,一刀宰了我,我也認(rèn)了!阿凌吶…你說…我對你是怎樣的?這么多年,你從來沒有高聲對我說過一個字兒,我雖老是頂著你,可自問也都是聽你話的!阿凌!聽我一回…你只想想,她躲開你,卻到現(xiàn)在不知道下落,你能放心?你還沒有親口問過,怎就知道人家要拋了你呢?既便真的要散,憑你倆過去現(xiàn)在,你就不想爭一爭?我看你念書念傻了!錯事已做了,況你也有苦衷,后悔不得,難道,為了這事,你今后甘心就罷了不成?我早知道你灰心喪志過得這么憋屈,真就不該爬車隨著你來…我想,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了,看文兒這么為你傷心,你也不理會我了!阿凌吶…別灰心,你捐了命,鴛姐姐她的一生可就折在你手里了!

  兆凌聽了葉文的話,呆呆想了一會子,道:“對??!我和她和也好,分也好,人總要先找到才行!我要親寫手令啟事,發(fā)給龍都大小衙門管事的重要大臣,再多畫些她的小像散在各處貼著,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葉文十分無奈地瞧了兆凌一眼,手里開始替他磨著墨:“還是快點找到要緊,要不……唉!”

  阿凌嗔怪地掃了他一眼,“你自個兒搬張椅子坐著去,要忙好久呢!”

  自這時兩人就忙起來,仔細(xì)一對,發(fā)現(xiàn)龍都城鄉(xiāng)管得人的衙門足有一百多個,一模一樣的手書啟示榜,阿凌是極鄭重的一字不誤的足足寫了一百多份,又用盡畫技去畫小像——

  那兆凌在協(xié)德殿從下午忙到半夜里——為了真正的“公事”,他可是從不可能在這殿里忙這么久。

  可他現(xiàn)在是為情所困,誠心誠意地呆在里頭胡干一場!那早已給他打發(fā)了的、睡了一覺回來的阿文,才想起找了件清風(fēng)先皇留的遺念,一件舊的鼠灰色狐毛皮裘給阿凌披上。阿文看他那人已似枯焦了葉子的老樹,只要再有一陣風(fēng)輕輕搖它一下,那葉子只怕就一片也不剩了??伤悄д耍】却欢?,高燒不退,那渾身苦痛、襲人夜寒,他卻理都不理,仍是死死握著那筆,一絲不肯疏漏的!還說什么非得自己寫,她認(rèn)得我的字,見了榜,就知我心焦了,定會回來的!

  想想心疼吶!最后他必是累了、困了,他臉上還有干結(jié)成霜的淚跡,人是坐著,頭歪在左手胳膊上枕著,那筆還在右手里死死握著,葉文是半日也抽不出來,后來不多時那桿毛筆從他指間滑倒下來,在最后一張畫像上留了一大片墨跡——

  阿文嘆了一口氣,把這張卷好收了起來,他想著:鴛姐姐,等哪天你回來,我就拿給你瞧瞧……

  這一張張凄凄哀哀的啟示榜和那一幅幅仔細(xì)畫成的小像,發(fā)了下去給各衙大人,各大人又張貼到龍都各處,很快就有知情者揭了榜——這人竟然是玄英觀的林清月,林道長!

  林道長拿著兆凌寫的啟示手令,被張公公引進(jìn)來見駕的時候,阿凌又在找曠大人和衛(wèi)流云籌銀子,已是參軍的李荏苒,這回都給他拉了回來,也是同一回事兒:籌錢!

  他接報龍都妒女津出了渡船遇風(fēng)翻沉之事,遇難男女老少渡水客共有21人,船家卻游走脫險了,另外還有8個渡客,因會水,九死一生躲過一劫。“這是個大難,除了船主一方,朝里也得救濟的!都有份,游走的也有錢!那游走的老百姓,也該有銀子領(lǐng)!船主么,得重罰!雖要罰,也別太勉強人家。人家要是賠不起,也只有公帑頂上去,這個船主,大獄是蹲定了。流云哥,你們幾位里,你的官職最高,你千萬想法兒領(lǐng)他們幾位多籌幾個!曠大人、衛(wèi)大人、荏苒哥…我想呢,龍都這初春里,游人最多的地方當(dāng)屬那飛鳳湖,你們卻給我去,到飛鳳湖畔放上畫案,辦義賣,全給我畫扇面去,擅長什么就畫什么,以您幾位的水準(zhǔn),一天就能籌齊這救濟款!”

