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零章 半個胡餅
“我姓馮,小名瑩瑩,是蘭州人?!瘪T瑩瑩自我介紹道。
王三娘見馮瑩瑩孤零零的立在泥濘的雪地里,又被周圍肆無忌憚的目光弄得手足無措,便主動上前與她搭話,以緩解她的尷尬。
“我姓王,名秀錦,洛陽人,你可以喚我錦兒?!?p> “錦兒姐姐?!瘪T瑩瑩見到同為女子的王三娘,明顯放松了許多。
“你要嫁去涼州?”王三娘沒話找話。
“嗯,我父親早年間去涼州行商,結(jié)識了當(dāng)?shù)氐南懔仙涛杭?。他們家家主魏桓與我父親一見如故,便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馮瑩瑩打開了話閘子,“與我定親的是魏家的幼子,單名崇,崇山峻嶺的崇。他曾寄信與我,說等我嫁過去,便舉家遷去蜀中,據(jù)說那兒是天府之國,繁榮富庶不輸涼州,還比邊地太平多了!”
新娘馮瑩瑩雙眸亮晶晶的述說著她即將成親的喜悅和期待。
王三娘有些羨慕,“你見過他嗎,你的‘崇山峻嶺’?”
聽她打趣,馮瑩瑩噗嗤一笑,隨即低下頭去,似是羞澀。
“見過的,他生的高大,面容卻秀氣,他還會武藝,若非家人讓他從商,他便要去洛陽考武舉呢,以他的能力,一定能中的!”
“青年才俊,不愧是瑩瑩心儀之人?!蓖跞镔澚艘痪洹?p> 不遠處,馮吉一邊帶著護衛(wèi)推車,一邊頻頻望向她們,目光掃向王三娘時,總帶著警惕和不善,一副生怕她將新娘拐走的模樣。
王三娘被他瞅得不舒服,順嘴調(diào)侃道:“你家兄長是不是瞧誰都像壞人呀,這般警醒,是因為不常出遠門嗎?若是讓你家會武藝的新郎來接親,想必不會天天拘著你,不讓你下馬車吧?”
“他……”聽王三娘提及這一茬,馮瑩瑩怔了一瞬,眸中似有霧氣彌漫,欲言又止。
王三娘正覺奇怪,便見馮吉虎著臉向這邊走來。那一廂,馮家的馬車已經(jīng)出了泥坑,能正常走了。馮吉不顧手上身上還沾著泥漬,一脫身便立刻走到馮瑩瑩身邊,命她上車。
馮瑩瑩乖巧的應(yīng)了一聲,當(dāng)著馮吉的面與王三娘解釋了一句,“這里的習(xí)俗,是由兄長送嫁?!?p> 王三娘不懂邊地習(xí)俗,雖覺馮瑩瑩態(tài)度有點異常,也只能點頭附和。
之后,馮瑩瑩又過上了輕易不下馬車的日子,不過她時不常的會撩起車簾東張西望,若是恰巧看見王三娘望過去,便會開心的沖她招手。顯然旅途寂寞,她很想與隊伍中唯一的女性說說話。不過每每這種時候,坐在車廂外的馮吉就會黑著臉?biāo)⒋嬖诟?,并以新娘不許輕易露臉為由,打斷她們的對話。
進入涼州地界后,天氣變得異常的寒冷。
王三娘從黃三郎處得了些上好的無煙碳,想著馮瑩瑩形容瘦削,想必不耐寒,于是又多要了一件羊皮大氅,打算送給馮瑩瑩御寒。可這番好意,又被馮吉攔下了。
王三娘忍他很久了,若說之前不讓新娘拋頭露面與人搭話,還勉強能說是習(xí)俗,可大冷天的不讓新娘取暖卻是哪門子道理?
“呵,與我何干?”王三娘冷笑反擊,“馮郎君,你真是瑩瑩的親兄長嗎?自己不送衣服手爐便罷了,還阻著別人送,你是生怕自家妹妹凍不死嗎?若是有人凍死在我鄭家商隊,那就是與我有關(guān)!”
