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希誠家里之后,我就開始有種不祥的感覺,整日心神恍惚,擔(dān)憂著睜開了眼睛就會沒了我的孩子。
因為不再以原來的身份出現(xiàn)了,希誠便只是個沒官職的閑人,在府里走來走去,逗逗孩子,和他爹娘嘮嘮嗑,又回來和孩子一起讀書。書房里攤開的一大堆,容佳背了幾首唐詩就跑到一邊畫畫去了。她從前被希誠強(qiáng)迫了去少年宮學(xué)國畫,現(xiàn)在拿著宣紙也有模有樣的。希誠放棄了要她飽讀詩書的念頭,拿起了她的牡丹圖,倒是嘖嘖地很贊賞。
我這日拿著綠豆糖水進(jìn)來,一看她畫山水畫就來氣,急急地讓她收起來。
希誠走過來,摸摸我的背,溫柔地說:“我知道你想什么,沒事的,沒事的?!?p> 我打掉了他的手:“下一句不是說命吧?”這樣一說,我心里就冰冷得很了,摟緊了容佳,細(xì)細(xì)地摩挲她軟軟的頭發(fā)。
過了幾天,燕兒又宣我們進(jìn)宮,叮囑我們給容佳好生打扮。我不讓希誠帶孩子,想著要把她藏起來。希誠攔著我:“別胡鬧,你有幾個腦袋?”兩人嘆了半天,從衣柜里翻出丫頭的舊衣裳,套到她身上,顯得特別肥厚臃腫,又隨便給她梳了個羊角辮。容佳不滿地,嘟著嘴不愿出門,可是見了我們的臉色,最后還是不敢吭聲。
剛要邁步出去,身后就有個竊竊的聲音:“額娘。”
我回身,低下身子摸摸裕佳的小臉:“乖,下回媽再帶你去。”
“額娘,”裕佳伸開了手,拉著我的衣襟,“容佳妹妹還會回來的吧?”我聽了,心一陣酸,竟冤枉他的想法了,于是蹲下去,抱了抱孩子。
這么多年,頭一次覺得入故宮的路又長又凄涼。
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在門外傳,我的腳步很重,容佳的小手冰冰涼涼的。有人喊我們進(jìn)去,希誠在一旁用力地捏我的胳膊,示意我福身下跪。我甩開他,咬著牙說:“我不懂這些!”燕兒在上頭說:“哥哥嫂嫂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的。”又看了看被我弄得邋里邋遢的容佳,詫異地望向我倆。我一聲不發(fā)。希誠倒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燕兒笑了笑:“哥哥嫂嫂出去轉(zhuǎn)悠吧,想是召得急,沒空拾掇她,讓姑姑親來?!彼@一說,我更是不寒而栗,才要開口,卻被希誠拉開了來,那頭他回答:“謝娘娘?!睂⑽?guī)Я顺鋈ァ?p> 出來之后,希誠伸開了手掌,與我十指相扣。我下意識地縮開,卻被他抓得更緊。
“若娘娘真的求皇上指了,我們也只能……”
我立住,對他低吼:“你滾!”
孩子從墜地到長成,這多年的圖畫像一張張網(wǎng),直將我的腦子身子縛得無法動彈。
“你要是敢賣了她,我就和你離婚。”
希誠哭笑不得,另一手把我摟在胸前。
我們慢慢地走在這陌生又熟悉的宮墻邊,太陽將偶爾飛過的雁影拉出絲來。希誠忽然讓我唱歌。我說,我不會唱你們那些古老的口水歌。他只看著踩踏得斑駁的地面,讓我唱。
我就瞎吼了。
很多歌兒我都只會哼一兩句,淡淡的調(diào)子,一首串一首。他漸漸地笑起來。我又能從他唇角的影子里看到回來之前那年近四十的他滄桑卻安然的微笑了。如今樣子改了成二十多的我們,終究還是掩不住疲倦的老態(tài)。這樣相識,就能夠找到將來會來的皺紋了。
我說:“你聽過《虞美人》沒有?”
