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奉二主,就如同一女侍奉二夫,這兩個“夫”,任誰心里都不會痛快。
尚泰知道清朝上國此次怕是定要追究,而且絕對不是因為日本國侵犯臺灣,而這個年輕人步步緊逼,獨身在琉球國首里也毫無懼色,想必清國也是留有后著,他輕舉妄動不得,但是也難以回避,于是說道:“上使大人所言極是,鄙國當初也是一時糊涂,誰承想,這一糊涂,就糊涂了兩百多年,今日幸虧大清上國的斥責,才至于鄙國不會一錯再錯。還請大清上國給鄙國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p> 沈哲的臉色也稍有緩和,說道:“那是自然,吾皇胸襟寬廣,自然不會這般計較,陛下何不先看看國書再說。”
尚泰聞言,明白這是早有預謀,那封明黃綢緞封皮兒的國書,在此刻看來卻比剛才更加刺眼,他早就聽說了上國這幾年是多事之秋,天災人禍兩不誤,每年的戰(zhàn)爭賠款就是一個他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shù)字不說,光是南北旱災水患也從來都沒有消停過,國庫空虛,內憂外患,早已不復當年的康乾之時的盛況,但是俗話說的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便是如今這樣的一個徒有其表的大清上國,憑他一個小小的琉球國,他也不敢隨意招惹。且不說別的,就現(xiàn)在停在離首里不到二十里遠的十幾艘軍艦就足夠讓他糟心了。
甚至比起如今這樣一個國家實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可以說低至了從黃帝時代五千年以來的最低谷的中原,尚泰更加想看到的是一個像他的列祖列宗見到的那樣無可侵犯的天朝上國。
這并不是因為,他對他的這個父國有多么深的感情,而是因為,如果中原強大,那么自然他也能跟著的一些好處,品心而論,就靠每年那么一點兒真正可以算得上是聊表心意的貢品,就能換得這樣一個強大國家的保護和庇佑,對于琉球國這樣一個雖然貧瘠但是依靠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算不得特別窮的小國家來說,還是相當劃算的一件事。當然,中原這邊也并不傻,無論是對琉球也好,越南和朝鮮也好,他們當然很清楚單方面從物質角度來說自己做的都是賠本兒的買賣,不過,那個時候的中原財大氣粗,占著世界GDP排行的都一把交椅也不單回事兒,手里滿滿攥著的是全世界超過三分之一的財富,自然犯不著和這些周邊小國斤斤計較今年的檀香有沒有缺斤少兩,至于琉球是不是同時也供著日本的那一份兒也不會太上心,因為中原那個時候自信得很,認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本島國雖然是亞洲的一根刺兒頭,但也絲毫不影響中原在心理上將他的版圖收入囊中。
在那個時候,對于像琉球這樣的國家,自然無所謂什么武力上的征服,因為打也是這個樣子,不大朝廷還能少發(fā)好幾份兒官員的薪水,何必打仗燒錢玩兒呢,所以,那是的琉球國是安全的,只要每年按照上國的標準按時納貢,最多再加上些語氣謙卑的國書,那么就能保住琉球國的萬事安泰,甚至如果琉球國哪年碰上了災年,還能向上國提出見面貢付,而上國的朝廷除了很好說話的同意以外,通常情況下還會上次給琉球國一筆不小的賞金,來幫助這個附屬國度過眼下的難關,有這樣的一個“父國”,實在是找不出有什么地方會讓自己吃了虧的。