  到這時為止,阿凌還是在處理一件龍都子民的公事,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林清月一來,這妒女津的事兒成了私事兒,還差點立時索了他的命!

  張公公在兆凌耳邊報說林清月接下了手令啟示榜和小鴛的小像,兆凌招呼了流云、荏苒、曠大人等人到飛鳳湖畔畫畫去了,便趕緊喚林道長進(jìn)殿。

  林清月白日里眼睛還好,她定定瞧了兆凌一眼,道:“想不到…皇上…你竟是…唉!這真是天意弄人…就在你來我觀里的那日,白日里,我走方醫(yī)病的時候,救到了路旁野廟里的一個女子……阿凌,不…皇上…你太遲了…你家娘子其實在那夜之前就進(jìn)宮來問你了…你和她走岔了!唉!”

  你知道,我這人晚上眼睛是看不見的,附近哪有什么人肯信我呢?你來的那一日白天,我的眼睛勉強能看見,便背著藥囊,到“蓮香里”這個貧家人聚集之地去游方行醫(yī)——這地方雖離我的玄英觀遠(yuǎn)一些,但我還可以掙一個飯錢。

  將近傍晚,忽然重云堆疊,天光驟然暗下去。我這雙眼愈發(fā)模糊了,只好收了,跨了我的騾子回去,誰知,天公作弄,下了一場急雨。我一手打傘騎騾子不穩(wěn),只好趕緊尋個安身處:也就是那個廟——白龍廟。我把騾子拴在廊下,收了傘,趕緊進(jìn)廟去——卻見了一個年輕美貌的小姑娘還有一位老師太。

  皇上…領(lǐng)小道進(jìn)宮的張公公吩咐,要喚您皇上的。您聽我和您慢慢說…那時,我哪認(rèn)得那姑娘啊。

  我見那美人兒的臉色極壞,縮在彌勒大佛腳邊坐著,我是醫(yī)家心性,過去把了那女子的脈——阿凌,你這造孽惡人吶!那姑娘體內(nèi)有死/胎殘物,隱患在身,所以身子才那么壞呢!

  林道長講到這里,看那兆凌的臉色,已是蒼白得嚇人,他兩手抓緊了龍位的把手,身形挺在位上不動,右邊額角的冷汗直接從眉梢掛下來滾到右頰上了。阿凌壓著聲咳了幾聲,柔聲嘆道:“賢妹,別叫我皇上,我要折壽的!張老…給賢妹看座上茶來,你坐著慢慢說…我不怕……”

  林清月百感交集地掃了一眼阿凌,沉著聲娓娓說道:

  我蹲在這姑娘身前,向她言道:“我乃此間玄英觀的女道云開子,姑娘!小道略知歧黃,你這體內(nèi)污物,一定要速速除去!不可拖延!姑娘!你要是信我,我給你一丸藥,你服下此藥,一定需有人照顧!姑娘,你我同為女子,定要信我呀!我?guī)煶序v龍第一神道廣興子,乃他老人家的三弟子!”

  “道長…你是個好人…我愿信你,可…我身邊并沒多少銀子……”

  “沒事兒,我分文不??!白舍給你!你拿回去用!用此藥有許多講究,我全給你寫下來。你要對著說明用,身邊要有人守著你!”

  這時,她旁邊那個老師太接口道:“鴛丫頭!你又隨便信別人!云開子道長我年輕時見過,待我看看!”

