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1627）八月初，北京的天氣依然熱得要死，我象往常一樣仍然在王府中和白長卿、王承恩以及我老婆周王妃說著閑話，王承恩本來對我接納白長卿做王府教席的事很有點不滿，不過一聽說這白長卿沒有功名，還是個布衣，就沒有反對什么了，幾個月下來，兩人相處得還不錯。
這時，花園門外急急跑來一名小廝，：“稟千歲，宮里劉公公前來下旨！已經(jīng)快到門口了?！?p> 我們?nèi)龑ν艘幌?，王承恩馬上去準備香案，我和周妃趕緊去內(nèi)室更衣，白長卿則回避。
隨著幾名錦衣衛(wèi)的巨吼：圣——旨——到！常年不開的王府大門轟隆隆打開，活象個老白骨精一般的劉公公傲然睜開雙眼，捧著那卷黃軸，獨自邁上正中間玉階，走向那王府正門。錦衣衛(wèi)則明曉事理地經(jīng)兩旁側(cè)門入內(nèi)。
門內(nèi)，王府管家王承恩，快步奔來，撲地跪在高高門檻旁恭候。劉公公根本不屑于看他，高傲地邁過那座門檻。在劉公公抬腿的那一瞬間，王承恩謙卑地替他提了提錦袍邊角，使得他雙腿順利地邁過了高高的王府門檻——幾乎是從王承恩頭上邁過。
前庭院內(nèi)，香案已經(jīng)置好，換好衣服的我匆匆奔來，邊走邊笑著招呼：“劉公公！”
劉公公像是沒聽見，兀自高聲道：“信王朱由檢接旨?！?p> 我只好一邊在心里暗罵這老王八一邊立定、理裝、撣袖，跪地叩拜。劉公公雙手展開黃軸，用沙啞嗓音宣旨：“皇弟朱由檢已年滿十八歲，品行優(yōu)良，盡忠盡孝，循規(guī)蹈矩，勤于王事，朕十分喜愛。而今，朱由檢青春鼎盛，當為國效命。朕雖然極重手足之情，不舍皇弟離京，但為大明長治久安計，朕必須恪守先祖定制，奉行國法：凡成年王子，都應(yīng)該離京戌邊，遠離皇宮，避免干政。如此，家與國，兩相安……”
聽到這里，我忽然以袖拭面，悲傷地抽泣起來。劉公公頓了一下，從圣旨上方瞟了朱由檢一眼，更加響亮、同時搖頭晃腦的宣讀：“……祖宗成法不可違，朕現(xiàn)將河南登州賜于朱由檢，為信王‘屬國’，賞地一萬二千頃，年俸八千兩，免納一切國稅，著朱由檢明年開春即行離京。欽此?！?p> 劉公公聲音剛落，我立刻叩首長泣：“臣弟舍不得皇上?。鑶琛嫉懿辉敢怆x開京城?。鑶琛嫉苤幌虢K生侍候著皇上??！嗚嗚……”
劉公公得意地微笑，彎腰將圣旨遞過來，親切地說：“信王何必如此悲傷？來來……拿著，拿著——這可是皇上恩典，山高海深！”
我只好無奈地接過黃軸，悲聲說道：“劉公公……煩您老人家秉報皇上，臣弟不想要屬國，也不想為王，臣弟只想永遠留在皇上身邊，終生侍候著皇上。臣弟請皇上開恩……”
劉公公滿意地點點頭，淡淡地說：“小的知道了，信王保重?！眲⒐允┮欢Y，掉頭而去。
我仍然跪地不起，一副悲痛難抑的樣子。
王承恩恭敬地立于門畔，手捧一個銀盤，盤中擱著兩只金元寶。待劉公公近前，他卑謙地笑道：“一點孝敬，不成敬意。劉公公拿著喝茶?！眲⒐豢?，驚喜地說：“哎喲，太重了！多謝多謝……”說著趕緊抓過金元寶，揣進懷里。
王承恩邊待候著他向外走，邊說道：“劉公公，您瞧我家千歲，都傷心成這樣了，您老人家能撤手不管么？幫幫忙吧，??？”劉公公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在下也沒有想到，信王對于離開京城，竟然如此悲痛。唉……可皇上旨意已經(jīng)下了，天意難回啊。”
王承恩一臉焦慮地說：“劉公公，煩您把我家主子的悲傷之情，多多秉報皇上?；蛟S，皇上再下恩典，準我家主子留在京城，年年歲歲，日日時時，侍候著皇上?！眲⒐f：“信王對皇上的忠誠，在下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感動不已呀。在下一定將信王的忠君報國之心，秉報給皇上。”
劉公公抬腿邁出高高門檻，王承恩再次替他提了提錦袍邊角。劉公公走下玉階，領(lǐng)著錦衣衛(wèi)們遠去。身后，王承恩一直滿面陪笑，目送他們走遠。之后，他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低聲對家仆喝了一聲：“關(guān)門?！奔移蛡冓s緊將朱紅正門轟隆隆關(guān)閉。
香案前，我依舊跪著，捧著圣旨在納悶。王承恩快步走到我身邊，附耳低語：“王爺，他們走了?！?p> 我抬起頭，問：“真的走了？”我看一看重又關(guān)閉的正門，看一看平靜如常的庭院，這才相信錦衣衛(wèi)們真的走凈了。突然間，怎么會給我下這么一道旨意呢？看來宮內(nèi)魏忠賢對我還是有所懷疑啊，但我算了算時間，離我那皇帝“哥哥”大喪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而旨意上規(guī)定我是明年才走，我的時間多的是呢。
我放下心來，故意在人堆子里說道：“哎，離開京城這繁華之地，要去那誰都沒聽說的登州，真是......哎...”
