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歡聚思源(一)
陽春二三月,草與水同色。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队壑椤?p> 趁著這明媚暖陽,青壁香車轔轔向東,眼見著那鶯歌燕語芬芳花草撲面而來又錯身退去;輕紗綺羅飄飄,青衣子衿翩翩,一路笑鬧。
仁風(fēng)坊思源齋,青漆大門洞開,一俊朗少年步出門外,笑意盈盈的迎向訪客,拱手為禮。只見來人具著青衣,一個大袖交領(lǐng)瀾衫,頗有風(fēng)度;一個束腰交領(lǐng)襦裙,臂上挽著一輕如云煙的水色披帛,端得有幾分仙姿。
“鄭某恭候多時!”鄭瑞笑著與王二郎拱了拱手,又轉(zhuǎn)眼看向王三娘,她今日與往日不同,眉眼處胭脂淡掃,一雙清澈靈眸好似蘊(yùn)著三分嫵媚,雙頰淺淺紅暈,櫻唇輕抿,好一個楚楚動人的美嬌娘,看得鄭瑞不禁愣了神。
王三娘本來氣得不想再看到鄭瑞這廝,但轉(zhuǎn)念一想,難得出門玩耍的機(jī)會她怎能因?yàn)檫@廝放棄。當(dāng)然,她心里還是有幾分不甘的,憑什么就她一個人為情所困、輾轉(zhuǎn)反側(cè)?今日無論如何,她要以牙還牙,讓這廝也嘗嘗“相思成疾、輾轉(zhuǎn)難眠”的滋味!
故此,她今日特特裝扮了一番,頗費(fèi)了些巧思。
察覺到鄭瑞眼中的驚艷,王三娘心中得意,面上淡然,趁他愣神的功夫,悠悠然步下車來,歪頭看他,調(diào)侃道:“你這酸書生,今日怎成了呆頭鵝?”
這下總算輪到鄭瑞臉紅了!
不過,還沒等王三娘再次得意起來,鄭瑞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甚至還有閑心打趣她,“沒成想,小郎君一下子成了俏女郎,鄭某眼拙,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來!”
王二郎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王三娘怒瞪了一眼王二郎,斜了一眼鄭瑞道:“本娘子原就是貌美如花俏女郎,你這呆頭鵝,分明口是心非,端得是虛偽!”
鄭瑞被她數(shù)落了一通,不禁有幾分窘迫。正巧此時又來了一架馬車在思源齋外停下,打破了這份尷尬。鄭瑞對王二郎道:“定是蘇娘子到了!”
王二郎聞言,心中一陣欣喜,忙忙迎出幾步。
果然,那車上下來一窈窕女子,一身繡水蓮的素衣長裙,簡潔清爽,一張白皙臉兒脂粉未施,柳眉彎彎,明眸善睞,讓人忍不住生出幾分親近之意來。
王二郎親自扶著那蘇柳娘下了馬車,頭也不回的對鄭瑞道:“阿瑞果然是好兄弟,當(dāng)真知曉某家心事!”鄭瑞聞言只微微一笑,那蘇柳娘卻羞紅了臉兒,又平添了幾分麗色。
“今日既邀了二郎來,自然少不得讓佳人相伴,否則二郎你豈不是要惱我了?”
鄭瑞隨口說了一句,卻讓王三娘聽入了耳中。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蘇柳娘,見她不似自己想象中的如秦綠枝那般的嬌媚人兒,卻是帶著一股清新脫俗之氣,而自己一臉的脂粉味兒,反倒覺得俗艷了幾分,落了下乘。如今又聽鄭瑞脫口而出佳人二字,而自己一番精心裝扮卻沒得他半句稱頌,當(dāng)真是讓人郁悶!
她瞅了瞅一副小心殷勤模樣的王二郎,又見鄭瑞的目光也被那蘇柳娘吸引了去,立時垮下了小臉,心中暗罵這倆人見色忘義。不過她很快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畢竟她今天可是帶著任務(wù)來的。
她招來一名女婢,悄聲吩咐了幾句,見那女婢乖巧的領(lǐng)命而去,眉梢眼角瞬間又飛揚(yáng)起來,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鄭某人手足無措的樣子,心中不禁充滿了期待。
“既然人都到齊了,我?guī)銈兯奶庌D(zhuǎn)轉(zhuǎn)?”鄭瑞走在前面為三人引路,眼角余光一直注意著王三娘,見她忽而氣悶、忽而得意的小模樣,心中不禁揣上了幾分好奇,不知這小女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你就請了我們?nèi)齻€?”王二郎驚訝道。
鄭瑞笑答:“三位的確是我思源齋首客。宴客需講個合宜,若是請了裴大郎他們,蘇娘子與三娘子怕是多有不便。”
“郎君想得周到。”蘇柳娘心下感動,如她這般女伶,每每都是郎君們宴席上的點(diǎn)綴,何時有人會為她考慮是否需要避嫌呢。自然,這般尊重還是多虧了王二郎,也只有他這般真性情的男兒,會結(jié)交如鄭郎君這般平等視人的君子。
王二郎見蘇柳娘含情脈脈的看向自己,一顆心立刻酥了一半,正想悄悄的牽一牽佳人的柔荑,斜刺里卻竄出個“程咬金”,生生將他和蘇柳娘隔了開來。
“鄭郎君知道小女子一個人逛園子無趣,便特特請了蘇姐姐來陪我,當(dāng)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她熱情洋溢的挽著蘇柳娘的胳膊,與她并肩走。
“錦兒!”王二郎咬牙切齒。
王三娘扭頭沖他做了個嘚瑟的鬼臉,氣得王二郎差點(diǎn)厥過去。
園中小徑可不寬闊,王二郎只能憤憤的跟在后面。
蘇柳娘心中奇怪,這位豪門貴女為何突然對自己這般熱情,方才進(jìn)門時分明還掛著冷臉來著,面上也只能順著王三娘的話應(yīng)道,“能與女郎相伴游園,是奴家榮幸?!?p> 鄭瑞亦投來探究的目光,王三娘一句話打發(fā)道:“瞅我們做什么,你這位主人家不說道兩句,介紹介紹園中景致?”