  那個老師太盯著我看了半天,忽然落了淚,“阿曇!真的是你!阿曇,我是婉露,瓊花娘娘手下的嬤嬤婉露,你記不記得,好多年前,你才不到二十呢,那時你到庵里給我治過疫癥啊!阿曇,你不是給郁高害了嗎?老天開眼了!我知道!這個狗賊,五年前,在梯子上弄鬼騙人,他活活摔死了!鴛丫頭啊,你命里有福,不該折在那短壽夭折的兆家人手里?。 ?p>  那師太原來是瓊花廉娘娘手下的婉露,我多少年前識得她,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了!那婉師太也不顧小鴛已萎頓在佛前了,她便哭著向我訴道:“阿曇吶!你不認(rèn)得這鴛丫頭,自小我就見過她!她這小丫頭定是不記得我嘍!她也是個沒良心的小蹄子!唉,可我這人啊,我生來心軟,改不掉的!我是大公主的奶娘,她是大公主最信任的侍女,你說,我能看她再蹈瓊花娘娘的覆轍,再給那殺人不見血的兆家小崽子騙了呀?!”

  那一天吶!原本是個好好的春夜里,我一襲老尼法衣,下了高越山,去給我慈航庵里頭的掌事師太采買日常所需之物,在宮外市集上逛得晚些,走在回宮必經(jīng)的綿長宮道上,我就見了這個丫頭——

  她手里握著一塊牡丹宮專用穿宮玉牌,呆了似的走在那道上,夜里要進(jìn)宮呢!她是大公主的人,千福大公主是我們廉瓊花娘娘的獨女,你說,她既給我瞧見了,我能不管嗎?!

  我一見她那樣兒,我就氣蒙了!她,唉!我當(dāng)初知道啊,這個鴛丫頭,她當(dāng)初小一點兒的時候就是個美人胚子,她那是個不輸給大公主的絕色佳人吶!可她現(xiàn)在什么樣?你只瞧瞧她現(xiàn)在!我看見她的那天,還要更差!她那臉色,就和那待死的人一樣?。∥乙灰娝@樣,我問她,小鴛啊,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大公主的奶娘,廉娘娘手下的大丫鬟兼掌事嬤嬤婉露,你還記得我嗎?她那丫頭老實道:“嬤嬤,慚愧,小奴…如今方寸已亂,實在記不得什么時候見過您了。”

  “小鴛吶,大公主可憐給桑日人弄走了,駙馬爺據(jù)說也遭難了,唉!好人沒好報呀!你這時進(jìn)宮做什么呀?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如今清風(fēng)爺?shù)睦钐脛?,借她孫子瀟王爺?shù)墓饨o封為掌朝太妃了!你娘是李太妃的結(jié)拜姐妹…是不是你娘有什么事讓你出頭去求太妃呢?你娘呢?書君朝,她跟太妃的時候,我就在廉娘娘手下,我倆挺要好的呢!她如今人呢,過得還好吧?”

  “我娘方才給衛(wèi)流光將軍帶進(jìn)宮來了。我實在不放心就跟過來瞧瞧。唉!嬤嬤…我心里焦急,不是有心怠慢您的,對不住您!”

  這丫頭的一雙飛光秀目,那時全是哭腫的,我又見她面色萎黃,馬上就問她:“新皇最寵那衛(wèi)流光,天下誰不認(rèn)識他?!你別哄我了,我方才出宮之時,天還沒黑透,見衛(wèi)流光領(lǐng)了人出宮,怎么可能還沒回呢?”

  “唉!嬤嬤!我不該騙您老人家…我進(jìn)宮實則是別有要事,不與我娘相干!嬤嬤,我不瞞你了,我要尋葉文,見那…見那隱王爺…不,見那新皇一面!我…好歹要見他一面,問他幾句話……”

  “唉呀!造孽啦!小鴛吶!打小老身看你不笨吶,你怎么蠢到這地步!你居然去相信那老賊昏君兆遷他們家的人吶!他兆遷的兒子…這種人你也敢信?你活該??!你還腆著臉去呢,趕緊別去討死!先到高越山藏一藏,小鴛!我是過來人,看在你娘和大公主份上,我得救你啊,你趕緊跟我上來!唉!我有一大車話告訴你呢!”

