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書原是一樁散逸了的舊事。且說這騰龍朝里原在畫苑作畫出身的衛(wèi)流云,只因帝師葉孤鶴大人被瀟王爺及手下的尚可等人加害,位子無奈空出。兆凌因往竹城巡幸,卻因與流云相交匪淺,且又十分信任流云的才能,便排了眾議,叫流云總攝朝事!衛(wèi)流云只好半推半就頂上丞相寶位。誰知流云坐在此位,日日與瀟王等人打交道,少不得沾了官氣,起了貪心。為保權(quán)位,他順了別人心意,收了昧心銀錢,暗里聚斂不少!流云自覺良心難安,就把那贓銀之大半分批交給他家鄉(xiāng)涼州的父母州官,假托朝廷指派,令其明修故鄉(xiāng)設施,一時那清貧之鄉(xiāng)的涼州,屋舍學校路徑城防堡壘等修得冠于國中,鄉(xiāng)民盡皆傳頌流云功跡,上官收了利市,夸得更兇,眾人從上到下交口夸贊流云,流云心中也暗得意!但衛(wèi)流云的銀子卻也不是白白收的!瀟王、尚青云等大人自也是有求于他的!瀟王要賺錢養(yǎng)士,自需擴大來錢的門路。老巢卻定在荒僻冷落的竹城!這么一來,必有許多事情虧待竹城的百姓!百姓被他一伙欺得沒了辦法,只得結(jié)隊由故鄉(xiāng)竹城前來龍都逐級上稟!這一樁樁事的裁奪之權(quán),最后大多落在流云身上。流云為了怕秘事外泄,每次隱下不報,后來竟扣了百姓,不讓回家!其中,流云所作惡事,不能盡數(shù)!衛(wèi)流云自坐高位,深受帝寵,又兼有他二弟流光在朝,流光又和昏君有刎頸之交。流云心里有恃無恐,想到,僅憑私交,以皇上那性子,哪里會怪罪他!時光久了,竟是一絲也不怕了!
但人做了欺心之事,有時卻瞞不了天!瀟王雖有些能耐,卻也倒了。
這年是瑕玉三年四月里,天下并沒有大疫發(fā)生,那衛(wèi)流云的幼子嬌妻,卻不幸染了白喉惡疾!流云尋醫(yī)問藥無果,只得進宮哭求,皇上雖苦心護著他,宣了名醫(yī)去看,無奈此時神醫(yī)顯達辭官,惜花的靈力卻也不能奏效,百藥無靈,流云至愛的家人只能眼睜睜一一離去!那流云一向視妻兒如性命,癡情重義在朝里是極有名的!當下受不了這塌天打擊,蝸在家里重病半月,最后硬下心腸,聽不進親弟流光苦勸,剃了烏發(fā),到觀音禪院出家做了和尚!
流云悲悲切切冷冷清清呆在寺里,雖表面在敲經(jīng)念佛,心里哪里靜得下來!他前思后想,覺得自己罪無可恕,惹惱上天,禍延妻兒!可憐流云刺了腕上鮮血,在一方素白絹上寫清自己的所有罪狀,托手下交于帝手。那兆凌念著往日私交,并沒說一個字折辱流云,只是罷了流云官職,從輕罰沒了衛(wèi)流云的家產(chǎn),補償了受難子民的損失,又將被流云扣押的百姓好生放回家鄉(xiāng)竹城,喚過手下親信的文哥兒一一安頓了人家的生計。又怕流光見了他哥的慘樣傷心,特意叫流光也一道護送百姓回竹城。流光拋別親哥,前往竹城不提。
那流云在佛寺里靜心思過,朝里卻炸了鍋!尚青云原是瀟王一伙的,只因僥幸沒受罰,他一心要撇除干系,領(lǐng)頭寫了長長上書痛罵流云!尚老大人的文才絕高,又有吳擎大人等許多人在尚大人的奏折上聯(lián)名,好事者托書商刊刻出來,上書上頭攻擊的文辭惡毒如刀,文章傳得又快,一時間天下無人不知流云的惡行!
衛(wèi)流云本是寒族貧人出身,因畫藝書法等才華給書君帝看中,才得晉身官場。如今眼見得自己現(xiàn)在人望失盡,顏面無存,已是墻倒眾人推!流云舊日的故舊因事零落了幾位,剩下的那些泛泛之交,卻一個個全都遠遠躲開他,他的妻兒喪了,家產(chǎn)沒了,想父母遠在老家,若知了他的惡行,豈不也是臉上無光?料必對他這個兒子恨之入骨!