但是,現(xiàn)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這個“父國”眼下是只有多難,還未見興邦之象,沒有跡象是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這個唯有興邦之象的國家,最近似乎是徒增了許多興邦之志,紫禁城中的年輕皇帝想讓國家富強,重新回歸到昔日的輝煌,這一點固然是無可厚非之舉,畢竟,就算是“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年輕的皇帝——愛新覺羅載淳不會想到天下的黎民百姓的苦楚,也會想一想自己他日九泉之下,以什么面目來面對自己的列祖列宗,但是興邦是要錢的,按照以往的規(guī)格,就是修修水利,安撫安撫流民都需要大筆大筆白花花的銀子往外雜,這筆錢,就算是咸豐的智囊團想出了厘金稅這個妙招也是難以應付,更何況如今想要中興哪里是修修水利,恢復生產(chǎn)這么簡單的事。
這些銀子,如果自己拿不出來,周邊這些收到了天朝這么些年來照顧的附屬國們,自然也就體現(xiàn)出了自己的別樣價值,另外,如果大清上國看著這周邊的附屬國,覺得那個忠誠度不夠,自然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不管不問,就是不擔心這個附屬國反咬一口,也會擔心被別的國家利用反過來對付自己,就算是沒有什么理由,大清上國現(xiàn)在的當權者可是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天子,尚泰也曾經(jīng)年輕過,清楚地知道年輕人容易頭腦發(fā)熱,挨不得別人的欺負,吃不了啞巴虧,更何況還是曾經(jīng)當了好幾千年世界的無冕之王的中原上國的皇帝,而被什么英吉利,法蘭西之流欺負,他憑借此時的大清自然也沒有反抗的余力,保不準就那幾個附屬國開刀找點兒心理平衡和尊嚴。
如果大清上國想要找個附屬小國來開刀的話,他的琉球國,侍奉二主既成事實的琉球國,自然很有可能成為這挨刀子的第一個目標,殺雞儆猴的雞,就算是最客氣的,肯定也是掏出大筆的銀子來平息天朝的怒氣的。
尚泰也聽說了,現(xiàn)在大清上國正在熱火朝天的辦什么勞什子的洋務,成效沒見著有多大,錢財和人力倒是花進去了不少,這還不算,畢竟辦工廠也算得上是富國強兵,可是最近他又聽說,上國在被燒毀的圓明園舊址上又建起了一個萬國公館,聽他剛剛從大清京城回來沒有幾個月的侄子尚劼說,那個萬國公館通體透明,就像是由一塊塊水晶搭起來的,宛如東海之中的龍宮一般瑰麗奇妙,不愧是大清上國的手筆,而且,建造奇快,幾乎是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落成,接待各國的使臣高官和他們的家眷。
這樣的大手筆,當然也就不知道花費了多少銀子,想到萬國公館,尚泰的心中不禁一驚,有打量了一下御陛之下那個傲然站立著的年輕使臣,聽尚劼剛剛回國的時候說,大清上國的圣母皇太后之所以太和殿被燒了還要騰出多余的銀子來修建那個萬國公館,主要是由于當時剛剛回到國內的一位年輕的官員的建議,而這個官員以一介舉人的身份,僅僅被兩宮皇太后召見了一次,就被封為了國子監(jiān)祭酒,后來正是因為這個“萬國公館”修建有功還有家了一個軍機處章京的官職,甚至朝野上下對這個年輕人的平步青云也沒有太多的反對之聲,聽說是因為這個年輕人的背景及為過硬,朝廷之中有不少人是他家里面的故吏門生,因此才可以躲過別人的不少閑話,當然,不管背景怎么樣,這個年輕人的本事肯定也是沒話說的,不然的話,大清上國的兩宮皇太后那是什么樣的人物他尚泰雖然遠在琉球國為王也是略有耳聞的,大清上國的咸豐縣地薨逝之時,兩宮皇太后不過也都是二十五,二十七歲的年紀,但卻可以運籌帷幄,即便是老謀深算的肅順等人竟然皆不是這兩個弱質女子的對手,最后八個襄贊政務大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足可見兩宮皇太后的巾幗不讓須眉,怎么能容得下一個沒有什么本事的世家公子紊亂朝野?
