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古韻樓
我堅持要請他們一家人吃個晚飯，曼曼堅持說不用。我說這是社會禮節(jié)，她說這是虛禮俗套。我說地方都訂好了，俗就俗一回吧。她問訂了哪里，我很得意地告訴她：據(jù)說是你們縣城排名前三的酒店——古韻樓！
她五秒鐘沒有做出反應，突然抬頭說：“換一家吧?！?p> “為什么？”
“這一家很貴的，菜也不好吃?！?p> 我輕撫著她的頭哈哈大笑：“你呀，現(xiàn)在不用想著幫我省錢，幫我省心就行啦。”
古韻樓的確是一家不錯的酒店，古韻樓間淌，意境心中生。服務員告訴我，三個字的房間是大包，兩個字的房間是小包。我一路考察過去，走過“浣溪沙”、“沁園春”、“一剪梅”、“蝶戀花”、“憶江南”、“關(guān)雎”、“天香”、“索酒”，最終選定了“蒹葭”。
“蒹葭”是個小包間，雅致而不局促。南面墻上一幅秋景圖：秋水瑟瑟，蘆荻蒼蒼，一葉扁舟在盈盈秋波里徘徊張望。所配墨寶則正是《詩經(jīng)·國風》里的那首《蒹葭》第一部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兩位老師對這個地方似乎還是挺滿意的，面色比較柔和，甚至還氤氳著一絲絲笑容。宴會在友好的氣氛中開始。
曼曼不失時機地問：“我媽的課上得怎么樣？”
這話問得真叫一個及時，我趕緊把準備好的溢美之詞隨便挑了幾句奉上：“那還用說，不愧是教學能手的課，生動活潑、gaochao迭起。最厲害的是把一堂課從點上突破、線上延伸、面上擴展，上成了一個專題，這樣一節(jié)課相當于人家好幾節(jié)課。我高中要是遇到這么個老師呀，素養(yǎng)肯定比現(xiàn)在高多了！”
她媽聽了一個勁兒地笑，不過面部肌肉的活動深度和活動時間控制得相當好，話音一落就停了：“舒凡吶，你也別這么可勁兒地奉承我，我上課說的雖然對年輕人殘酷了點兒，可也都是實話?！?p> 我一聽這話不對勁，不敢往下接，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沖著老爺子就開腔了：“其實今天我不僅聽了阿姨一堂精彩的課，叔叔的課也被我給聽到了——您早自習的時候是不是給學生講試卷來著？”
我一看眾人不解，接著話茬就拋出了我的戰(zhàn)術(shù)：“您那個習題課講得真是太好了，有一些題連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真的，真的記得……有一個題說什么來著，財產(chǎn)的不平等取代出身的不平等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因為財產(chǎn)是可以慢慢去掙取的，是吧？好像還有一個是說要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堅決抵制拜金主義的吧。哎喲，都說教師的職責是教書育人，您這才是又教書又育人呀，您的這些觀點對我們年輕人鼓舞太大了！”
老爺子聽得哈哈直笑，連連擺手。旁邊曼曼她媽洞若觀火，已經(jīng)覺出我在使壞了，趕緊做防守性補救：“那都是教科書的觀點，他哪有什么觀點呀，年年那一套，教學風格都多少年沒變過了，連新課標要求都跟不上了，典型的守舊派！”
老爺子一聽又氣憤了：“話怎么能這么說呢，你們教的那玩意兒是感性大于理性，我教的這門課是理性大于感性的，最重要的就是立場、觀點和邏輯，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穩(wěn)定的，哪里需要擺你們那一套花架子，年年趕什么教改的新潮？”
曼曼媽也氣不打一處來：“什么感性理性的，你的意思是你教的課程比我教的高級？你沒搞錯吧，語文從小學到高中就是雷打不動的主科！往大了說，語言是民族的良心，你怎么著，還瞧不起教語文的呀，那就是沒良心！”
老兩口爭來爭去，想必是多年來已經(jīng)爭出生活品味來了，我們倆小家伙在一旁不僅不擔心，反而覺得樂呵。我湊到曼曼耳邊輕聲對她開玩笑：“你完全遺傳了你媽媽的優(yōu)良品質(zhì)和卓越技能?！彼Γ骸澳苷f得具體點嗎？”我把聲音又壓低了兩個分貝：“無理取鬧！胡攪蠻纏！自以為是！神經(jīng)兮兮！”