可憐的流云!此時他是頭發(fā)全無,薄薄的一襲土布的土黃僧衣罩體,人是因前陣守著兒子、娘子的時候就焦著心瘦了許多,現(xiàn)在又病又悶,五內(nèi)郁傷,更是瘦得不成人形!當大人時他何等風光,如今自照銅鏡,流云只覺呆木木的一片虛空!
他起先還一日三頓吃著清粥,后來想著妻兒,念及阿凌往日的器重,再又見了尚青云的彈章文,傷心之外,越想越虧心,索性幾天不吃飯,原有的重病也沒好全,這樣的糟蹋下,那病很快又勾起來!佛寺里缺衣少食,他的手下原是好心,勸他幾句,又都給他賭氣轟回本家,自然是一個照顧他的人也沒有啊。流云又傷心又氣又恨又病,想著索性餓/死病死氣死拉倒,也好不連累流光和父母,還可以死得體面一點呢!
流云在廟里病得只剩一絲兩氣了,朝官里卻沒人知道,眾人還在忙著參流云呢!還是惜花最義氣,他因行馭星術(shù)受了重傷,將養(yǎng)時他卻還想到了流云現(xiàn)在的處境,喚了個手下到廟里去探流云。
一探之下惜花郎的手下只得報說,流云怕是不成了!惜花想了想,領(lǐng)了幾個心腹家人去觀音禪院見了流云,憑他苦勸,流云卻一心求死,絕粒躺在廟里熬著,再也不肯吃藥了!惜花是深知兆凌的,流云的凄涼情狀,剛開始葉惜花特意瞞著兆凌。但哪里可能瞞得???兆凌一向欣賞流云,往日也一向稱兄道弟,因著流光的關(guān)系一直喚他流云哥的!眼下流云雖然失勢了,可兆凌心里卻對眾人上書里罵他的話不以為然!他雖礙著身份,非要冷著臉坐在朝上看著那些上書苦苦煎熬,可他那心里卻如火灼般,實實的為著流云心疼起來!
前陣他聽說有人把尚老大人寫的文章印了出來羞辱流云,竟然當朝甩了臉子開口反訓了尚大人一頓,還揚言說流云的事他尚青云本就有份,下回再寫這種上書,小心朕要“數(shù)罪并罰”!尚老給他嚇得縮住了口,可朝里還有吳大人、漓王、檉王、椒王、王大人……兆凌見堵不住攸攸眾口,只得吩咐穩(wěn)重老成的阿詩代他去廟里看流云。阿詩接了他的話,不好明著去,便隔三岔五扮著香客去瞧。一應使用的東西,也都由阿詩托寺里的老和尚給流云換洗!這日阿詩去的時候撞到了看完流云走出禪房的小硯,他們倆同出牡丹宮一門,阿詩自然知道小硯是惜花的心腹!只看小硯的樣子也知道流云是個什么樣了!小硯歸告葉惜花,可惜花因為妄動馭星術(shù)實在幫不上流云,只得喚了個成名的太醫(yī)去醫(yī)流云,流云也倔極了,太醫(yī)是根本觸不到他的腕子!唉!就在這同一天阿詩把這事傳進了騰龍宮——那兆凌呆了一時,捶著龍案死命哭了一場,說都是自己不好,用錯了流云,他本是個好好的人,自己卻錯看錯用,給他放錯了位子,埋沒了他一身的才華,坑了他的一生吶!瑕玉爺說著快速站了起來,一把抹了自個兒的淚,吩咐身邊侍立的阿詩、阿書和阿章,“多領(lǐng)幾個人,去廟里,就是扛也要把流云哥給我從那兒扛回來!”阿詩瞧了兆凌一瞬,乖乖順順的勸道:“皇上…咱們還是等晚上再說吧,今兒我去的時候,除了瞧見牡丹宮的小硯,可還有我曾識得的吳大人和王大人他們家的人……文哥兒也有奏告回來,說那衛(wèi)大人的家產(chǎn)屋宅罰沒了,可他欠人家百姓的賠款還差著三萬多兩的虧空,原貪的銀子一時又收不回來…圣上…我看,這事兒咱們別去了…我瞧著,那位吳擎大人是大忠臣,他今兒朝上,不是當著您的面說要打死衛(wèi)流云給人家受害者報仇的嘛!”
