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細雨化成了眼角一顆顆滾燙的淚珠兒,伴著少年的哀哭之聲,一滴一滴劃過青澀的臉龐,打在塵土之上,融入地層之中,落入九泉之下。鄭瑞披著一身雨霧埋頭跪在墳前,心頭之悲戚痛苦,只有如此方能稍稍緩解一分。
將近落日時分,天空越發(fā)陰沉,亂葬崗上陰森森的越發(fā)可怖。鄭瑞踉蹌的站起身來,孤單單的朝著來時的小徑走去。雨未停歇,淚已干涸。他一身濕漉漉的緩緩的走在邙山道上,彷如孤魂野鬼一般。
行至邙山南麓,只見此處松柏森森,林間雨霧蒸騰,透著幾分朦朧神秘。隱約間仿佛看到妙姿仙人雙雙現(xiàn)身,各擎著一柄白紙傘兒,步履緩緩的踱出雨霧,徐徐的向這邊走來。鄭瑞站在樹后,愣愣的看著她們,待其走近了,發(fā)現(xiàn)竟都是熟人:一個是嬌小玲瓏還未長開的小婢鈴鐺,一個是一身素衣加身白絹束發(fā)的王氏三娘。
她們二人行至一墳冢前,由鈴鐺上前將一應祭品擺在墓碑前。碑前設有亭頂香爐,王三娘親自持香拜祭。因這二人均是背對鄭瑞,他也不知她們何情何貌,只聽到王三娘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
“阿喬,我又來看你了,你在這里孤單一人,想必十分寂寞,我便在這里陪你說說話罷!”
“阿喬,今年我又長高了一些,模樣是不是比去年更好看了些?若是你能看見,定是十分歡喜的!”
“阿喬,雖然你走得時候,我還不太懂事,可我還記得你的樣貌呢!”王三娘說著話,伸手從鈴鐺懷里取了一卷畫出來,她緩緩展開在墳前道,“這是我幼年時,你在我床前說書的樣子,那時候我就在想若是阿喬就是我的親娘該多好,你的樣子這么美,我若像你,一定也很美吧?”
那畫上是個眉眼溫柔如水的女子,朱唇輕啟,貝齒皓白,微微一笑,彷如暖陽一般。王三娘留戀的撫摸了一番畫上的音容笑貌,道:“老師說,我的畫藝又上了一層樓,如今所作之畫已算得登堂入室,這一幅畫,我覺得最像你,如今便寄與你看看,若是歡喜,定要夸我?guī)拙洳藕茫 ?p> 王三娘將畫卷點燃,投在火盆之中,看著畫中美人隨著畫紙灰飛淹沒,她忍不住哽咽起來,道:“明年我再作一幅更好的……卻不燒了……便將你留在身邊罷……阿喬……我好想你??!”
鈴鐺取了帕子為王三娘拭淚,三娘止了哭聲,又道:“阿喬,你知道么,錦兒已經(jīng)長大了,如今也有心上人了呢!”
站在樹后的鄭瑞聽到這里,不禁走近了幾步,只聽王三娘道:
“他對我來說是個很特別的人,我每次見他心里總是忍不住好開心,就是見不到的時候又總會胡思亂想起來。他既會作文賦詩,又會拳腳功夫,他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他帶給我好多驚喜,我想若是非要尋個人過一輩子的話,便是他了……雖然我還沒有等到他的答案,但我相信,若他也心悅我,那么,他一定會像阿喬你一樣寵我、護我……阿喬,如今你可放心了罷……”
說到此處,王三娘沒有嬌羞、沒有故作矜持,而是字字肺腑、失聲落淚,她想起了阿喬為了護著頑劣的她被嚴嬤嬤狠狠用藤鞭抽打的情形。
“阿喬,如今我業(yè)已長大成人,也懂事了許多,不再挨打,不再受欺,也能憑一己之力保護你了,可你……我那時是不是太過頑劣,讓你如此為我挨打受怕,所以你才會早早的離我而去呢?”