我是沒事了，但這道圣旨把白長卿可嚇壞了，我要離開了這里，他寄托在我身上的抱負可就有了泡湯的危險，一轉(zhuǎn)眼又過了短短十來天，這白長卿白頭發(fā)都多長出好幾根。
天啟七年（1627）八月中旬，宮中突然傳出天啟帝病重的消息。我愈發(fā)的謹慎小心，天天悶在佛堂里和白長卿、王承恩密談，對外就說是正為皇帝的病體祈禱呢。八月二十日，情況更加復雜了，謠言滿天飛，我也有點緊張，做了以下的一些安排。首先，王承恩在我面前承認了自己在東廠里的地位，并向我表示了君臣，不，應(yīng)該說是家臣一般的忠心。原來這老家伙還是東廠十三太保之老二，地位超然啊！我命他派出一二死黨，秘密通知一些對朝庭忠心而又有一定實力的大臣做好準備，比如說有內(nèi)閣大學士施鳳來、英國公張惟賢等，特別還有當今皇上的親叔叔、天下兵馬大元帥――福王。至于白長卿，我也沒讓他閑著，我讓他以書生的身份立刻到街頭巷尾、酒樓茶肆去散布更多的流言，主要是攻擊魏忠賢試圖趁皇帝病重，謀權(quán)篡位啊什么的。要讓閹黨覺得人心已亂，真想做什么事的時候未免投鼠忌器。就連周妃都有事做，我讓她給我準備了不少干糧，我去到宮里的時候還不敢吃那里面的東西呢，誰知道魏忠賢會不會給我下點什么?。?p> 二十二日，圣旨召我入宮！原在信王府做過事的太監(jiān)徐文元前來接我，隨行的人中只有王承恩一人，白長卿遠遠的跟著隊伍，消失在人群中。
一行人進入深宮內(nèi)院，錦衣衛(wèi)緊緊跟隨，我心里是有些忐忑的，這時要有變化，我身邊只有一個王承恩，能有什么辦法？行至一座宮門前，超級大胖子魏忠賢迎出，笑迷迷揖道：“小奴恭候信王大駕！”
我見這遺臭萬年的家伙其實長得并不難看，甚至胖得還有點可愛，心里著實的感慨。就這么一個人，能在歷史上留下那么大惡名啊。我笑笑對他說道：“魏公日夜伺候萬歲，忠心可表啊。還麻煩魏公帶我去晉見萬歲吧?！?p> 魏忠賢笑道：“是、是、是，請王爺跟小奴來?！闭f著一呶嘴，兩個錦衣衛(wèi)將我和王承恩隔開，也不管王承恩叫嚷著，將他推出宮去。
我心里一動，莫非有變化？不過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跟著魏忠賢走過兩道門，這死胖子又讓錦衣衛(wèi)把我關(guān)在一座空殿之中，也不理會我的驚問，揚長而去。我又驚又怒，可是又沒辦法，門口還有兩個彪形大漢看著呢。只好萬事不管，坐在地上休息起來。
一直到了將近中午時分，大門乒的一聲被人踹開，我聽見王承恩激動的聲音：“王爺你可安好？！”我也長出一口氣，“還好還好，你可來了啊?！?p> 原來白長卿在我一進宮時便主動聯(lián)絡(luò)福王及各部大臣，要他們一起闖宮見駕，初時大臣們尚在猶豫，王承恩隨后便到了，他的出現(xiàn)使這些人定下心來，一起闖宮，魏忠賢等黨徒畢竟不敢造反，只得退讓。
王承恩一把拉住我的手，“快、快見駕！”老家伙的力氣好大，拉著我就是一路小跑。
我見到皇兄后，臉上自然是親情盡露，同時也裝出點誠惶誠恐。此時的天啟帝回光返照。他側(cè)身靠在床上，看著弟弟信王，眼光中包含著無限的哀憐、惜別之情。他對我說：“到我跟前來，你當為堯舜之君!”