“是嗎？這可是你說的?！彼樕蠏熘幃惖募樾?，抬頭就叫停了二老的爭執(zhí)：“媽，有人說你——”
這還了得，玩笑開大了！我連忙在桌布的掩蓋下扯曼曼的衣角，央求她不要說。
“有人說你——”曼曼笑得前仰后合，“說你沒必要計較這些東西，每一門課程都是平等的，哪有什么高級低級的呀。”
“是呀是呀，根本不能這樣來比的嘛?！蔽议L舒一口氣，又開始進攻，“阿姨在課堂上講的房子的故事，其實也很鼓舞人的。對了，您剛嫁給叔叔的時候，也是沒有房子是吧？”
老爺子聽到這話跟觸了電似的，身子一抖，舉著杯子示意喝一杯。咕咚一杯下肚，耳根子都紅了：“你這老師當?shù)茫@些事你都拿到課堂上講啊，真好意思！當時的話，也不能說沒有房子啊，剛開始不是在我老家那房子里住著的嗎？”
話端一開，戰(zhàn)端又起。曼曼媽不依不饒：“你要搞清楚，到底誰好意思誰不好意思。就你老家那房子，總共三間房，四個弟兄擠在一塊兒，你媽算是一百個好，把那個十平米的小偏房騰出來給我們做婚房，婚房吶！”
老爺子又是一杯酒哐嗆下肚：“別提老家了，不是住了兩年就出來住了嘛。”
“那當然，學校搬遷了嘛，不出來住還能怎么著？出來住就好過了嗎，地下室呆過，樓梯間呆過，民工房呆過，學校還能分房的時候吧你的名額被人給擠了，教育局第一次集資蓋房吧你又沒排上號，過了多少年這第二批集資房終于給擠上了還選了一個位置這么差的……”
在老爺子的示意下，我們又已經(jīng)連下三杯了。老爺子暈晃晃的，臉上紅霞飄飄，眼睛紅星閃閃，擺擺手：“都是當年的歲月了，還提它干啥?！?p> 我見機趕緊幫腔，順變點題：“是啊，阿姨，您就別老念著這些事情不能釋懷了。吃了那么多苦，不都過來了嗎，有兩個人的感情在，這么強大的支柱，什么困難不能克服，什么事情過不去呀。”
曼曼她媽有一個本事是曼曼尚未遺傳到位的，那就是她在說一個事情的時候，目標感非常的強，可以不受外界一切言論和觀點的干擾，你說你的，我說我的。所以，她完全不理會我的發(fā)言，繼續(xù)她自己的故事：“三十功名塵與土，你想想看三十歲的時候我們住在哪里？大姐、小妹，回來一次可憐我一次。當年的歲月怎么就不能提了，正是因為在當年的歲月里我深受房子之苦，所以我的女兒不能再受這樣的苦。今天我也把話說開了，沒有房子，絕對不能娶走我們曼曼！”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這才是正宗的點題！
我仰望頭上的天花板：哦，三十功名塵與土，不是車奴就房奴！
我斜視墻上的秋景圖：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我在南方，你在北方；溯洄從之，無車無房，溯游從之，韶華徒悲傷！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沒什么好遮遮掩掩了，只能強行振作，直抒胸臆：“阿姨您這么說就有失公允了，您這完全是堅持了出身的不平等。跟您剛才說的一樣，你們老一輩也是打拼了大半輩子才有了現(xiàn)在的一切，我們年輕人剛剛出來，憑什么我們要求什么都有呢？我覺得您要給我們年輕人一個機會?！?p> 曼曼媽嘆了一口氣，溫和下來：“孩子，你說的我都理解，但是你要知道談戀愛和過日子那是不一樣的。再說，我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天南地北的跑，租著房子漂在遠方，過年的時候匆匆忙忙擠著車回來兩天，又匆匆忙忙擠著車走，這不跟農(nóng)民工一個樣嗎？做父母的實在是心疼吶！”
我正欲組織語言作垂死掙扎，包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子趨步而入，笑呵呵地迎面走來。曼曼他們一家人也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看來是老朋友，我也只得點頭示意。
“哎喲叔叔阿姨，你們到古韻樓來怎么不提前跟我打個招呼呢，真是的！服務員又不知道，安排這么小個房間?！彼魂囬_場白之后，轉(zhuǎn)身對旁邊的服務員來了一句，“跟前臺收銀說一下，‘蒹葭’房今天免單，計入客戶接待項目里?！狈諉T點頭一聲“好的”，輕飄飄地就往外去了。