當時,尚泰就聽說,那個在朝廷中冉冉升起的新星,是一位姓沈的年輕人。剛開始的時候,尚泰還在想,大清上國就是再看他們不起也不至于派遣一個不過二十歲的毛孩子來當這個出使琉球國的使臣吧,但剛才竟然被這個年輕人三言兩語就比到了絕境,完全喪失自己主場的優(yōu)勢地位,就知道,這個年輕人絕對不簡單,這會兒仔細想來,才猛然想起來,這個年輕的使臣似乎也是和傳聞中的那個主張建造“萬國公館”的年輕的官員一樣,也是姓沈的,莫不是,就是同一個人。
尚泰又看向這個少年官服上的補子,認得這是正四品官員的品級,而在大清上國,國子監(jiān)祭酒的品級似乎也正是正四品。
看來,這次大清上國非但沒有輕視他們,反而是相當?shù)闹匾暎矍斑@封國書里的條件,自己肯定也是非接受不可的了,尚泰的心中陡然十分凄涼,雖然琉球國小民弱,但是好歹是一個國家,他好歹也當了三十年的一國之君,如今卻在一個區(qū)區(qū)四品官員的威逼之下無可奈何至極,雖然,他也明白,眼前這個雖只是一個四品的官員,但是卻是大清上國的四品官員,他的身后不只只是幾個御前藍翎侍衛(wèi),更不僅僅是十幾艘英國式軍艦,而是紫禁城里的年輕皇帝的態(tài)度所代表著的大清國的意志。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事情,分明不想去做,但是又偏偏不得不去做,這些事情被稱為責任,而又有一些事情,分明很想去做,卻又便便不能去做,這就叫做命運。
比如此時此刻的尚劼。
他最想做的事情,是從他的王伯父尚泰手中搶過那封國書,然后披頭砸在這個仗著大清上國而不可一視的囂張使臣臉上,將他們趕出琉球國的境內。
可是他有清楚的知道,琉球國的生死存亡已經(jīng)在一線之間,且不說大清國現(xiàn)在有一批天天閑著沒事兒干,正想找個仗打著玩玩兒的湘淮軍前軍官和想要重塑八旗輝煌的宗室子弟,即便是那十幾艘的黑色軍艦就有的他們一受,那十幾艘軍艦,幾百門的火炮,每一門的威力都是他尚幀見所未見乃至于難以估量的。這幾百門的火炮如果一時齊發(fā),即便是毀不了這大琉球島,摧毀一個小小的首里也絲毫不在話下,而他們根本就沒有反抗的余地,如果調遣軍隊,公然在上國公使的船隊前列陣,就更是他們理虧在先,到時候人家可以派來的,恐怕就不僅僅是區(qū)區(qū)十幾艘戰(zhàn)艦了。
因此,此時他的命運僅僅讓他眼睜睜地目睹著他的王伯父頹然打開那封黃色絲綢封皮兒的來自于大清上國的國書,這件如今他最不想經(jīng)歷的事情。
尚劼的角度完全看不見那封國書上寫著什么,不過倒是可以很好地觀察他的王伯父尚泰的表情變化。
他看見在琉球國的王族之中,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而著稱的琉球國君主尚泰的臉色從平靜變成了漲紅,漲紅變成了鐵青,又從鐵青色轉變成了蒼白,連本來越來越緊縮的眉頭,到了最后也不知為何隨著蒼白的臉色松散了下來,像是他小時候常??匆姷?,欲望中放棄了掙扎的海魚一樣。
尚劼立刻就明白了,這次大清上國絕對不是增加貢奉這么簡單,甚至都不是和日本國徹底斷絕一切外交關系可以解決的。
只見尚泰緩緩合上那封尊貴的國書,雙手微微顫抖,像是捧著一個已經(jīng)被燒紅的熾熱火爐,卻又不敢輕易將它打翻一般。
“這……”尚泰緩緩開口。
語氣緩慢,似乎這一個“這”字說出口之后,就再也說不下去,空留琉球國的群臣干著急著等著自己的主上透露這封國書的內容。