雖然王三娘的表現(xiàn)越來越奇怪了,但鄭瑞也對她無可奈何,只好專心介紹起了風(fēng)景。
思源齋的美景皆在后園。他領(lǐng)著眾人抄了條近道,跨過一道月亮門,便瞧見了一副花草掩映下的江南風(fēng)情。
園中以假山流水為屏小橋回廊相隔,分了春夏秋冬四院,冬梅秋棠夏牡丹,每個院落均是別具風(fēng)騷。鄭瑞帶著他們一路穿門過廊,走過念夏、慕秋、懷冬三院,徑直往那春院而去。
春院位于四院之中最里端,題名惜春。二人轉(zhuǎn)過題字假山,只見眼前豁然開朗,芳草搖曳的山披上,桃花如云似霧般連綿不絕、或白或粉或艷如胭脂,連接成了一片茂盛的桃林,仿若那圣手所做的桃園美圖似得,毫無預(yù)兆的一下子舒展開來,呈現(xiàn)在眼前。山坡下溪水環(huán)繞,岸邊青柳依依,愈發(fā)襯出那桃林之明媚炫目。
“好美~”王三娘由衷贊嘆。
鄭瑞見她喜歡,面上笑意更盛,一抬手,繼續(xù)引著眾人往前。
四人沿著潺潺清溪溯流而上,只見桃林深處有一座精巧竹亭,那竹子成色斑駁泛黃,想必是有些年頭了,亭上的匾額業(yè)已陳舊,所題“陶怡”二字,筆法遒勁自然,卻是新描過的。
“這題字好生奇怪,念起來頗有些拗口?!蓖跞锏?,“你且說說是何意?”
鄭瑞凝視著那兩個頗具王右軍筆法的書體,道:“陶,桃也,又作陶然自得之解;怡,怡然自樂也,二字合一便是自得其樂之意……想來他們隱于市井、鬧中取靜,只想與世無爭罷了!”卻偏偏……
“與世無爭?”王三娘道,“我卻想到個更合適的名字,便作“桃源”如何?”
鄭瑞兀自沉思,忽聽王三娘言桃源,不禁愣了一下。王三娘只當(dāng)他不解,便道:“虧你也是個書生,怎不知東晉五柳先生所作的‘桃花源記’?”
“置身這片桃林之中,我方才有一瞬間竟生了錯覺,還以為自己出了洛陽城到了郊外野游呢!如此讓人忘情之地,怎會配不得‘桃源’二字?”
“是極,是極!”鄭瑞撫掌道,“桃源二字的確合適,明日我便著人新造個匾額來,只是我也頗喜歡原主人這‘陶怡’二字,便將‘桃源’掛在東邊,你看如何?”
王三娘自然點(diǎn)頭認(rèn)可,卻聽身后王二郎出聲道:“阿瑞,這里可是你家宅院,怎還問起她的主意,這可是女主人的待遇啊!”
聽這幽怨的語氣就知道,王二郎是故意臊自家妹子,報搶佳人之仇。
見王三娘紅了臉,鄭瑞趕緊解圍道:“二郎莫取笑我了,有才子佳人題字,這方桃源方才生動一些,二郎可要吟詩一首,襯一襯這‘桃源’二字?”
鄭瑞的話是得體的,既全了王三娘的面子,又讓王二郎下得了臺??上в龅搅瞬鹋_高手王三娘。
“二兄也就會吟兩首酸詩,幸好你沒讓他作詩,否則呀……”
怕王三娘再說出什么拆臺的話來,讓他在蘇柳娘面前丟臉,王二郎趕緊湊上前告饒,“錦兒,是阿兄口無遮攔,阿兄錯了!”