他愣了愣。
那一首。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不知不覺地坐到了其中一道門檻上,看著天空被長街辟成瘦長?!拔倚r候很盼望到紫禁城來?!蔽艺f,“覺得可以看到皇上和娘娘。里面肯定有。浪漫得不得了。”我把頭依靠在他肩頭?!耙院竺總€星期天都到公園或者山上坐一宿,直到死去就好。”希誠什么都不說,鼻腔里也哼出了剛才那首《幾多愁》的調(diào)子,磨磨蹭蹭的,竟然也出來了。
身后有腳步聲。
我們慢慢地站起來,拍拍屁股后面,然后垂手站著。十三阿哥笑道:“真是你們夫婦兩個。可知這宮里是隨處可以坐的?”希誠正要彎下身子去問好,我卻直直地望著他:“你好!”他聽了,沉吟了一下,繼續(xù)笑道:“果然是你?!?p> 十三阿哥后頭踱著步子的是四阿哥胤禛。
看著他們漸漸走遠(yuǎn),我又坐了下來,挨在門框上,繼續(xù)低低地唱歌。翻來覆去都是那首:“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不一會兒,有人過來找希誠,叫他去領(lǐng)容佳。我便一人留下了。
“你唱的是什么呢?”
我一抬頭,便看到他的臉將晴朗遮去了大半。那是十三阿哥年輕的臉。我拍拍身邊,讓他坐下。繼續(xù)哼著調(diào)子,轉(zhuǎn)過了許多首,終于還是唱到了《分骨肉》。
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胤祥皺皺眉:“什么曲子,我是沒有聽過?!彼粗孛娓稍锢淝澹谷汇躲兜摹?p>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他站起了身,慢慢地遠(yuǎn)去了。
希誠將容佳領(lǐng)回來之后,我看到孩子渾身別扭極了,被套上了大紅的旗裝,腦袋上還有旗頭,小腳下面是個花盆底,我趕緊讓她摘下來,唯恐崴了腳。
“媽媽,”容佳抱著我,“我想回學(xué)校。下個星期競選學(xué)習(xí)委員呢。”
過了一個星期左右,宮里就傳來了消息,四阿哥要了容佳做小妾,擇日領(lǐng)入府里。
我又急又氣。
自己脫了鞋子往外頭跑,一直跑到胤祥的家門口。后來的怡親王府就在我爸媽家附近,我認(rèn)得。這條路走千百年都會認(rèn)得。
恨這府前沒有可以鳴冤的大鼓。我累得站立不穩(wěn),跪倒在府前的階梯上。里頭正好出來了個女的,大概是十三阿哥的哪個老婆,忙叫人去傳,又上前扶起我。我看她模樣還清秀,又聽丫頭叫她嫡福晉,知道她是胤祥最寵的兆佳氏了。
十三阿哥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來,看我這一身狼狽,忙過來伸手,卻被他老婆輕輕擋了回去。他會意,立起身子在一旁。
我起來之后緩了緩氣,謝了嫡福晉,冷靜地說:“夫人,我要和十三爺私下聊聊?!备x有些意外,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離開了。
見周圍沒人了,我就開始語無倫次了。胤祥是個有點(diǎn)粗的人,屢屢打斷,問我什么意思。我鼻子一酸:“怎么把我女兒給了胤禛?”他吃了一驚,忙將我拉到一旁:“這阿哥的名字豈是你能叫的?!蔽艺f:“我管他呢!”
“做妾的確是委屈了她?!必废橹棺∥乙遄斓脑掝^,“可是在四哥府里,不失為一個保全之策。”
我一下子無話了,只是看著他,疑惑不已。
“沒有見過你這樣狠心的額娘,竟將孩子放在身邊不愿嫁去?!彼χf。“我便替你問了四哥。他隨口應(yīng)出來的辦法,只說給你女兒僻一間小室,等到你愿意了,就找個借口休掉放出來,她依舊可以再嫁?!?p> 我不覺呆了,張口就說:“雍正真是個好人?!?p> 胤祥皺了眉頭,湊近了問:“什么?”沒等我回答,就泯然:“舉手之勞。你從此便欠下我一個人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