有幾個急性子的大臣甚至不自覺地伸長了脖子,只是首里的皇宮雖小,也稱琉球國王為陛下,既然是陛下,御前的階陛自然也少不了,翹首而望這樣的動作,及時是脖子伸得再長卻也是不用功,反而平白在別過使節(jié)的面前露出了丑態(tài),尚劼厭惡地瞥了一眼那幾個猴兒急的大臣,努力保持冷靜,靜觀其變。
尚泰說了個“這”字之后半晌沒有下文,大清這邊人大體上都知道了個大概,自然無妨,琉球的群臣可是心里七上八下,尚泰覺得嗓子干啞幾乎是一個字也難以說出來,但是同時他心里也明白,不管他說不說,國書的內容已經(jīng)是白紙黑字的事實,責任他不能逃避,而面對命運他同樣不可以。
尚泰定了定心神,剛要說話,話語權卻已經(jīng)被另外一個人搶了過去。
尚劼只見那個倨傲的天朝使臣嘴角噙著笑意,不像是嘲諷,倒有幾分像是勝券在握的自信,連根這個他的幾個一直都面無表情的御前藍翎侍衛(wèi)不知為何,此時也莫名地添上了一分少許的喜色。
只聽那個年輕的使臣說道:“如果陛下是想要說什么‘恕難從命’之類的話,小臣奉勸陛下還是省了這份無用功為好,免得以后到了京城之后因此和吾皇添了隔閡。”
琉球的群臣們不知道那份國書中究竟寫著是什么,聽了沈哲的話更加摸不著頭腦,雖然琉球每年有遣使上京,可是何時又要國君親自上京。隨時毫無頭緒,但是心下卻均已經(jīng)知道了情況的不妙。
雖然感覺到了這個使臣的不敬,但是此時正是琉球國的生死存亡之時,眾位大臣雖有殺心,卻也知道,此時此刻的輕舉妄動更加讓人家看了笑話去。
可是尚劼心里的想法不一樣,他才二十多歲,正是氣血方剛的年紀,什么事情都比他的叔伯們豁得出去,在他看來,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即便是琉球國此時正處于危險之中,但就像是一個人一樣,死也要死得有尊嚴,在他的心中,“尊嚴”二字,遠遠比江山社稷來得重要。什么曲線救國的說辭,在尚劼看來,不過就是賣國小人的推諉之詞而已。
面對來人的倨傲,尚劼終于忍無可忍,大聲喝道:“上使大人,上使大人乃大清上國的來使,我王是秉著對大清上國的尊敬才肯在百忙之中親自接待,我琉球國與上國相交多年,一向和樂,恕在下當真想不明白上使大人為何要一再以臺灣戰(zhàn)事苦苦相逼,徒損兩國邦交,這也就罷了,可是上使大人自持有上國天子的寵信對我王毫無尊敬可言,請恕在下實在不能對此坐視不理,我琉球之國,雖然比不得天朝上國的尊貴,琉球之王,也不敢與上國的天子同日而語,但是即便是我琉球國內附到了上國,我琉球之王也該是一個親王的身份,豈能容你一個區(qū)區(qū)四品官爵如此放肆無禮?”
尚泰的臉色本已經(jīng)恢復了一些人色,這會兒聽自己一向視如己出的寶貝侄子說出“內附”二字,臉色剎那間立刻又慘白了下來,看著幾乎是比剛才的臉色更加嚇人了,眾人雖然覺得國王有所異樣,但是卻沒有立刻想到是由于尚劼所說的“內附”兩個字的結果。
更多的人,此時是在心底大叫痛快,因為尚劼說的恰恰就是他們想要說,卻不敢這樣輕易說的話,如果說尚劼和沈哲這兩個對立面有一些共同點的話,除了相仿的年紀意外,第二點就是有恃無恐。
一個跟隨著年輕使臣的御前藍翎侍衛(wèi)算是在這琉球國境內又總算重拾了八旗子弟昔日的榮耀,此時雖然聽不大懂尚劼不達標準的官話,但是大致意思還是聽出了一個大概,又見這尚劼面色不善,及不屑的冷哼了一聲,出言說道:“我們沈大人即便是見了恭親王也是這樣的口吻,恭親王他老人家尚且沒有說過有什么不妥,怎么到了你這琉球國境內到成了對琉球王的不敬了,難道你們這琉球王比之先帝的皇弟,我大清當今天子的六皇叔還要尊貴多了的不成嗎?”