“唉!”那兆凌深嘆一聲,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敲了幾下,皺著眉急道:“不行……阿詩!你穩(wěn)重,這事不能拖,趕緊先叫幾個人把流云哥……唉!流光的宅子惹眼,我怕吳大人他們再沖到阿光家去攪他,流云現(xiàn)在哪還受得了!你趕緊去,喚徐公公找?guī)讉€臉生的小子,帶著我的玉印,先勸他吃飯,然后把他先接到咱們王府里…顯達先生回了原籍,就找他的徒兒薛太醫(yī)先給治著,他欠的賬……這銀子是給人家好百姓的,一個子也缺不得!你馬上去,說我的話,要徐公公親自出馬把先皇留下的純金九龍戲珠杯盞二十四件全部帶出去當?shù)?!?p> 阿章接口道:“可是…咱們王府早升了潛龍邸,祖制是誰也不能住了呀!”
兆凌遲疑道:“流云這事不光彩,現(xiàn)在誰也不好沾…李開方大官人是管錢的,他因公事也和流云做著對頭,現(xiàn)在也在反對的人里頭站著呢…姐夫呢…他現(xiàn)在那樣兒…這事也不好把他也害進去…就這么干吧,祖制先不作數(shù)了,阿章,你只管把封條弄開就行了!去吧!你們分頭去救流云哥,出了事兒,全算我的!”
這昏君這時以為自己全力相助,一定能救得了流云。各路人派出去了,他在崇文院坐立不安地等消息,先是想了一陣子,扯過幾塊寫旨黃綾,認真鼓搗了一會子;然后揣了他新寫的東西,心事重重的在殿宇中踱了好幾圈,最后,在龍案前坐了下來,心不在焉地裝看書,耐著性子等了一回。想不到天剛黑了一時,阿章便哭著跑回來報知:衛(wèi)流云又上了血書,怎么也不肯走,吳大人還有桂王爺、檉王爺他們跪在廟門口進諫,連一向支持咱們的漓王爺,這回也說要領(lǐng)著您的六叔椒王爺?shù)絽f(xié)德殿來進諫呢!我大哥和二弟他們,全給他們一伙堵在廟門口,那桂王爺倚老賣老,半分面子也不給,說他們違制,非要他們跪著。桂王爺還說……
那兆凌聽了這話,心里早就焦躁起來,他上前一把拉起章哥兒,復又從葉章手里接過了衛(wèi)流云上的血書,顫著手打開來細細看過,那明眸中絲毫沒有怪罪之意,反而全是憐惜!小心把流云的血絹書疊了,收在龍案上,這才朝著葉章看了一眼,眼中恨怨交加,那激憤之色,任是誰一眼就看得明白!他的淚水繃不住,已自他那桃花美目中滴滴落下。眾大人們的“忠心”,他是一點也沒看出來,口中只管咬牙切齒地恨道:“他們是要把流云往死里害,走!我卻不怕他們,今天天塌下來,也要先把流云哥救出來!阿章!你去把忠義找來,讓他穿上便服,到東角門等我,跟我去廟里,把人劫出來!”
這昏君三兩下卸了龍袍,換了件尋常青綠薄春袍,把方才寫的黃綾小心貼身帶上,又將崇文院內(nèi)外的舊內(nèi)侍全叫上,對領(lǐng)頭的張公公道:“張老,殿里還有多少人,全都去叫上!您到角門去備宮車,里頭給我鋪上厚錦褥子。車要越快的越好,先到角門等忠義,到地方直接闖后門!李老!您去協(xié)德殿,傳旨叫漓王、椒王他們先回去,說明天朕給他倆一個交待!”
兆凌集了許多老弱內(nèi)侍,急急忙忙去至東角門,忠義已經(jīng)穿了便服,帶了袖箭在那兒等他了。兆凌挽了忠義,口吻急促至極,道:“忠義!現(xiàn)在到廟里去的,是兆凌,卻不是皇帝,你跟不跟我去?”