此言一出，我裝得瞠目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一般。過了好一會，我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臣死罪，死罪!陛下說這樣的話，臣應(yīng)萬死!”同時心里在想，你也知道要當好皇帝？那又天天躲在宮里做木匠？怪了哈。
接著說了幾句廢話，如“萬歲保重”啊一類的，我便在王承恩和福王的簇擁下趕緊離開了這里。一身冷汗還未消退呢。
二十三日，宣布了天啟帝的死訊，我又再次進宮，不過這次進去，是由福王派出的三百名侍衛(wèi)及王承恩在東廠的班底陪同下進的宮，我來到了大名鼎鼎的乾清官安坐，看著宦官和朝臣們不時為一些瑣事爭吵，如天啟帝的靈柩應(yīng)放在哪里，皇后是否應(yīng)該移宮等等，我也只是在旁冷眼觀看，不發(fā)表任何意見，一切任其自然。既不喝宮中一口水，也不吃宮中一粒米，就吃周妃給我做的干糧，畢竟此時的內(nèi)宮，依然是魏閹把持著，我沒辦法不小心謹慎。
這時的朝廷上下對我的繼位意見已經(jīng)一致，遺詔也已公布。遺詔稱：
“皇五弟信王朱由檢聰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命詔倫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親賢納規(guī)，講學勤政，寬恤民生，嚴修邊備，勿過毀傷。內(nèi)外文武諸臣，協(xié)心輔佐，恪守典則，?；使瘫??！?
公、侯、伯、駙馬、文武百官及軍民耆老等呈勸進表文。
依例，勸進表文要先后進呈三次。前兩次總是要被退回，直到第三次新皇帝才會“勉強”同意。久經(jīng)訓練的我，對這套繁文縟節(jié)，自然熟知，絕不會出錯。
第一次勸進表文呈上后，我不受。我是這樣回答的：
“覽所進箋，具見卿等憂國至意，顧予哀痛方切，繼統(tǒng)之事，豈忍遽聞，所請不允?！?
話說得很明白，意思是你們的為國之心我很明白，但現(xiàn)在皇兄新逝，我悲痛還來不及，哪里還有什么心思來聽你們談那些繼統(tǒng)接位的事。大臣們當然也知道這是信王按照常例做出的客套，于是便再次呈上勸進表文，內(nèi)容依舊，不過是多了幾句勸信王要以國為重、節(jié)哀即位之類的話。我叫人念了后，便又答道：
“卿等為祖宗至意，言益諄切，披覽之余，愈增哀痛，豈忍遂即大位!所請不允?！?
這次話說得白了一點。我盡管在“披覽之余，愈增哀痛”，但已從“豈忍遽聞”改成了“豈忍遂即大位”，即從原先的聽都不想聽，到了現(xiàn)在的不想立即即位，事情已大有轉(zhuǎn)機!群臣們便一鼓作氣，三呈勸進表文，痛陳利害關(guān)系，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果然被“感動”了，于是我明確表示：
“卿等合詞陳請，至再而三，已悉忠懇。天位至重，誠難久虛。遺命在躬，不敢固遜，勉以所請?！?
一天之中，我對繼位的態(tài)度，從不想聽到群臣提起，到終于同意立即登基，變化不可謂不大。大家都知道這是在演戲，卻越演越真。這當然不能怪我虛偽，也不能歸咎于群臣，因為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每位新天子即位時都要上演一番，盡管還從來沒有一位新天子真把此事當真，而不做皇帝的。
本朝以禮儀立國，道德治世。假如道德禮儀真能化解功利，抑制私欲，理順人心，則也不失為一種治國救世之道。否則，就必然要走向反面，成為功利的外衣，私欲的借口，甚至是人心動亂的根源。這種遮羞布式的假道德、假禮儀，講還不如不講!我即位時的道德，后來我自己想起來都好笑，但當時的我，是不能對這一套程序說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