沈哲自然知道自己是個什么語氣,要說是對琉球國王的不敬他也并不否認,只是他憑什么就得畢恭畢敬,不過即便如此,他們仍然還是在人家的地盤,這樣是把別人惹火了,對他們也絕對沒有什么好處,大清上國的尊貴自然要彰顯,但是也不要觸動了他們的忍耐底線,畢竟他還有更重要的目的,為達到這個目的,他固然是可以不擇手段,但是如果可以的話,他自然是更加傾向于選擇一個簡單而和平的方法,而不是動用他帶過來的那十幾艘還沒有使用過的軍艦。
于是沈哲仍然是給那個年輕的御前藍翎侍衛(wèi)使了個眼色,笑笑說:“尚劼世子說的沒有錯,只要琉球國內附,親王的爵位因為前有列祖列宗的祖訓在雖然是給不成,但是給琉球王一個郡王的位子,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除了尚泰之外,在場的琉球之人包括一旁服侍著的太監(jiān)宮女,無不倒吸了一口涼氣,而其中最為震驚的自然要數(shù)尚泰的侄子尚劼,他當真是么有想到,自己情急之下隨口胡謅的一句話,竟然就是那封神秘國書的中心思想。
耳邊幾乎聽見了那位離他僅僅有五步之遠的年輕使臣無不諷刺地說道:“尚劼世子料事如神,在下佩服。佩服?!?p> 尚劼將自己的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卻有不敢再有言語,生怕自己這個烏鴉嘴一樣的嘴巴又說壞了什么事。
倒是尚泰因為已經(jīng)提早知道的事實,此時緩和好了情緒,緩緩開口說道:“雖然上使大人說是無用之功,但是本王仍然是要說,大清上國的要求,本王恕難從命?!?p> 尚泰的言語,雖然是尚是客氣的,但是語氣卻顯得不容反抗,威嚴無比,終于在這個危機關頭顯現(xiàn)出了一國之君的形象。連日日與為載淳看家護院的幾個御前藍翎侍衛(wèi)也幾乎被這尚泰突然的蛻變給震懾住了。
但沈哲卻仍然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畢竟他出過洋,有何那么多清流的大臣們斗智斗勇,他懂得什么叫作在隱忍中爆發(fā),也懂得什么叫頓悟,這種頓悟可以讓人在一瞬間成熟,但是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樣的頓悟來得太晚,此時的尚泰終于展現(xiàn)出一個王者的威嚴,就像是法王路易十六的赤字皇后安托萬內特一樣,當法國大革命爆發(fā)的時候,她才真正表現(xiàn)出一個法國皇后該有的持重和尊嚴,不過,即便這樣,她也難以和她的丈夫一起挽回整個波旁王朝的敗局,對于現(xiàn)在尚泰同樣是這樣,即便是他在這一個燃燒起了唐宗宋祖,乃至于秦皇漢武的志氣,也不可能再改變琉球國的命運,至少,他沈哲,是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在他的眼皮底下發(fā)生的。
既然尚泰自己要把這里氣氛變得嚴肅異常,沈哲自然犯不著去體諒琉球國群臣的心境,于是說道:“陛下請恕小臣直言,雖然陛下說是對此內附一事恕難從命,但是這件事也是我大清數(shù)次廷議之結果,接不接受,小臣可以不敢做這個主?!?p> 尚泰知道沈哲的意思是不肯讓步,可是現(xiàn)在畢竟還是在琉球國的境內,強龍不壓地頭蛇,就算是大清國再厲害,可畢竟是天高皇帝遠,就算是有十數(shù)艘這個時代最先進的軍艦正在虎視眈眈,但是畢竟是天高皇帝遠,這個你年輕的使臣怎么也該為自己這顆項上人頭考慮考慮吧。語氣稍有緩和,但是仍然透露著一股散不去的威嚴在:“本王知道大清上國是體諒我琉球國小勢微,怕我們在日本國那里吃虧,才好意為我們找一避難之所,只是琉球之壤是本王繼承與先王與列祖列宗的,是本王的故土,當真不敢輕易舍棄之。因此,上國天子的這番好意,本王實在是無福消受,也只能心領了,但是天朝天子對琉球的眷顧,本王定會銘記于心,世世代代,不敢忘懷,今后我琉球國每年對大清上國的供奉加倍,并且斷絕與日本國的外交,不知上使大人意下如何?”