何忠義嘴上不答,替他撩了金色軟簾,見他上去,二話不說也貼著他躲了上去。
他們一行火速到了觀音禪院,見前門早已給一群大臣堵了,兆凌在車里找不到阿詩和阿書等人,心里又惦記起來,心事重重地來了后門,見也有不少大臣堵在那里!兆凌吩咐停了車,下得車來,他喚過張公公,又塞了份黃綾給他道:“張老!您把這個拿上。我進去瞧流云。一會兒您跟著何大將軍,什么都不用怕!只管去前門傳口諭,把書哥兒他們兩兄弟給我救起來,對那些個人,憑他是誰,就說我一會兒親自去給交待!手里的黃綾,您先別急著宣!容我看看再定!忠義!我先進去,把流云弄出去將息要緊啊,別把人折在這里頭!你去了,什么也別說,要是有人阻你,你就保著張公公和我們的人,任是誰都先把他們弄開再說。若是奪路能走呢,你們只管離開回宮,萬一走不成,就在原地守著,等我回來處置!”
忠義神色極復雜的,但又無比信任地瞧了阿凌一眼,道:“放心!有我保張公公,一定護好葉詩和葉書的!”兆凌拍了一下忠義的肩,道:“只管去!我們干的,總不是什么不光明的事兒!別的什么都好說,救下流云哥才要緊!”
兆凌來到觀音禪院的后門口,見也有一群和尚和幾位平素識得臉叫不上名的大臣,排成人墻堵在那門口呢!那些人見了兆凌,也不管認不認得,就像約好了似的,排好了跪在門口,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在那哭聲里,兆凌反而冷下了心腸,灰了心似的,一句話不說,他望向寺廟的厚厚黃墻,緩緩移步上了廟前臺階,默默走去——
還沒到那暗朱色廟門呢,一個老大人膝行靠近了他,出了一雙蒼老枯敗的手抱住了他的小腿:“皇上!您是皇上?。∧鷰ь^去關(guān)心一個…一個犯罪的贓官,騰龍的正氣盡了呀!您讓臣等以后,怎么教育后輩子弟,您讓臣等可怎么活呀……皇上……”
“皇上三思呀…回護犯官…令天下清流寒心吶!”
“皇上……”眾人哀凄絕望的呼喚此起彼伏,可也沒能改變這個一意孤行的人的真實心意,他停了步,俯下身子,輕輕扳開老人的雙手,嘆了一聲,溫柔地望定了老人,他那人秀氣絕倫,眼波又柔婉含情,瞧得與他作對的老兒也心軟下來,一時老大人的眼光也軟下來。兆凌道:“老大人,您讓一下。流云…我記得,前陣子他娘子沒了的時候,您還去憑吊她來著,如今…又有何不同呢?您讓一下…阿凌的所為,不代表騰龍吶,騰龍…還是正氣的人多呀!您讓一下,大家都散去吧,有事兒明日上朝再說…您幾位也讓一下……”
兆凌不顧眾人,走進廟中,那老主持早在內(nèi)接著他,兆凌問道:“老主持!流云在哪間房,快快引我去見他!”
那老僧打了個稽首禮,道:“云施主已生棄世之意,他托貧僧勸圣上,速賜綾帛許他歸天,再下明詔曝其罪狀,可保圣名吶?!?p> 聽了老主持的話,兆凌的腳步是絲毫不停,口氣焦灼之極:“您別…別聽他的胡話…快…人…人呢?!”
流云的狀況已是壞得不能再壞了。他原是一張清秀白晰的長容臉龐,面頰上不過略瘦一些,生得廣額細眉,纖鼻薄唇,那人中甚深,長短合宜,下巴頦卻尖些個,唇形纖薄,色如紅櫻。兆凌暗想到,那時的他,只要配一身兒尋常的雅白衣裳,那氣質(zhì)風度…和惜花郎也差不了多少!想起流云的那雙秀目…這個人…
生就雙眼皮的不大不小一雙飛光靈秀目,配上修修長長不疏不濃兩彎淡墨雅士眉,脖頸略長,一種玉立長身態(tài),腰肢細瘦,一派儒雅清正格。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做了錯事,落到僧人堆里,凄慘悲涼到這個份上?!兆凌站在流云的牀前越想越悲,不覺壓著聲,嗚嗚地哭出聲來。
兆凌的哭聲驚動了流云,他開了眸子,淚光迷離中,他瞧見了阿凌的淚眼。衛(wèi)流云心中大有觸動,他忽然恨極怨極了似的,握手成拳,狠命捶著自己的榻沿,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場,驀地,他握了阿凌的一只手道:“對不起!我…對你不起啊……對不起…皇上…不…阿凌…對不起…小臣是甘心死的…是甘心的…我是貪贓惡賊,罪該萬死…我死有余辜…對不住你啊……流光…他對您是血忠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你也一定不會錯怪他的…我……皇上!您不該來看我的…您一定要狠狠心,要親筆下旨,賜我一死,這才能立威,得人望呢…我一點也不冤,只求速死…我對不住你啊……”
阿凌蹲下身去,依舊沒松開流云的手,極盡慈和仁愛的柔著聲道:“流云哥!你錯了,你負了騰龍,走錯了路。可你卻根本沒有負過我呀!我不要你死…不要…是我對不住你,把你用錯了…分明是我對不住你啊…你得勢也好…失勢也罷…我對你是一樣…永遠是一樣的!流云…走吧…跟我離去,我們先去我的王府里安置著將息,等你好些,我再…再替你想法子!”