  我都這樣勸她了,可這個小丫頭,嘴里喃喃說著什么:“我要當(dāng)面親口問問,不然…我就是死也不信!”

  “什么信不信的?!你都這樣了,去找那個負(fù)心賊有什么用?!小鴛吶!除了自己,在這宮里,你最好誰也別信!最少…也不能相信兆家人,否則,小鴛吶…他要騙得你死無葬身之地的!”

  她可憐路都走不穩(wěn)了,我二話沒說就背她上高越山,她在那兒將息了一會子…她那心里頭的傷…唉!可憐吶!這個丫頭,早晚要給兆家小子騙死的——她接著留在慈航庵養(yǎng)病,卻只有一個時辰多的時間!這時,我拼命勸她別信那個渾蛋,可恨掌事師太卻一直和我作對!

  阿曇吶,你年紀(jì)雖小,卻是有道行的高道!我婉露做事,從不欺心的。你想知道我怎么勸阿鴛的?好,你也是女的,聽我跟你們再說一次好了,我是過來人,我都是為你們好!

  林道長說著,又停了一下,帶著些悲憫的神色瞧上了兆凌他那極瘦的臉:“皇上…那婉露師太的話對您甚為不敬,可說得也有道理。你若著惱,我不說了?!?p>  “賢妹,說吧。幾句良藥苦口的好話,我全愿聽取的?!?p>  那婉露老師太說呀——

  我就勸小鴛說,你若說別個,我不知道,你若說這兆遷的大兒子兆凌啊,他小時候我知道,確實不壞,長大了,哼,他畢竟是兆遷的兒子,長大一準(zhǔn)也是個賊胚!

  書君十年,明丞相倒了沒幾天,兆遷不知抽什么瘋,把那賢德的明皇后給害死了。大殿下去問他爹,也是人之常情,可兆遷呢,他恨著明丞相曾幽禁于他,可能是看大殿下長得也有他舅舅的影子,就轉(zhuǎn)恨到他身上,這個惡棍起了殺心,他毒過猛虎,竟一劍貫胸,想斬草除根吶!幸虧我們廉娘娘好心!她先趕到正宮,見皇后已亡,本是冒險去勸兆遷的,誰知撞上他殺人吶!我們娘娘救下兆凌,叫了顯達(dá)御醫(yī)日夜忙活,整整五天吶,保下這八歲小孩的命。大殿下這個小子,小時候是好的!他雖然孤僻但對我們娘娘…我看他是孝順的!

  可…哼,他們兆家人,都是慢慢變壞的!我們廉娘娘,按說是最受兆遷恩寵的吧,可是…你知道,她又是怎么去世的?她,是給兆遷活活氣死的——她唯一比皇后娘娘幸運的,就在大公主和大殿下,他們兩個孩子,至始至終都守著廉娘娘的!你說兆凌吧,就這件事,算他有良心!廉娘娘自打病了以后,大殿下天天熬著傷病去和醫(yī)士搶活兒,九歲的孩子,為了給娘娘熬藥,他手上燙得全是水泡——這倒是真的,我親眼見的,我才信!

  唉!明相倒了以后,朝里得有人干活呀,兆遷就用席丞相,可席丞相很快就出了差錯,為了推責(zé)任,他諉過于廉娘娘的弟弟廉國舅——可沒料到,平時文靜溫和的廉國舅,在內(nèi)在外都是一把好手。內(nèi)事平了,對伏虎余部作戰(zhàn)也連戰(zhàn)連捷!可這賊昏君短短幾天又猜忌廉國舅,廉國舅被沒收了將印在家賦閑。兆遷呢,此時迷上了外頭勾欄院的伎女——呸!狗昏君!他一個大夏天,在廉妃宮里喝得大醉,娘娘去勸他少飲,他竟說娘娘年華已老,美色將盡,還不如那伎女受用,要再敢多勸他一句,立時叫人伢子進(jìn)來,叫廉娘娘和那伎女“換個個兒”!