沈哲的心里暗自發(fā)笑,心道你當你是在打發(fā)誰呢?都這個侍候了你還有什么繞圈子的必要,不是徒勞掙扎嗎?他琉球國一年的對大清每年的供奉才多少東西,一條鐵路都修不起來,就是加十倍有什么用,況且,他斷絕與日本國的一切外交關系,說的是輕巧,哪有那么容易,日本國現(xiàn)在是一匹受傷的野狼,新政府正在火急火燎地找機會重振自己的聲威,你琉球國此時去招惹他,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嗎,到了最后還不是得大清國這個“父國”出兵善后。不過,這個尚泰倒是也不是一般的人物,這個庇護的理由連他沈哲自己都沒有想到,竟然被他給想了出來。
沈哲沒有絲毫要考慮一下的意思,立刻說道:“陛下,小臣剛才也說過了,這內附之事,是我大清的朝中歷經(jīng)了幾次廷議才定下的,哪能說改就改,及時要改,小臣也沒有插話的權力……”
沈哲略微的停頓了一下,語氣仍是不該悠閑,卻讓所有人心中一凜——“換句話來說,就是,內附不內附,已經(jīng)由不得陛下做決定了?!?p> 連跟著沈哲的幾個御前藍翎侍衛(wèi)的面色都頓時緊張了起來,沈哲這句話,說的實在是太過囂張,這根本就不像是兩國的交涉,這根本就是明擺著的威脅。
但是在沈哲看來,這不過已經(jīng)是各自心知肚明的事情,在兜圈子也是兩邊都辛苦,而且他這次來從頭到尾都沒有什么陰謀,一切都應該算是陽謀,因為他是明擺著就是要讓琉球國內附,這一點,他尚泰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改變不了結局。
尚泰臉色低沉,眼色一厲,相國尚幀立刻對他的意思心知肚明,朝殿外點了一下頭,一時間一百多個琉球國的侍衛(wèi)一起擁上殿來,黑壓壓的一片,沈哲雖然有隨從,但是在上殿之前均已經(jīng)卸下了武器,如果琉球國此時發(fā)難,他們將會必死無疑。
大清國的御前侍衛(wèi),雖然都是從八旗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但是這次隨行的卻僅僅是御前侍衛(wèi)中品級最低的藍翎侍衛(wèi),而且都是一些年輕人,沒有經(jīng)歷過大場面,更何況他們雖然功夫都不差,但畢竟都是兩只赤手空拳,如何抵擋住這些手執(zhí)利刃,身披戰(zhàn)甲,有占盡地利人和的琉球國衛(wèi)兵。
沈哲雖然心里有一點兒緊張,但是還算是鎮(zhèn)定,他現(xiàn)在是華山天險一條路,這也是他的命運,不搏不行,他向身后的幾個隨從使了個眼色,是以他們切勿緊張,丟了天朝上國的臉面,幾個隨從雖然年輕,但也有股報國熱忱,立刻就領會了沈哲的意思,收起了自己的拳頭,用眼角的余光環(huán)顧了一下左右,便目不斜視。
沈哲再次開口,面色不慍不怒,甚至還帶著禮貌性的笑意,只是聲音陰沉了許多:“兩國交戰(zhàn),不占來世,我大清與琉球國尚且沒有交戰(zhàn),陛下似乎已經(jīng)是準備以我等釁鼓,難道是非逼得我大清和貴國打一仗不成?”
尚泰一聽到要交戰(zhàn),剛才的怒火陡然被剿滅了一大半,變成了恐懼,尚幀描述的承載著幾百門足矣把整個首里都夷為平地的火炮的小山一樣的黑色戰(zhàn)艦。一雙手,又不自覺的顫抖了起來。
尚泰咬牙說道:“是貴國欺人太甚?!?p> 而對方,雖已經(jīng)幾乎是刀架在了脖子上,但也是絲毫不肯讓步,說道:“琉球國自前朝便受封于中原,憑爾區(qū)區(qū)小國可以茍全至今也是仰賴我中原庇護,連琉球之名也是我中原隋煬帝之時由隨人所取,我大清顧念貴國無以抗衡日本國,為保琉球國萬千百姓與爾等之安危而邀陛下內附,怎么就是欺人太甚,反倒是貴國,勾結日本在前,背叛我大清于後,這才是真正的欺人太甚吧?!?p> 對方的語氣嚴厲,無愧是出使過歐美之人,雖然年輕,卻也絲毫沒有在氣勢上。
要是換了從前的尚泰,此時肯定是幾近謙恭之態(tài),不把這位上使大人給哄好,誓不罷休,
但是現(xiàn)在,雖然心中也是害怕,發(fā)虛,可是,他已經(jīng)被逼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是害怕,也不會回頭,這個年輕的使臣不是想讓他們的小皇帝來琉球與他尚泰“共獵”嗎?那他尚泰便也可以大漲一次志氣,學一次揮劍斷案的孫仲謀。
