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萌萌噠突然打了個噴嚏,涕沫子濺在棋秤上,顯得甚是滑稽,卻剛好將王子喬無形壓迫的氣勢打破。
王子喬不動聲色地瞥了猴精一眼:“這么熱的天氣也會著涼么?”
“風熱感冒?!泵让葒}甩甩尾巴,面不改色。
支狩真默視棋局良久,忽而反問:“先生以孤子打入右角黑營之時,是否知曉它最后是被我圍住吃掉,還是成功做眼存活呢?”
王子喬目光一閃:“棋局瞬息萬變,誰能預料這枚棋子的最終死活?”
“所以無論成敗,先生始終都會投下這一枚棋子?!敝п髡嫖⑽⒁恍?,指間的黑子“啪”地落向棋盤,像一滴擊穿巖石的水珠。“正如不管我心中有無顧忌,都會斬出手中那一劍。”
王子喬笑了笑:“但這與世子多疑多慮的性子不符啊。長此以往,世子的劍道必然要與你的本性沖突,就不怕走火入魔,道心崩潰么?”
他的聲音聽起來柔緩舒和,卻似深入心神,種下難以磨滅的烙印。支狩真眼神恍惚了一下,旋即識海中星光劍絲迸射,恢復了幾許清明。他心神一凜,上身后仰,下意識地與對方拉開距離。
“世子勿惱?!蓖踝訂炭粗倌暄壑虚W過的一絲厲芒,好整以暇地落下一子,輕笑道,“俗語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世子若是道心無瑕,豈會在乎王某說什么?”
雙方目光相視,對峙片刻,支狩真也輕笑一聲:“我的本性,先生真正清楚么?”
他豎指夾起一枚黑子,向王子喬示意,“先生眼中的我,就像我眼中的棋子。我看到棋子是圓的,而這真是它的樣子嗎?這枚棋子最初是一塊藏于深山的玉石,或方或尖或圓……誰能知道它原本的樣子呢?不妨再想一想,在玉石礦形成之前呢,它又為何物何形?歷經(jīng)多年的天地滋養(yǎng),風雨侵蝕,再經(jīng)匠人挖掘打磨,它的本性究竟是玉石礦形成之前,還是之后,又或是現(xiàn)在的棋子?”
支狩真摩挲著棋子,劍氣突然從指間迸射而出,棋子被切成碎塊,落在掌心?!跋壬?,它現(xiàn)在又不一樣了。”
“世子此言大有玄意,與佛經(jīng)上的‘過去之心不可得,現(xiàn)在之心不可得,未來之心不可得?!H有異曲同工之妙?!蓖踝訂虛艄?jié)輕贊,一邊落子,在黑方右角騰挪求活,一邊說道,“不過世子的這番話,也讓王某窺見你道心不明,本性未定的事實。世子,你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嗎?”
支狩真心神微微一震,默然半晌,緩緩地道:“即便是先生如此聰慧的人也不明白,比起我想要什么,能不能要,才對我更重要。
在百靈山的那些年,我天天做噩夢,半夜里一個人驚醒,身上的汗水浸得被子又冷又濕。我覺得害怕,又不曉得怎樣才不會怕?我光著腳走下床,一直站在窗前發(fā)呆,俯視著下面黑魆魆的萬丈深崖。
如果這么跳下去,迎著風,是不是就能像風一樣自由,一樣解脫?
有次我爬上窗,我真的要跳了,可忽然之間,我聽到夜風憤懣的咆哮聲,聽到它一次次撞在巖石上,像被群山困住的野獸。我這才曉得,原來風一樣是不自由的。
托先生之福,我入了永寧侯府,從此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砂胍估?,我還是會被噩夢驚醒,還是會滿頭冷汗地睜大眼睛,盯著窗外的黑暗發(fā)呆。
好像什么都沒有改變,連風也是一樣?!?p> “生無可戀,死不足惜。這樣的我能要什么?要了有什么用?”他搖搖頭,伸手輕撫萌萌噠柔軟的白毛,“其實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這個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遠都要不起?!?p> 猴精靜靜地看著支狩真,王子喬沉默不語。
支狩真笑了笑,拈起一枚黑子:“可是先生你知道么,關在牢里的這幾天,我竟然沒再做噩夢。不知是什么緣故,我睡得很好,很安心,一點也不害怕。斬出那一劍的時候,我明白了,原來我可以比風更自由?!?p> 他放下手里的黑子,沖斷深入右角的白棋,展開短兵相接的廝殺?!拔蚁胛椰F(xiàn)在終于可以要了。至于要什么,怎么要,我會慢慢想,慢慢學,一邊做巫族的事,一邊做自己的事。至于那是不是劍道,是不是明確無誤的道心,真的不重要?!?p> “嘩啦——”王子喬抓起一把白子,又松開手,任由它們像凌亂的雨珠跌入棋盒。
驀地,他冷笑一聲:“世子真的不后悔么?你斬殺鷹耀,等于親手斬殺了自己的大好道途。你令道門陷入取舍兩難的困局,玉真會從不喜歡不聽話的道人,他們著眼的是大局,是整盤棋,而不是一時一地的得失。”
王子喬投下一枚白子,反夾黑棋:“在大晉千百個大大小小的道門中,每一位掌門、長老的權力升遷,背后都有玉真會的影子。世子信不信?經(jīng)由此事,你終生無望進入太上神霄宗的高層。一個不識大體的道人,哪怕再有天分,也只能淪為一枚沖鋒陷陣的棋子,然后在某個合適的時候,被道門舍棄,換取更大的利益?!?p> 他端詳著支狩真臉上的神情變化,冷冷一哂:“世子真的一點也不后悔?”
支狩真默然片刻,再落一子:“先生,落子無悔?!?p> 雙方不再多言,一時著棋如飛,互圍互殺。黑棋漸漸將侵入右角的白子悉數(shù)困住,破眼殺盡,卻被白方借機在外圍形成了一條雄厚的大龍。等到白棋利用這條大龍不住擴張,占據(jù)整個中腹,支狩真只有推秤認負。
“這便是世子要的一時之地?,F(xiàn)在給你了,又能如何?”王子喬指節(jié)敲了敲黑方右角,淡淡一笑,“希望世子可以早一些想明白?!彼嫒黄鹕?,告辭而去。
“先生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支狩真忽然問道。
王子喬回過頭,深深望了一眼牢頂格子大小的天窗,長笑著走出去。
高墻的陰影和天窗的亮光在他臉上交替掠過。
生無可戀,死不足惜,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唯一不同的是:這個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遠都要不夠。
一日后,吸取了大量獸魂的白玉骰子,在支狩真識海深處爆發(fā)出無比眩目的異彩。