話說到這份上,馮吉哪還說得出半個不字。
“那就多謝王娘子好意了。”說著便要伸手來接?xùn)|西。
王三娘避過他,抱著東西,直接跳上了馬車。
“你……”馮吉上手想拽住自作主張的王三娘,郝笙那容得陌生男子對自家娘子無禮,立刻動手擋下了馮吉。
“馮郎君,你到底在害怕什么?”王三娘直言不諱的問道,語氣中滿是費解與狐疑。
馮吉神色一僵,隨即迅速掩飾道:“王娘子的佩劍鋒利,萬一不小心傷了舍妹……”
王三娘二話不說解下佩劍丟給郝笙,“可安心了?”
馮吉抿唇,不再多話。
“這大氅真暖和?!瘪T瑩瑩對羊皮大氅愛不釋手,連連向王三娘表示感謝。
“跟我客氣什么,同為女子,自當(dāng)互相幫助。”王三娘笑道,“那幫男人哪里懂我們女子的苦,這大冷天,便是生了炭火,手腳也難捂熱,你穿得這般單薄,哪里經(jīng)得住凍。路上缺醫(yī)少藥的,若是生病了,可不好醫(yī)治……”
王三娘自顧自絮叨著,忽見馮瑩瑩眼圈一紅,似是要落淚,她趕緊止了話,轉(zhuǎn)而自嘲道:“你瞧我這啰嗦勁,越來越像我阿娘了,嘮叨起來沒個完。不過,我比她厲害,我能把人念叨哭嘍,她可沒我這功力!”
馮瑩瑩被逗笑了,“我阿娘也是,愛嘮叨。以前我也不喜歡,現(xiàn)在卻想念的很?!?p> 雖是鄰州,但也算遠嫁了,思鄉(xiāng)在所難免。王三娘正想安慰兩句,馮瑩瑩卻將話題引到了她身上。
“錦兒姐姐為何去涼州?是去探親嗎?”
想起此行的目的,王三娘不由得神色郁郁,“去尋我夫君?!?p> 涼州是西北最大的商貿(mào)集散之地,亦是聯(lián)通西域的要塞,城池規(guī)模僅次于長安。往來胡人、羌人、吐谷渾人等各族商人絡(luò)繹不絕,自然也是打探消息的好去處。王三娘無法越境去吐谷渾尋找鄭瑞,只能寄希望于這種大都會,以期能探聽到有用的線索,若是能搭上吐谷渾的商隊帶她入境尋人,那是再好不過了。
“他在涼州經(jīng)商?”
“他……”王三娘咬了咬唇,“他三年前在邊地失蹤了,不知生死?!?p> 馮瑩瑩聞言詫異,“三年前……莫不是遇到了戰(zhàn)禍?”
695年七月吐蕃入侵洮州;696年三月大周軍與吐蕃軍大戰(zhàn),大敗而歸,九月里又有突厥寇涼州,還擄走了涼州都督許欽明,最后將其殺害祭旗。這些事,邊地民眾均是親歷者。
“報信人說,他抗敵陣亡,我不信?!北飷灹硕嗄甑耐跞锶滩蛔〈蜷_了話閘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什么都沒見到,如何能信?”
“若是我,我也不信,定要親眼看看才好!”
果然還是女子最懂女子。
馮瑩瑩又道:“若你的夫君隨軍去了吐谷渾沒有回來,卻是難找了。我聽說當(dāng)年大戰(zhàn),素羅汗山山腳下死了好多官軍,吐蕃人在那里用官軍們的尸體壘了一座小山,還給那地方取名‘虎山唐人墳’……”
“瑩瑩,該吃飯了!”馮瑩瑩的兄長馮吉突然扯開了馬車簾子,遞了一些吃食進來,見馮瑩瑩乖乖的低頭不再說話,便轉(zhuǎn)首警惕的盯向王三娘,趕客的意思很明顯。
王三娘很看不慣這個馮吉,他對待馮瑩瑩的態(tài)度,根本不像兄長守護妹妹,更像是牢頭監(jiān)視囚犯。不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怒懟馮吉的心情,便起身準(zhǔn)備下車。方才聞聽馮瑩瑩所說的“虎山唐人墳”之語,她的心緊跟著往下沉了沉,生怕鄭瑞真得已經(jīng)埋骨戰(zhàn)場無力回天了。
“阿兄,錦兒姐姐送了我這么多東西,我也無甚好謝她的,可以將這半個胡餅給她嗎,這么多,我也吃不完。”馮瑩瑩怯生生的請求道。
王三娘看不過去,她自然不稀罕什么胡餅,只是不喜歡馮瑩瑩面對她兄長時那畏懼卑微的姿態(tài)。
“瑩瑩,我……”王三娘不想讓馮瑩瑩為難,便想拒了這份好意。
馮瑩瑩卻很堅持,沒見馮吉反對,便將半個胡餅遞給王三娘,“錦兒姐姐,這個給你吃,你可不許嫌棄。眼看著涼州城快到了,咱們以后可能都沒機會再見了,瑩瑩身無長物,權(quán)且借花獻佛,聊表心意?!?p> 見她這般熱情,王三娘只好捏著半個胡餅下了馬車。
此時,正好鄭家商隊的領(lǐng)隊黃三郎來尋她。
“娘子,有郎君的消息了!”
