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悄地吞噬著淡紫色的天空,面前的水龍頭里流動著的是無盡的憂傷……
離開家已經(jīng)四個年頭了,那顆漂泊者的心依舊在喧囂的街市里漂泊,沒有人愿意關(guān)心自己的此刻是生是死,只有這反復(fù)又單調(diào)的洗碗水聲還在回應(yīng)著他孤獨又冷漠的心緒。
流水聲里,窗外的天空下,被現(xiàn)實吞沒的思緒正一點點的回歸到四年前的那個傍晚:
天空仍然是一片無盡的紫色,都市的霓虹不知在何時映亮了錯綜復(fù)雜的街道。簡天憫在家中耐心地等待著父母的歸來,視線里那扇門被移開了一個小縫,母親低著頭走了進(jìn)來,迅速地從他身邊走過,猛地推開了緊閉了一天的門。簡天憫趕緊走向母親的臥室,可門就在自己面前無情地關(guān)閉了。他高喊著“媽媽開門”,可里面翻箱倒柜的聲音越來越響,門卻依舊保持著它的沉默,將一個稚嫩的孩子拒之門外。
終于門被打開了,媽媽的淚水像一眼無盡的泉水,流淌在蒼白的臉上。她低下身子,用手一遍遍的撫摸著只有十三歲大的天憫,哽咽著一系列模糊的語段,然后拖著箱子走出了家門。他想追趕,卻不小心被門檻絆倒,痛得哭出聲來。
淚光里那個熟悉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然后微小地?zé)o法辨認(rèn)。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的他呆呆地坐在冰涼的門檻上,望著頭頂上的天空,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紫色代表著傷痛。
直到深夜父親才醉醺醺地回來,往沙發(fā)上重重地一摔,響亮地打起呼嚕來。天憫肚皮的叫聲在深沉的鼾聲中顯得無比軟弱,他到冰箱里找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一個西紅柿,還有點爛了,但還是消除了些許饑餓。
第二天醒來時已經(jīng)九點了,早過了上學(xué)的時間。他走出房門一看,沒有一個人在家。心中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在寂靜里被一點點放大。沙發(fā)邊上有一本東西,他走過去打開一看,是一本離婚證書。沒有人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可事實總是帶著那么點殘酷的味道,讓人難以接受。
媽媽走了,不知道何時回來,爸爸也走了,也許不會回來了,天憫在心里默默想著。昨天剛止的泉,今天流成了一條條細(xì)小的河,悲傷在其中發(fā)酵,釀成了痛,釀成了恨。
饑餓像一場暴雨擊打著他空空的腸胃,讓他漸漸變得痛苦難耐。廚房里的每一個鍋他都反復(fù)地掲了好幾次,可除了小半鍋餿了的湯,他連一粒飯都未曾找到。
他又到父母的臥室里找錢,只找到一張皺了的二十塊紙幣和十幾枚面額各異的硬幣。他拿著這些錢,在樓下的面館找了靠角落的位置坐下,點了碗清湯面便低下了頭。感覺到有人注視著自己,天憫緩緩抬起了頭,那人卻在目光觸碰時匆忙躲開了,可天憫還是看到了他眼中滿滿的悲憫…
天憫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面端上時,他發(fā)現(xiàn)面比平時多了不少。再用筷子撥了撥,竟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大塊肉,他剛想告訴服務(wù)員端錯了,一抬頭就看到了服務(wù)員姐姐那調(diào)皮的眼神,示意著他快吃吧,他的心一下子回到了初春,眼里的寒冰融成了兩行淚,滴進(jìn)了自己的面碗。
回到家中他躲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他不知道究竟世界怎么了,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他就這樣在書桌底下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黑夜一點點走進(jìn)他的小屋,抹去了他所有的思緒。
第二天的陽光準(zhǔn)時地來到這片憂傷的土地,喚醒了一個睡夢中的孩子。
想到這里,廚房里的天憫抑制不住了,一顆滾燙的淚倏地劃過他英俊的臉龐,滴落在他的手背。
蔡師傅在旁瞥了他一眼,笑了笑,說道:“小家伙,想家了吧?我以前剛出來學(xué)燒菜的時候,也跟你一樣,喜歡看著天空哭鼻子?,F(xiàn)在想想二三十年就這么過去了,可真快哩~!”