  我知道!廉娘娘對他是用過真情的——你們以為兆遷開始是這樣的?不是!兆遷年輕時生得那是玉樹臨風(fēng),一表人才,畫畫書法,吹拉彈唱,他哪樣不精通?他還滿嘴之乎者也、仁義道德,外頭人瞧不出一點不是來!要不,那精明的明太后,能選他上位?我們廉娘娘能為了愛他,說服她親爹——伏虎太師的頭號心腹愛將舉眾來歸降?

  小鴛吶,還有你,阿曇!你們記住了,女人對男的,絕不能用情!絕不能,一點都不能!

  當(dāng)下廉娘娘還自欺欺人的認(rèn)為兆遷是醉話,誰知接報廉國舅及兩個立了軍功的侄子給兆遷下詔擼光官職,全家丟去黑谷絕地充軍了——家產(chǎn)抄沒、國舅夫人和小妾被官賣,廉國舅在路上病死了,兩個侄子還沒到牢城,竟給一伙山賊活活用馬刀斬死了!

  這下娘娘哪兒還有活路??!大公主和大殿下他們姐弟,再孝順還有什么用?娘娘被氣死了以后,兆遷又是哭、又是寫出名的祭文,好像好傷心了!他留著我們這些廉娘娘的人不動,還好像挺尊重呢!呸!這個狗昏君,可又過沒幾年,明家擁了兆遷上位的太后娘娘薨了,我還有我們掌事師太還有娘娘身邊的好多人,都是這個時候給兆遷丟上的高越山!我那時三十二歲,他那狗昏君!他是疼著大公主的,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快成孤家寡人了,大公主是女的,對他構(gòu)不成威脅!沒一個人過得好!按說兆凌是他兆遷的親兒子吧,可廉娘娘死后,明太后也不敢護(hù)著他。她想著自家侄女的下場,心里有多寒心吶?有多寒心她就有多恨兆遷!可兆遷是皇帝啊,到那份上,明太后想活下去,還要賴著他兆遷呢!明太后一肚子怨氣也就撒在大殿下身上,不僅一點兒不疼他,還反怪他身體不好,一點出息也不會有。大殿下你說他去靠誰?誰也靠不上,他又給扔回太子府??烧走w從沒忘記明丞相要倒他的那事兒!大殿下呢,這是公開的呀!除了有個太子府的門牌子,那是吳大人他們替他爭回來的,除了這個,他是什么待遇都沒有??!昏君連書房都沒讓他按規(guī)矩進(jìn)!他到老大不小還是個半文盲,認(rèn)字少好呀,認(rèn)字少,花花腸子也少,人實誠,所以他那時候才善良呢!身邊人剛開始是沒幾天就向著他了,可你要向著他就活不成了!這么著,誰敢護(hù)他呀,你說?

  生病了?只有捱著,死了拉倒,不死是他命大!幸虧大公主暗地里總接濟他,滿宮也只有他倆感情好。要沒有大公主呀,他早就完了!這還是明太后活著的時候,要說那小子是真挺會騙人的。你被他哄了,也不稀奇。按說這太后活著的時候,對他很差呀,至少看起來很差呀,可到太后重病和駕崩的時候,那兆凌他是給兆遷的人監(jiān)視著的,防的就是他和明家人串通!可他竟然天天翻出太子府的墻頭,跑去點燈熬蠟地守他姑婆呢。太后感動了沒有我是不知道,但朝里的吳擎大人肯定感動了,為這事,他辭了御史之職,上了一篇有名上疏,兆遷看他一介文人沒有翻天本事,便派他去當(dāng)太子舍人了。

  可是明太后后來一死,你想想,他就定是更遭罪了!你們說,兆遷能信嗎?!那兆凌,他被人整成那樣,他還能有好心呢?他們兆家能有好人嗎?!