只見尚泰拍案而起,厲聲說道:“朕記得,貴國的史書中有所記載,說到天子之怒是‘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朕自知,這琉球國國小勢微,朕也不敢自稱天子,妄自尊大,但是即便如此,朕也相信,朕的怒氣,我琉球國的怒氣,也決計不是‘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的庸夫之怒,朕自知無法和貴國天子相比,但是朕的怒氣也已算得上以‘士之怒’了,貴國皆是飽讀詩書之人,定當知道‘士之怒’是什么吧,我琉球雖然國小,但是也足以讓上使大人流血五步。”
這是他第一次,敢在上國的使臣面前自稱為“朕”,把上國成為“貴國”而非“上國”。此時的尚泰幾乎是他一生之中最有價值的時刻,在這一刻,他真正成為了一國之君,以自己的力量來保護自己的母國僅存的一些尊嚴。此時此刻,尚泰才真正覺得自己對得起自己姓了一輩子的,這個“高尚”的“尚”字。
他覺得此事,這個年輕的使臣要是還識相,或者說,他還寶貝自己脖子上那個英俊的頭顱的話,他就應該知難而退,打道回府了。
可是,非但這個年輕的使臣絲毫不為之所動,連他的隨從也是清一色大義凌然的樣子。
沈哲淡淡笑了笑,好像剛才尚泰講的只是一個笑話一樣,只聽他說道:“聽陛下這話的意思,是在威脅在下啊,只是可惜,在下這生平,怕的事情有很多,但是偏偏就是不怕死?!?p> 他說“不怕死”這三個字說的幾位輕易,不似是視死如歸的悲壯,卻也沒有人會覺得他在說笑話,可是他這樣的態(tài)度,卻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解,覺得尚泰此時才是劣勢的一方。
沈哲停了片刻又說道:“當然,就算是在下不怕死,也不代表在下不會珍惜自己這條命,只是可惜,在在下看來,在下的這條命可不是攥在陛下您的手里,而是在吾皇的手里,在下不妨直言,這次在下前來,名為出使,實際上不過就是一個傳圣旨的,所以,陛下手里的那份國書,不是商量,也不是建議,更加不是請求,而是命令,或者說是通知。同樣的,在下過來之前,吾皇也是給在下下過了死命令的。這次在下的談判,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說得明白點兒,就是即便在下現(xiàn)在順著陛下的意思馬上走人,最遲回到京城,最早在貴國的港口,在下這條性命恐怕也是交代了。那十幾艘的軍艦,不但可以要了諸位的性命,也大可以要了在下的性命,既然橫豎都是一死,與其讓朝廷以不忠不義的罪名將在下滿門抄斬,誅滅九族。那么在下倒是寧可選擇留在次數(shù)以身殉國,為朝廷效忠,為吾皇而死,這樣起碼,在下的家眷能夠保全性命,在下也能名垂青史,說不定皇上還能上次在下一個像樣的謚號和一塊精忠報國的匾額。那么,在下也算是不枉此生了?!?p> 尚泰聽得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一個人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顧,他還怎么能夠威脅得了他了,大清上國的皇帝可以用這個年輕人名節(jié)和家小來威脅他,但是達能拿到的最大的籌碼,也只有這個人的性命而已。
更何況,這個年輕人說道“橫豎都是一死”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這句話不僅僅是在說他自己,也是說給他尚泰聽的,甚至是說給整個琉球國聽的。
看來,雖然俗話說的好,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但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做到的,卻也只有那這個大清天子面前的紅人的血,來祭奠他們琉球國最后的戰(zhàn)旗了。
尚泰緩緩抬起右手,剛要下命令,卻聽見那個清國來使又說道:“陛下方才提到了‘士之怒’,如果在下沒有記錯的話,所謂‘士之怒’是伏尸一人,流血五步,然天下告訴。當然沈某區(qū)區(qū)一介朝廷命官,不敢與唐雎當年面對的秦王相比,但是要說道這天下縞素,在下自認也未必就答不到這樣的效果?!?p> 尚泰皺起了眉頭,不明白這個年輕人此世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卻下意識地放下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