王三娘越說越傷心,又道:“那年,元瑟他與你一樣,為了護我,竟然生生為我挨了一鞭,可他也走了,如今還不知所蹤……是不是我太過無能,才逼得那些愛我、護我的人都要離去?!”說到后來,王三娘蹲下身子,竟抱頭痛哭起來。
鄭瑞聽著王三娘悲泣之音,看著她痛苦之態(tài),真真心如刀絞,讓他原本傷懷的心緒越發(fā)波濤洶涌。
該不該告訴她,他是誰?
該不該告訴她,他亦心悅她?
該不該……
他該怎么辦?
鄭瑞在心中反復問著自己,每當他決定跨出一步時,心底卻總有另一個聲音在提醒他,他如今還背負著血海深仇,還擔負著逆賊污名,他如今什么也不是,即便說了,除了徒增煩惱,又有何益?
可是不說,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錦兒傷心難過?
可是說了又能如何?
她既然心系與你,你就應當擔負起她的未來,而不是以如今這般名不正言不順、即便連父母至親都不能相認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待到他大仇得報之日,待到他功成名就之時,他再以三媒六聘之禮,名正言順的告訴她一切,豈不是更好么?
正當鄭瑞心中思量不定之際,鈴鐺已勸了王三娘起身,兩人又撐著傘兒,緩步消失在了這片迷蒙山色之中。
佳人已去,鄭瑞平復了一番心緒,這才施施然往山下行去。
此時他腳下生風,行動間帶著一股決然風度。一番思索之后,他一洗方才的哀戚,轉而換上了一股少年人的銳氣與血性,他要為父母報得大仇,為自己謀一番錦繡前程,而后名正言順的迎娶心中所愛,若三事皆能如愿以償,他此生便無憾矣!
待其返回思源齋,裴恒已在堂上候他多時。他見鄭瑞淋得落湯雞一般,不禁嘖聲道:“你這是享受了一番無根水的洗禮?”
鄭瑞聞言苦笑,道:“你這促狹的毛病何時能改?你且再等等,我去換身衣裳!”
半盞茶后,鄭瑞自堂后出來,一身繡銀絲黑袍,清爽干練之中透出一分不凡氣度。裴恒放下一盞乳飲道:“你這身行頭不錯,正合適打馬球時著裝!”
鄭瑞在主位上坐下,疑惑道:“打馬球?不是因這天氣不佳,所以取消了嘛!”
“我們又讓人算過了,明后日開始放晴,我們定在了下月初,還央了祭酒借了場地,便在國子監(jiān)演武場,與太學那幫人一較高下!”
“不錯??!”鄭瑞道,“屆時我一定前去觀看,想必十分精彩!”
裴恒聞言,神秘一笑道:“你自然是要去的,不過不是看客,而是局中人,這安排,你看如何?”
“我看,不如何!”鄭瑞斜靠在榻上引枕上,道,“一則我非國子學生,名不正言不順;二則我不曾打過馬球,與你們也無默契,若我去了,無異于畫蛇添足,反而不美!”
“你這兩點原也是我顧慮的?!迸岷愕溃安贿^,其一我方有一人因身體不適不能參加,而一時間又無人可替,我們已請示過祭酒,可酌情自選人手;其二你身懷武藝,馬上功夫也是不差,只需幾日多加訓練必能成一得力猛將,我可是再尋不出比你更合適的人了!”
裴恒一通話將鄭瑞的兩點拒絕之詞都堵了回去,只見鄭瑞沉吟良久,他以為還需再費一番口水說服,卻見鄭瑞坐直了身子,開口道:“那我們什么時候開始訓練?”
裴恒被他突如其來的一語噎得愣了半天,見鄭瑞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撓頭道:“明日我來教你一些打馬球的基本規(guī)則,后日若天晴,我們便演練一番,再與眾人配合練習!”
如此議論了一番,裴恒便起身去了,鄭瑞站在思源齋門廊下目送著裴家馬車走遠,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也許他所心系的一切可以從這一場馬球賽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