簡天憫輕輕地點點頭,繼續(xù)抓起一個個油膩的盤子,讓他們在清水中快樂地徜徉。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這幾年里自己變了太多,變得與這個城市一樣陌生。
晚上十二點飯店關(guān)門了,于是他不得不離開這里,到他棲息的地方——一個廢棄的小廟,那里住著幾個乞討者和一個十七歲的少年。
天憫回來時,所有人都睡得深沉,對于這些人而言,只有在深夜他們才是與他人同等的,畢竟上天給予了所有人享受睡眠的權(quán)利。而白天一到,他們就將在別人厭惡的目光里無限地被縮小,直至卑微。他們的存在仿佛只是為了給某些人提供自信,讓那些無知的人還能保有一絲虛榮。
天憫雖然累了,但他怎么也睡不著,因為今天是他十七歲的生日,這一個本該有無限可能的日子,現(xiàn)在帶給他的卻是前所未有的孤獨。他清楚的記得,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有開口說過話了,可他總想說些什么,而不是沉默著死去。
他又想起了四年前他醒來的那個早晨:
饑餓在陽光下化身為鬧鐘,無情地喚醒了一個渴求睡夢的少年,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被子已滾到床下,從前的晚上,母親總會輕輕在他的床邊為他曳緊被子,可是現(xiàn)在……
一個響亮的噴嚏印證著他的著涼,辛酸的淚依舊無故地流淌著。
外面?zhèn)鱽砹碎_門的聲音,從腳步聲可以判斷出是父親回來了。天憫走出去便瞥見了父親那張憔悴的臉,顯然他一夜未眠。
“爸爸…昨晚…你到哪去了?留我…留我一個人在家,我…我真的很害怕…”天憫抽泣著吐出心里的話。
爸爸抬起紅腫的眼,兇狠地盯著他,“老子去哪要你管嗎?媽的!你媽怎么教育你的?”
“媽媽呢,她到哪里去了?”好奇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想要從那顆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找出答案。
“你媽她跟別的男人跑了!她不要我們爺倆了!從今天起,你只有爸爸,沒有媽媽了!”
“不會的,媽媽是愛我們的,她只是出去一會,馬上就會回來了,爸爸,你剛剛只是說的氣話,對嗎?”
“就跟你說你媽跑了你還問!再問老子揍死你!還不知道是你媽跟哪個男人生的野種呢?!”
聽到這樣的話,天憫用大大的眼睛無辜地望著天花板,仿佛那上面有一個只有他才能看得到的洞。
爸爸看到他這個樣子,眼中突然生出無限的哀傷,接著俯下身緊緊抱住他,“別哭了,孩子,原諒爸爸好嗎?”
天憫再也忍不住了,原本已經(jīng)枯竭的淚井重新噴涌,他在父親那寬闊的肩膀上恣意地哭泣著,因為這是他現(xiàn)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想到這里,他不愿再想下去了,這個世界給他的,更多是傷痛,每一次往下回想,他記憶的傷疤就會自動裂開,讓他的心承受難以名狀的痛。
月光從屋頂?shù)娜笨谔帪a下,撫慰著廟里熟睡的人們,天憫總喜歡在有月光的夜里看書,借著這微冷的夜光,他費力地辨認(rèn)著書頁上的每一個字,經(jīng)過幾年的時間,他的夜視能力越來越強(qiáng)。
今天夜里,不,應(yīng)該是今天早上,他看著蔡師傅借給他的《瓦爾登湖》,突然覺得自己現(xiàn)在和梭羅有很多共同點,他們同樣喜歡閱讀,同樣熱愛自然,同樣靠自己去生活。在他天真的對比中,他漸漸入睡,睡得像廟里的其他人一樣深沉。
夢里有幾個場景在他眼前不斷重復(fù)重復(fù):
夕陽下,一個母親拖著箱子不斷回頭張望,一個孩子跌倒在門檻上,看著母親遠(yuǎn)去的背影,哭了起來。
夜里,一個孩子在床上痛苦地掙扎著,一腳踢開了被子,滾下了床。
早晨,父親緊緊地?fù)碇碾p肩,在他耳邊不停地說著什么。
某個下午,父親帶回來一個與母親年齡相仿的女人,當(dāng)她看到天憫的第一眼,眼神里寫著厭惡。
又是一個傍晚,那個女人住進(jìn)了他家,父親把他鎖在了門外,他用自己的拳頭猛烈地敲打著門,可那扇冰涼的門始終未能打開。
就是在那個夜里,他跑到了街上,偷偷擠進(jìn)了一輛停下載客的長途客車,在終點站下車,來到了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
半夜,他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流浪著,心里充滿了恐懼,終于找到了一個夜風(fēng)稍微小點的街角,靠著墻睡著。
早晨,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輕輕拍醒了他,叫他挪一挪位置,他還要掃這個角落。
整個上午他都在街上走著,越走越餓,他看到一個飯店,就偷溜到后門,尋找吃的東西。一個廚師看見他東張西望,就把他叫了進(jìn)來。
他吃完廚師給他炒的飯,卻不愿離開,他主動提出幫他忙來報答他的一飯之恩。
他在夢里掙扎著,一種無色的液體從眼角滲出,在微寒的月光下格外晶瑩。
早上醒來,昨晚露宿的乞丐們都已經(jīng)踏上了他們的工作崗位,他起來走到廟后的井旁,把睡了一宿的衣服脫了下來,用井水擦了擦身體,然后換上了自己唯一可以換的一套衣服。
井水里他梳洗過的影子顯得格外英俊,一個大小伙子的臉龐正在漸漸走向成熟,他在井旁順便洗完了換下的衣服,擰干后小心地鋪在干枯的樹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