“當(dāng)真?”王三娘還有些恍惚,“何處來的消息,可確信了?”
“是我在鄯州的一位友人,他在鄯州驛站任職,我曾遣人將郎君的畫像予他讓他留意。幾日前,他親眼見到一位與郎君酷似之人來驛站寄信,他本以為是自己錯看了,但那封信是寄去洛陽仁風(fēng)坊思源齋的,他這才確信是郎君本人。只是他當(dāng)時事務(wù)纏身,未能與郎君說上話,這才遣人趕來涼州知會我?!?p> “信呢?”
“已經(jīng)寄去洛陽了。”
“他真的在鄯州?”這些年她也收到過不少消息,但最后證實都是假的。
“這次應(yīng)當(dāng)是真的?!?p> 鄭瑞“死而復(fù)生”的消息,讓她那顆沉寂的心再次狂跳起來。
“你們繼續(xù)趕路吧,我去鄯州看看?!彼呀?jīng)迫不及待了,恨不得立刻瞬移到鄯州去確認(rèn)一番。
“不可,我怎能讓娘子你孤身一人離開?!?p> “生意不做了?”
“要不娘子先隨我們到?jīng)鲋?,我再派護衛(wèi)們隨你去鄯州,如何?”
“何必如此麻煩!”王三娘妥協(xié)道:“讓郝笙陪我一起總行了吧?到了地方我會與你報平安,且放心吧?!?p> 王三娘帶著郝笙離開了商隊,轉(zhuǎn)道往鄯州而去。鄯州是隴右道治所,離洮州還有些距離,離素羅汗山那就更遠了,不知鄭瑞為何會出現(xiàn)在那里。
臨行前她與馮瑩瑩道別。
“瑩瑩,我有夫君的消息了,這就要去尋他?!?p> 馮瑩瑩眸中含淚,與她揮手作別,“一路順風(fēng)。”
“別哭,待我返回,定去尋你討杯喜酒吃!”
馮瑩瑩落淚,哽咽應(yīng)道,“好。”
馬蹄聲聲,塵土飛揚。
王三娘帶著郝笙,與鄭家商隊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日暮時分,二人在一處道邊樹下歇腳。
腹中饑餓,方才想起懷中還有半個胡餅。
王三娘就著白水吃餅。這胡餅干硬的很,也不知放了多少天。剛嚼了兩下,王三娘突然眉頭一蹙,一伸手,竟從嘴里扯出一條半指寬的絹布來。
“娘子,你這是……硌到牙了?咋會出這么多血?”郝笙瞅著那絹布條子上血糊糊的一片,也嚇了一跳。
王三娘納悶,這是哪個黑心商家做的胡餅,怎么還夾著帶血的布條,多倒胃口?。≡俣ňσ豢?,立時有了發(fā)現(xiàn),“是血字……半邊血字!”
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后,王三娘立刻將手中剩下的胡餅一并揉碎,果真又從中尋到了另外半條血字絹布條。將兩條絹布小心展開拼在一起,字跡便清晰了起來,是八個猩紅大字——
“吐蕃細作,欲取涼州?!?p> 王三娘與郝笙面面相覷,什么情況?!
“娘子,這胡餅是誰給你的?”郝笙疑惑,“可別是拿我們尋開心!”
“不是尋開心,是求救!”聯(lián)想到馮家送嫁隊伍一系列的異常,王三娘當(dāng)即翻身上馬,催促道,“郝笙快走,瑩瑩怕是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