我還在目瞪口呆間，曼曼已經(jīng)在跟我介紹了：“這是一個朋友，韋辛?！?p> 韋辛？我想起來了，莫非是桃花運同學說的那個姓韋的小子？想不到在蒹葭房里遇冤家。真是蒹葭露白，冤家路窄！
曼曼接著又把我介紹給他：“舒凡……朋友。”
“男朋友?！蔽已a充道，同時禮貌地伸出手去跟他握手。
他也很有禮貌地回應我：“對對對，曼曼總是提起你，一肚子的好話?！闭f完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拿著一看，不得了，魯月酒店管理有限公司古韻樓酒店運營部經(jīng)理，名頭還挺大。我順便回了一句，假恭維，真嘲諷：“這么年輕就可以當上大酒店的運營部經(jīng)理，真是不同凡響啊?！?p> “哪里哪里，見笑了。大學畢業(yè)后我也是想跟你一樣到大城市去闖蕩闖蕩、長點見識的，我爸非得讓我回來幫他打理酒店，拗不過他，只好回來硬著頭皮干?！?p> 他說完向大家一欠身，“不打擾了，你們先聊，我就過來看看你們，有什么需要盡管叫就好了?！鞭D(zhuǎn)身時又對曼曼壓低聲音道：“那我先出去了?！?p> 他這種極盡親昵之態(tài)讓我惱火之極，心里酸酸的。我再也沒有什么心思談判了，三杯兩盞過后，草草結(jié)束了宴席。到前臺去付賬，服務員說接待席不用付錢。我說偏要付，你給算算多少錢。服務員只見過逃賬的，哪里見過追著要給錢的人，連連搖頭，說帶酒水一共消費是一千三百七，但是經(jīng)理交代過不用付錢，財務已經(jīng)做進了接待費用的賬目里，我們是絕不敢收的。
曼曼在旁邊不停地拉我：“走啦，我爸都喝醉啦。你何必為難服務員呢，這個人情我來還?！?p> 我一肚子的怨氣奪口而出：“你怎么還？把自己還給他？告訴你，我再沒錢也不會白吃他一頓飯的！”我說話間掏出一千五百塊扔在收銀臺上，提步就走。
曼曼也來了怒火：“舒凡，你在說什么，你怎么變得這么心胸狹窄沒有度量了，你還真不是從前的你了哈！”
我一改她一發(fā)怒、我就發(fā)怵的作風，頂風而上：“是呀，我變得狹窄了，你變得博愛了，哪還有什么從前??！”
還沒吵完，就已經(jīng)在大廳外跟她爸媽會和了，我們也只好暫時壓制一下。正要揮手攔出租，只見兩道白光一閃，一輛車呼嘯著過來停在旁邊。奧迪A6，又是奧迪A6！
韋辛打開車門：“叔叔好像是喝多了，我送你們回去吧?！?p> 我剎那間想起了玖魅那一句一字一頓、霸氣十足的“不——用！”正要強勢拒絕，沒想到曼曼已經(jīng)把她爸往車里塞了。
安頓好她父母之后，我對她進行了單獨的教育：“同樣是某二代，同樣是奧迪A6，為什么玖魅就可以斷然拒絕，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而你卻如此坦然接受呢？玖魅連男朋友都沒有，而你是個有男朋友的人，至少此刻是，并且就在身邊！”
“你說誰？就是你的那個職場敵人嗎？呵呵，這么不經(jīng)意就提到她了呀，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jīng)跟你說過，有可能你并不是因為她對你構(gòu)成了威脅才要打倒她，僅僅是因為她不夠溫柔你才想征服她，而你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才是你的本意?！?p> “我在說你的事情，你怎么亂七八糟的又扯上她了呢？”
“到底是誰扯上她的？我也很納悶，明明在說我們的事情，怎么突然又亂七八糟的扯上她了呢？”
我也不知道，明明是我對曼曼進行pidou、討伐和發(fā)泄的場景，怎么突然間反了過來，成了她對我進行pidou、討伐和發(fā)泄了？
我舉起雙手：“我們都別打岔了，不關(guān)第三方的事情，我就想知道你的心思。對我們倆的關(guān)系和前途，我只要你一句話，我請了這些天的假，就為了這一句話?！?p> “我們出去說吧?！彼隣科鹞业氖志屯强障碌牟賵鲎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