“看你表現(xiàn)!”王三娘挑眉,暗示道,“等下好好配合我?!?p> “配合?配合什么?”王二郎一臉問號。
亭內(nèi)很是寬敞,地面正中挖了一條曲折蜿蜒的水渠,約半步寬,潺潺清溪從中魚貫而過,將亭子分成了東西兩側(cè)。亭中已置備了食案坐蓐,東西各二。案上擺著酒水點(diǎn)心、零嘴蜜餞之類。
蘇柳娘隨王三娘入了亭中,見東側(cè)的坐蓐旁已放了她帶來的琵琶,便走了過去拾起琵琶輕撫了幾下,抬眸對鄭瑞道:“鄭郎君想的這般周到!”
鄭瑞示意大家入座,道:“既然請了琵琶能手蘇大家過來,若是不聽上兩曲,哪里算是請來了?”
蘇柳娘聞言一笑,便將琵琶輕放到了一旁,道:“卻是鄭郎君抬舉!”
王三娘自然而然的與蘇柳娘坐到了一處,將哀怨的王二郎趕去了鄭瑞身邊。她掃了一眼案上的吃食,問道:“放了些點(diǎn)心酒水便是宴了,還說什么桃花宴?你且說出些道理來!”
“如今不早不晚的,哪里是正經(jīng)吃飯的時候,自然先上些點(diǎn)心消遣?!编嵢鸾忉尩溃澳阋矂e小看我這點(diǎn)心,卻是廚子新研制的胭脂糕,這原料便是這院中新鮮采下的桃花,味道很是不錯,且嘗嘗看?!?p> 三人聞言都取了那胭脂糕品嘗。這胭脂糕仿若通透的羊脂白玉,玉心處透出點(diǎn)點(diǎn)紅色,好似將一抹胭脂裹在了里邊,再嘗其味,入口軟糯,入喉細(xì)滑,甘甜可口,唇齒留香。三人嘗了一塊皆是點(diǎn)頭稱好,又忍不住拿起一塊細(xì)嚼慢咽了起來。
王二郎嘗了兩塊胭脂糕便作罷,他對甜食素來不喜,今日因這糕點(diǎn)喜人才多嘗了一些,卻是王三娘與蘇柳娘更喜歡這甜糯的吃食。王二郎捉起了酒壺,忍不住深嗅,道:“不錯,這酒聞著就香!不知你這酒又有何來頭?”
“這是用此間桃樹的花瓣、果實(shí),及當(dāng)年春雨,用江南的釀酒技藝釀制而成的春桃酒,便埋在這片桃林中,是十年陳釀?!编嵢鸬?。
“十年?”王三娘疑惑道,“你才剛搬進(jìn)來,如何來得十年?”
鄭瑞望著亭外桃花,幽幽道:“我還知道這里每棵桃樹下都埋著一壇春桃,它們與桃樹同齡,最大的怕已有二十載了!”
王三娘聽了,不禁笑道:“你又開始哄人!我便隨意指一棵,你且挖一壇子酒出來!”
鄭瑞回眸笑道:“若是當(dāng)真挖出一壇酒來,你待如何?”
王三娘正要回嘴,卻聽王二郎插言道:“阿瑞既然如此自信,想必他修這房子時,早已知道原主人在那桃樹下埋了酒了。你若是與他打這賭,怕是會輸?shù)暮軕K!”
“就你聰明!”王三娘斜了王二郎一眼,道,“你怎知我不知道此中因由,忒是多話!”
“嘿,你這妮子,卻把我這好心當(dāng)做了驢肝肺,反倒落個埋怨!”王二郎不滿道,待要再言卻被蘇柳娘勸下。
蘇柳娘見這兩兄妹又開始置氣,也是無奈,便轉(zhuǎn)了話題與鄭瑞道:“見鄭郎君亭中這般程設(shè),卻是要仿王羲之的蘭亭集會來一出曲水流觴?”
“這亭子原就是這樣的程設(shè),你們?nèi)羰窍胪?,我這里倒是配備了幾個銅質(zhì)羽觴,據(jù)說是戰(zhàn)國時傳下來的古物!”鄭瑞說著話便讓一旁侍候的仆役取來了四只一模一樣的耳杯。三人各取了一只在手中把玩。
王二郎端詳著手中這只色澤略暗的銅器,道:“看這形制,兩側(cè)半月雙耳,外形橢圓,且淺腹平底,倒是與書上所記的戰(zhàn)國時的羽觴相類,只不知是不是后人模仿之作,你可找人鑒過了?”
“不過偶爾所得,是與不是也無甚重要!”鄭瑞灑然一笑道,“如今這盛酒器具也有了,可要風(fēng)雅一番?”
“那是自然!”王二郎興致勃勃道,“卻不知要比些什么?”
鄭瑞建議道:“不如讓二位娘子出題如何?”
蘇柳娘笑而不語,只拿眼看王三娘,示意她先說。見蘇柳娘如此識趣,王三娘倒是對她多了幾分好感,她也不客氣,招了招手,引來一名女婢。
那女婢手里捧著三卷畫軸。
王三娘沖眾人微微一笑,道:“咱們重新擬個規(guī)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