“不……皇上…我現(xiàn)在,妻死兒殤遭了報應,早已心死了…我無論如何不能活著,留著這條小命拖累您的圣名吶…阿凌…你對流云一家都是天高地厚的恩義,可我…我卻負了你…是真該死??!”
流云細細弱弱的懺悔聲響在兆凌的耳邊,那昏君卻已是涕淚零落,一點儀態(tài)也沒有了,他急得紅了臉打斷了衛(wèi)流云的話:“不能!你那樣的人,我最知道了!…你的文采絕倫、畫藝不凡、書法秀逸、才華蓋世…不管你是不是流光的哥,我…我就是欣賞你…我舍不得你死…便是…便是我做錯了事,天雷打下來,立時擊死了我…我也…我也見不得你死啊……”那昏君忽然放下了流云的手,極認真地望定了他,出主意似的真心說道:“這樣…這樣吧…流云!你先養(yǎng)好身子,等過陣子我給你寫個札子,你索性到巖香國去重新來過…要不…誒,你那樣的大才子,你路子多著呢!何必非要做官呢…流云哥…只要你不尋死…我便是為了你立馬給人轟下去…我也甘心吶……”
流云從沒料到阿凌對他竟這么仗義,他費勁地慢慢坐起身來,反而像個忠臣似的提醒道:“阿凌!你豁出去幫我這個人所共知的罪人,你…押上你自個兒…你不值當呀。阿凌…你把我法辦了吧…這樣堂堂正正,你也不徇私,是最好不過了…阿凌…你不殺流云…已然開了大恩…可千萬不能再心軟了……”
“不!我有法子護你的!你跟我回去,我預備先把你藏進眷花王府,派詩哥兒和薛太醫(yī)去照顧你,吳大人和尚老他們一個也進不去!將來等風頭過了,再叫阿光接你回他那兒…流云哥,再過不了多久…流云哥……”
兆凌原本還想勸流云說他的日子以后會順起來,可是仔細想想流云受的心傷,還有他那回不來的妻兒…阿凌的心也灰了半截,停了一停嘆道:“流云哥!你要怎樣都隨你,只是別死了心??!你這樣子,我也為你難受?。 ?p> 流云聽了,一個大男人竟失魂似的嚎啕痛哭道:“阿凌…你殺了我吧…妻兒不在了,清名給我自己作得沒了,我又欠了你這么重的恩情,拿命也還不清…我…還拿什么臉活下去…我真是生不如死啊!”
“不…流云哥,我想清楚了,我要救你,光明正大的把你救進宮里去,你犯的事兒,一定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我要想法子分掉你的責任,不管徇私不徇私,哪怕轉(zhuǎn)彎子騙盡所有人,我也要護你!走…流云哥!我背你出去!從此,你可就欠我一條命呢!我不許你死,卻許你自由!等你養(yǎng)好了,到時候你想再回廟里,我也由你去!走!”
說著,也不給流云機會拒絕,這個一向文弱的昏君,真的親自背起了落魄的沒法號的和尚衛(wèi)流云,大踏步向觀音禪院的前門走了出去!
來到前門之后,可以預料的,桂王、檉王等眾人自然是激憤無比,他們個個口若懸河,意見明了:
一,流云貪墨的銀錢數(shù)額特別巨大,應按律問斬,誅連親族!
二,葉詩兄弟兩個及牡丹宮的小硯等人欲助衛(wèi)流云私逃,也罪不容赦,應嚴厲處置!