  “可是,阿凌!據(jù)婉露師太說,她磨破了嘴皮,你家小鴛也沒有信。她一直說要親自來問你呢!這之后的第二天夜里,她艱難的下了高越山,可是,她竟給華姑姑攔住了…那華姑姑見了她的樣和她的那塊玉牌,沒頭沒臉的數(shù)落她沒規(guī)矩,牡丹宮的一個下人,你不蒙宣召,夜盡更深還想見駕,簡直癡人說夢!要她先回,明天再說!”林清月重重嘆了一聲,蹙起她那細(xì)細(xì)的眉尖,一雙失神的杏核眼努力地瞧向阿凌那抹淡淡纖瘦影子,“你想想,小鴛會怎樣想,她該有多傷心啊?可到了這份上了,鴛姑娘還信著你呢!她拔了頭上的綠流蘇釵子,交給了華姑姑,要華姑姑幫忙通傳呢!”

  清月還要說下去,但見阿凌已是泣不成聲,他不顧張老他們站在殿里、文兒就立在他的身側(cè),也不顧那清月當(dāng)面坐著,他只是越哭越傷心,可憐向著龍案立時嘔了一大口血啊。然而,他沒有怪華姑姑,只是默默的抹干了自個兒的眼淚和唇邊的血,又把那案上血跡也慢慢擦盡了,穩(wěn)著聲沉沉靜靜說道:“說吧,我捱得住?!?p>  林清月見兆凌當(dāng)場嘔了血,心里一涼,想不到,還不到十日呢,那吊命丹的藥力竟是已盡,他那臟腑逆毒淤血是真的壓不住了。她心里嘆道:“還是我?guī)煾祻V興子明白,這世上的事兒果然一切都是天意啊?!?p>  “阿凌…你莫惱,這些都是婉露說的,我也不知真假…但,我少時就識得婉露,婉師太的人品該是能作保的?!?p>  可是,當(dāng)婉露冒雨下了山來宮里尋見小鴛的時候,那支釵子掉在雨里,小鴛也蹲在雨里站不起來——你造孽呀!死/胎在身,是什么滋味????然而華氏不知道?。∷鏌o表情扔下話,轉(zhuǎn)身就走:“圣上出宮微行,想必找‘故人’去了吧,連葉文和衛(wèi)將軍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你今晚找誰都沒用了。我也算慈悲的了,還幫你去通傳…我瞧你雖病怏怏的,還有些暗里的秀氣藏著,說不定皇帝還能想起你呢!”

  婉露費力扶了她起身,問她道:“瞧見了吧!他早不是小時候了!他小時候吃的苦比兆遷多得多,現(xiàn)在長大了,他一定更毒更壞,全應(yīng)在你身上呢!這大半夜的,他跑出去做什么了?勤勞囯事去了?呸,小賊!我看他也是會什么見不得光的女人去了吧!小鴛…死心了吧?沒事兒,有嬤嬤在呢!咱先回庵里,明天,我想辦法雇輛車送你回家!聽勸…小賊的王府咱們別回去,回你自個兒的娘家…只要不沾上他呀,你的后??砷L著呢!”

  “后來呢,你家小鴛在你訪我的那個夜晚,就由婉師太扶著,喪魂失魄般黯然回到了慈航庵?;噬稀驗楹髞磉€有許多事,所以你倆的底細(xì),小道可都知道了!你若惱了,我便不說了。你若容我說,那你可不能怪罪于我呀。”

  “唉!張老、文哥兒你倆先下去吧,掩上殿門。賢妹,你再說下去吧?!?p>  張公公和文兒對望了一眼,紅著臉退了出去,阿凌瞧了清月:臉上的跌傷已好了,比上次見時,是好看了些:

  細(xì)眉杏目,可憐眼不歸光,櫻口瑤鼻,堪嘆玉在櫝中。身上青白格道袍,發(fā)挽清寒仙姑髻。英氣自在暗處斂,幽愁還于臉上存。

  “賢妹,那憐霜、冷屏二位姑姑和其他六個姐姐,自今就是你的徒弟。你要好生帶領(lǐng)她們,月妹妹,她們幾個都是愛自在之人,你可要疼她們呀?!闭琢杼鹚乔辶辆К摰捻樱茄壑幸沧⒘藙e有含義的情意,無限的憐惜嘆惋對清月道:“容我?guī)兹?,我再幫你找找方子醫(yī)眼睛!賢妹,你知道,我實在心焦呢!你說說,小鴛后來又怎樣了,她如今到底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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