但是,桂王爺他們錯了!兆凌從崇文院來時就動了要保流云的心眼兒,此時他只是把流云放了下來,交給忠義扶上了宮車,而后,又走到剛松了綁的阿詩和阿書身邊,目光卻是少有的帶著威嚴毫無愧意地瞧過了桂王、檉王、吳擎大人、王大人……然后開口道:“朕今日行為不妥,明日定下詔罪己…桂王爺…吳大人…王大人…你們個個是忠臣!詩哥兒等人是奉旨而行的,一星兒過錯也沒有!但流云的罪狀有冤,他的罪過已贖,今后望眾位愛卿莫再提起!”
桂王爺抖著花白胡子道:“圣上!老臣今日冒死進諫!衛(wèi)流云的罪狀確鑿,證據(jù)也給吳大人查實了,他自己招供得清清楚楚,怎么還能有冤呢?”
“因為,流云雖有過錯,但他將銀子挪去修涼州設施等物,卻系朕以秘旨所使!流云固然有罪,可真正犯有欺君死罪的人卻不是衛(wèi)流云!大家來看!
按騰龍祖制,涼州級別不夠,根本不能撥如此多的銀兩改修擴建??呻抻H往竹城,發(fā)現(xiàn)就近的涼州等地太過荒僻,便起心要衛(wèi)大人違制去修。衛(wèi)大人是一片忠心,他是妻兒過世后,打擊太大才想起代朕受過的!
大家看!這便是證據(jù),這是抄檢衛(wèi)犯家產(chǎn)時,錢公公搜到的,衛(wèi)大人得到的朕的親筆秘旨!”
桂王仗著有理,大聲辯道:“皇上…圣上回護衛(wèi)犯官之心可說是昭然若揭,圣上,戶部根本沒有撥付修城銀的底賬,衛(wèi)流云私修城防所用的也決不是公帑!管這事的李開方大人可以作證吶!他可是個清官,絕不會作偽的!”
“不!流云用的就是公帑!因此事是違制而行,朕又怎么可能留下那底賬為證呢?自是朕親手所毀?。〉?,流云貪沒少量錢銀確是事實,可如此巨大的虧空,卻絕不可能是流云一人所造成!那么……”
其實兆凌為了要保衛(wèi)流云已經(jīng)全然失了分寸:衛(wèi)流云修城防設施等的錢哪里可能是什么公帑呢?時間也對不上呀!那都是瀟王以各種方法從百姓處盤剝得來,而后由他們一伙送給流云的。兆凌明知這一點,為了給流云減罪,他違心扯謊無所不用其極!
但是,瀟王等人上交給流云的昧心錢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可為什么流云的罪狀上卻自認有這么多呢?是因為流云失妻喪子,心緒大亂,所以未經(jīng)細查,僅僅按涼州官員給的賬本上的數(shù)目,他就照樣寫在招供血書上了!
這昏君因怕桂王再提公帑底賬的事兒,把他另一個兄弟李開方也無故牽連進去,所以干脆大包大攬說底賬已給他親手焚毀!這所謂的底賬是無中生有,兆凌也是胡言扯謊??!但瀟王已死,修城銀的來源因此無從細查,兆凌為護流云而作的假證,顯然已經(jīng)把水攪渾!為了兆凌那幾句話,另一批人真正的慌了起來!
這批人是涼州的幾任州官和桂王的幾個親信!原來涼州州官覺出上頭對涼州的關(guān)切似乎過了些。但衛(wèi)流云是掌朝上官,州官們出于巴結(jié),接了流云給的銀子也干了一些實事。但很快有人發(fā)現(xiàn),這么大的事始終只聽衛(wèi)流云的吩咐而沒有看見圣旨。州官因此起了疑!流云又因干了暗勾當不好一直去過問,那州官們看準時機也就從這錢里撈了些!后來,這些個人見流云不追究,膽子更大了起來,把別處的虧空,也記進了這份開銷里,日積月累,自然就是這么些了!
兆凌看了四面一圈,閑閑喚道:“李開方!來了沒有?李大人!流云怎么樣先不提,把你調(diào)查的,涼州的事,當著眾大臣說一下吧!”
“微臣查得,現(xiàn)任涼州州官方行遠,因違制包攬等事自收商賈琉氏等贓銀五十六萬八千兩,數(shù)目記入修涼州的開銷,上任州官景大人,暗將虛報之法教授給其徒方行遠,景大人自己貪了68萬兩,記入此賬報給衛(wèi)大人,經(jīng)手此事的另外還有十二位涼州屬官,他們雖官卑職小,貪墨總數(shù)也達到六十多萬兩,還有檉王的女婿上官鴻大人,見涼州修房等事有疑,威脅逼迫衛(wèi)流云,從中收了封口銀足足100萬兩…下屬分肥情況待詳查…上官大人的屬下,被下官揭發(fā),但至今還沒有下文……”
這么一來,流云血書招供的三百多萬贓銀,可就真剩不下多少了!
兆凌從暗夜里特地趕來反對他的開方哥手里,接過來他寫的調(diào)查奏折,心里百感交集!公帑的話是扯謊,可這份奏折上的內(nèi)容可是千真萬確的呀!瑕玉3年,現(xiàn)在的騰龍朝廷,黑透了!
仔細看看到來的大人們:惜花郎是鐵定不會來的,以他的性子,看見阿凌迷了心似的回護一個贓官,惜花是不會高興的,可流云也是惜花的兄弟,惜花于公于私都盼著流云好呀,所以,今晚,正直如惜花,只得選擇托病不來,他眼不見為凈,沒法子呀!
可今晚湘王兆猗也沒有來。三弟為什么不來?桂王等人是誰找來的?兆凌此刻已是心知肚明!但是他卻全然不在意!
“諸位大人,衛(wèi)流云削官出朝,已非官員,今后,愛卿們再休提他!誰再說起他的事,便是自絕于朕!至于這些犯事的朝官……檉王四叔,您也挺住了!張老,宣!”
張公公是鐵心敬著兆凌的。因為兆凌對他們這些手底下的人是真心好!好到啥地步呢?好事多了去了,只說一件,一年里每次節(jié)令都要給手下辦一份新的使用之物,每次他都要親自一一過目,確定妥貼才給發(fā)呀,就這,甭說先皇了,任是哪國的皇上里頭,也沒見過這樣的人吶!張公公想,只要是瑕玉爺讓做的,鐵定是大好事!他那樣的人,能害好人嗎?!
所以張公公寶似的拿了阿凌一早鼓搗的圣旨,臉上帶著十二分正氣,莊嚴宣道:“今查眾官貪墨情狀,各有因由,無不辜負圣恩,罪孽昭然!涼州州官方犯行遠、景犯煉達,押赴市曹,誅,十二屬官,流放幽地;皇親秦國附馬上官鴻,賜酒!”
張公公宣完此旨,檉王爺已經(jīng)昏倒在地上。桂王還挺有義氣,想扶自個兒的四弟,但是沒扶住,也被他拖在了地上!兩個王爺此時對兆凌的痛恨一定是無以復加了。但是兆凌不管不顧,他臉上連一點同情檉王的意思也沒有!他迅速拔腿離廟返宮去了。鴛娘娘和惜花姐夫,他都暫時舍了,今晚剩下的時光,他去了會仙殿——他把衛(wèi)流云藏在那兒了。
衛(wèi)流云在薛太醫(yī)和詩哥兒的照料下好了起來,他在會仙殿是一點兒呆不住,才好起來一點,他又把著阿凌的胳膊哭了好一陣,末了,他鄭重發(fā)誓,絕對不尋死了!但他還是恨自己,說自己臟了,還是要躲進廟里去思過和給家人祈福。兆凌見他健旺了一些,也不再阻止他,嘆聲連連的放他去了,還把現(xiàn)在最出色的薛太醫(yī)派去繼續(xù)照顧他。流云臨回觀音禪院的時候,注目于兆凌道:“皇上啊…皇上!我知道,你還是不想見到這樣的衛(wèi)流云??蛇@是我本心所愿,我盡力了,忘不了痛苦,也改不了舊日過錯,將來,無論得什么后果,我只能認命??墒前⒘?!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可你得做一個好皇上呀!我經(jīng)此一事想了很多,有些真心話,連我弟我都不想告訴。我想過自尋一死,可那樣對你就沒有用了!可是…阿凌!作為圣上,你也應該狠心殺我的呀!阿凌…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我弟為什么會那么忠心…我也是甘心的,不論為你做什么,我都甘心!”
“流云哥!我就算被萬人唾罵,也不會害你的,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難!可是,我還是巴望著你有朝好起來,開心起來,繼續(xù)寫詩、畫畫,做回你自己!等流光回來,我定叫他時時去廟里陪你,涼州的衛(wèi)老爺和老夫人,我也會建議流光給你接過來…流云哥…唉!有些苦,別人不能替你受呀!今后,你好好的自己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